《忘川》槲叶枳花

1、楔子

　　忘川，是这条河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

　　我醒的那日，黄泉里只有忘川和横跨忘川名为奈何的一座木桥。这里的天是黑的，河水是黑的，就连木桥也是黑的。风吹不进来，小到河畔上的一粒黄沙，都泛着死气沉沉的气息。

　　那时，整个黄泉仅我一个生灵，飘来荡去独处许多年，从桥这头走到桥那头，再从桥那头飘回桥这头，也不知来回晃荡了多少年头，只知待我神魂渐渐清明，黄泉依旧是那个暗日无光的黄泉，但却热闹了许多。

　　醒梦是我在黄泉见到的第一个生灵，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个长居于黄泉的外来之客。彼时，我坐在桥头，双足荡在桥外划水，正无聊地数着溅到河岸上的水珠，她从黄泉尽头而来，黄泉沉积了万万年的黑雾因此散开，万里黄沙从她脚下一路绵延至我忘川河畔。

　　我望着她，颇感新鲜。

　　不一会儿，她行至河畔，木钗布裙与黄泉的背景格格不入，却噙笑望我：“河灵？”

　　独居无人之界长久，我从没听过除忘川水流声以外的任何声音，她这一声“河灵”撞入我耳中，清脆悦耳，让我得趣。

　　“河……灵——”我学着她模样，吃力地张合上下两瓣唇，吐出的声音却尤其沙哑干涩。

　　醒梦却笑了，她望了一眼漫无边界的忘川河水，转而问我：“你可想喝汤？”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好奇盯着她的嘴，重复她的话：“汤——”

　　然后，醒梦就在忘川河边奈何桥头，那块三丈的石台上架起一口大黑锅，以忘川河水为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熬着那锅汤，锅下灶火常年不熄，锅中汤水常年不尽。

　　黄泉便也因此渐渐热闹起来。

　　许多年过去，来往黄泉的魂鬼从入口处沿着一路黄沙排到奈何桥头，醒梦便在桥头端着汤招待他们，而我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除醒梦外，第二个特别的人。

　　那是个和尚，或者说佛陀。他魂魄中泛着金光，头顶九粒戒疤，如醒梦当年一样，一步一步脚踏黄沙漫步行来。

　　他为黄泉带来了第一个有生命的东西，那是黄泉的第一株花。

　　他将那株花栽入忘川河畔，绿色的叶子在无风的黄泉中舒张着。我从没见过，心下好奇，河水便随着我的心绪起伏，漫上河岸，润湿了和尚栽花的那一片沙地。

　　与整个黄泉都不同的气息从花株身上而来，那是生气，却莫名带着哀伤。

　　真是新奇。

　　我问和尚：“它叫什么？”

　　和尚站在河畔，双手合十，慈悲的目光一直望着河对岸。我沿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忘川河面有雾，视线透不过去，我不知他在看什么。

　　于是我又问和尚：“你在看什么？”

　　良久，和尚答：“彼岸。”

　　然后，和尚便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黄泉，我至今都无法得知，他那句“彼岸”，答的是花名，还是其他。

　　所以，我也就草草地唤那株花为“彼岸”。

　　彼岸身有生气，却依旧能活在黄泉，千百年来叶片常绿，却始终不开花。

　　醒梦说，那是因为他们的梦未醒。

　　梦？

　　什么梦？

　　我不懂，便继续追问。

　　醒梦但笑不语，只是让我喝汤。可就像我不懂彼岸为什么会有梦一样，我也不懂醒梦为何总要我喝汤。

　　对此，醒梦又解释：“等你能尝出汤里的味道，就懂了。”

　　我与黄泉同存了万万年，却尝不出一碗汤的味道？

　　不，不是我尝不出，只因醒梦的汤本就是一碗白水，没有味道。滤去黄沙的忘川河水，我比世间任何人都知道它该是什么味道。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继续往后走，见到的过客越多，我对世间的了解，也越来越多。

　　直到——

　　黄泉迎来第三位特别的客人。

　　君珩，天族上神。

　　他同我一般诞生于天地开辟以前，同我一般孤立独行，同我一般尝不出醒梦汤里的味道，却是第一个我看不到前世今生的人。

　　神没有前世，却不会没有今生，但他的一切在我眼中却仿若虚无，我看不到他的半分经历，甚至是情绪。

　　如此盯着人家过久了，人家就察觉到我视线了。君珩破开河面上的雾气看过来，与我对视，眼底深处冷冰冰的，没有惊讶，也没有恼怒。

　　他同我见过的所有生灵都不一样，他们或活着、或死去，魂灵还是活着。

　　君珩，他活着，魂却死了。

　　我捏忘川河水化作黑裙与面纱来到他跟前，打量他一身仙衣白袍，调侃道：“皎皎君子，貌美如珩。神君可愿化作美玉，让奴家衔起？”

　　我这样调戏人家，人家却连一眼都未施舍，只面无表情接过醒梦递来的汤，饮下，然后越过我，走向奈何桥，渐渐消失在河对岸。

　　河对岸那里有口井，它同我和奈何不一样，它是在天地分开时出现的，比之我与奈何的年岁要更浅一些。后来三界划分，凡人的生死轮回全靠它维持，从未出过一次差错，仿似一名严正不阿的秩序者。

　　我自由惯了，是以，我也从未接近过它。

　　看着君珩的背影消失在桥那头，我有些不解，便问醒梦：“君珩不做神了吗？”

　　醒梦也不知道，只习惯性向我递来一碗汤，微黄的汤水在碗里轻晃着，然而一到我手中，便清澈了，水纹在碗里一圈一圈荡开，我覆着黑纱的眉眼随之在水面上散开。

　　我看着这碗白水许久，终是饮尽它，走上奈何桥。

　　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