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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孤狼(下) ...


  •   连海平走进这家网吧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昏昏欲睡。
      它实在是太黑了,黑得他怀疑起了时间,于是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确认是白天无误。
      老板也在柜台后面昏昏欲睡,脑袋晃晃悠悠的。网吧嘈杂而晦暗,却正是他们这些人最熟悉的地方。连海平注意到有个位置围着的人特别多,人群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叫和赞美,他太熟悉这场景了,他自己的队伍里,如果有人在网吧里打游戏,差不多就是这么个待遇。一□□不起网费或者花光了钱的人,又不想离开,就会聚在“大神”的身边,观摩他的操作,一旦有什么惊艳的操作出现,则立马欢呼起来,高兴得好像那个所向披靡的人是自己一样。
      连海平和绝大部分的人的观点不同,他不认为这是网瘾,是沉迷,他把这叫做魅力。所以他自己创建了一支队伍,挂靠在朋友的网吧名下,打打网吧联赛。而他来此处的目的,一是陪朋友办事,二是去各个网吧看看,有没有还没加入战队的强力选手,因为城市争霸赛马上就要开始了,队伍里还没有一个能挑大梁的上单。
      他饶有兴趣地凑过去看了看,发现这被围在中间的人正在使用暗夜猎手VN,追着对面的人满街跑,他每击杀一个人,周围的观众就欢呼起来,而他对面那排机子上坐着的几个男孩,表情就越发惨淡。
      可惜了。连海平摇摇头,从人群中抽身出来,他的对手水平都太差了,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发现电脑是坏的,于是换了旁边的电脑,无所事事地浏览着网上报名城市争霸赛的页面。
      期间老魏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听见这熟悉的背景音后笑着说道:“就知道你在那儿鬼混呢,这附近就这么一家网吧还看得过去。”
      连海平着实闲得慌,身后那帮男孩似乎终于决出了胜负,一帮人气呼呼地跑出了网吧,其中一个临走前还大喊一声:“给老子等着!等下就来把你们都收拾了!”把连海平给逗笑了。
      他摸了摸下巴,发现自己是打心底里喜欢小孩子。
      约莫等了有一个小时,期间连海平把午饭解决了,正当他收拾自己的泡面碗时,网吧突然又热闹了起来,是之前被打跑的那些男孩,他们又回来了。
      连海平想起来自己以前和别人“生死战”的时候,还没等他们开始,家长们就找来了,一个个都吓得落荒而逃。光标无意识地在网页上滚动,一直划到了最底端。
      这时他旁边的位置上突然来了个人,连海平斜眼打量着这男孩,应该是附近的农庄里的,看上去刚帮家里干完活。他看着那男孩半天都打不开电脑,于是起身说道:“那台电脑是坏的,你用我这台吧。”
      他起身和男孩交换了位置,挂心了会儿战队那几个小兔崽子的训练情况。之前那伙输掉游戏的人中跑来一个,给了男孩一个账号,他看着后者十分熟练地在英雄、天赋和符文界面切换并调整,忍不住问道:“你玩这游戏多久了?”
      陈杰似乎没想到他会开口搭讪,愣了几秒钟后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没多久。”
      连海平端详着他被电脑屏照得发亮的手指,陈杰正在键盘上轻轻地敲击,伴随着一种特殊的节奏,连海平心里有了几分计较,于是又问道:“平时经常玩?”
      陈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但没看到连海平放光的眸子,他丢下一句:“不常玩,我家很穷。”后半句像是为了堵住发问者的嘴一样,多此一举而又拒人千里,于是连海平识趣地没有再多问。
      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拉了拉帽檐,决定暗中观察这个男孩。
      他看到了自信的操作,大胆的冒险,精确的计算,以及果决的策略,他同样看到了他那些不忍睹卒的队友,以及他恰到好处的劝告。他将自己剔除在计划之外,是因为他已经有了殊死一搏的勇气。
      他看着陈杰在毫无掩体的地方走着朴实无华的步子,躲过了一个又一个致命的技能,他听见陈杰冷静了一整局,在最后关头竟然失态地大喊:“球给我!”
      他也颇为无奈地看见陈杰的机器人队友把一个石头人钩进了人群,而带着发条魔偶的武器大师一往无前,冲进了对面的人群。双方上单互切后排,但效果却是天差地别。贾克斯顶着反击风暴,脚踩幽灵疾步,与其说他是去切人的,不如说他是去送死的,但他显然在死之前就完成了任务,把发条的球带到了人堆里。
      指令一发,冲击波以贾克斯身上的魔偶为中心,将周遭的敌军全部绞杀在一起,伊泽瑞尔虽然没能躲过石头人的大招,但后续他终于有机会展现他非凡的逃跑与风筝能力,将石头人带离了战场。
      陈杰大喊:“上上上!”发条在大招之后立马接着释放了所有的攻击技能,并给陈杰上了一层护盾,螳螂又在陈杰的指示下直奔寒冰而去,机器人甚至激动地闪现放了个大,虽然只大到一个人,不过气势倒是挺足,吓得对面一股脑往后撤。
      一套完美的控制链,贾克斯的E晕眩住关键人物后发条接大,一套完整的combo砸下来,几个脆皮差不多都残血了,尤其是这两个下路组合,琴女虽然紧接着马上用大招晕住了陈杰,但为时已经太晚,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就看队友了。
      陈杰没有后退,而是继续追击,他在三相之后来不及出其他的攻击装,直接裸了一个复活甲,因为他知道对面不会给他那么多发育的时间。不如背水一战,赢的人赢得所有,输的人输掉一切。
      陈杰的复活甲掉了,因为他顶在最前面吸收了几乎所有的大招和伤害,螳螂从他躺倒的身躯上高高越过,举起他的镰刃,狠狠地挥向了寒冰射手,可惜只差那么一丝血,琴女及时的一发W给寒冰回了一口,他交出闪现逃了。
      陈杰马上道:“追,必须杀了他!”
      发条在自己和螳螂脚下丢了个W,给他们二人小幅加速,但琴女也有E技能加速,眼看双方的距离又一次被拉开,寒冰射手一旦逃出生天,这唯一翻盘的希望势必就此断绝。
      陈杰攥紧了拳头,他还躺在地上,毫无办法。

      难道还是要输了吗?

      这时,一道弯月型的黄色弹幕从屏幕上刮过,正刮在一丝血的寒冰身上,她一声惨呼,终于倒地!
      这道弹幕来自探险家伊泽瑞尔,这个坑了一整局的男人终于像个男人一样站出来了!他嘿嘿一笑,站在防御塔下嘲讽着石头人,大声喊道:“老大!我是不是立功了!”
      鸡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大吼大叫个没完,他扯着公鸭嗓竭力大喊:“你今天真tm带劲,老大等会儿给你买好吃的!”
      战斗还没有结束,发条魔灵紧随其后,一轮CD转好之后,QW连招伤害带减速一并给出,琴瑟仙女应声倒地。所有人都踩着机器人给的皇冠的加速效果,一路高歌猛进。陈杰又再次爬了起来,他攥紧了手中的灯柱,第二个反击风暴马上就好,这也是陈杰和其他的贾克斯玩家不同的地方,多数人会选择主Q副W,但陈杰不同,他选择的是主Q副E,副升唯一的控制技,要的就是在一波团战中能打出两次控制效果。
      这波团战以陈杰一方拿到ACE结束,他们又马不停蹄直指大龙,随着纳什男爵的悲号,翻盘的号角正式吹响。
      连海平不禁鼓起了掌。他最欣赏年轻人的地方,就是这种敢于尝试的勇气,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无论看多少次,他还是会被打动。那是如火如歌的青春,带着青涩和不服输,向世界宣扬他们的主义。

      ……
      连海平一直坐在网吧里,等到那群男孩兴高采烈地离开,他才站起身,经过垂头丧气的鸣哥,往吧台的方向走去。
      老板这会儿倒是不困了,喜滋滋地数着钱,自从他开始在网吧施行这种挑战赛以后,月收入有一半都是来自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不服输,那就输到服为止。张鸣是他这儿待得时间比较长的一个“擂主”,替他赚了不少钱。
      连海平扣了扣台面,老板才终于把目光从钱转到他脸上,递来一个不太友善的眼神:“啥?”
      连海平:“你知道那个男孩吗?就是今天那个,打得很不错的那个。”
      老板伸长脖子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不耐烦地说道:“知道知道,张鸣么,来这儿小半年了。”
      连海平打断他:“不是那个,是最后走的时候在你门口绊了一跤那个。”
      连海平从不怀疑自己的眼睛,这网吧老板绝对认识坐在自己身边那个男孩。
      老板眯起眼睛想了想,慢吞吞道:“那个么,我记得他,”他端着抽屉,把钱全部扫进去,“他以前经常来我这儿,不过从来不玩今天的这种,就喜欢坐那个角儿,喏,就那个。但是突然有一天就不来了,得有好一会儿吧,后来时不时见他一次,来玩一会儿就走了。”
      “多会儿开始不常来了?”
      “嗯……半年多前了吧。我跟他说过好几次,让他帮帮忙,可惜倔得跟牛一样啊,还好张鸣那小子来了,嘿嘿。”老板摇摇头,似是对陈杰的态度颇为头疼。
      “诶?他上哪儿去了?”老板走出柜台,找不见张鸣,四处寻找。
      连海平摘下帽子,弹了下帽檐,又戴上,走出了网吧。
      此时日头正毒辣,他进入隔壁的门市部拿了瓶矿泉水,在门口的台阶上蹲了一会儿,就见到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从旁边的巷道出来,连海平定睛一看,正是陈杰。
      他似是中暑了一般,步子有些踉跄,扑在水泥台阶上,打翻了门市部老板的拖把桶,引来一顿臭骂,于是他又站起来,蜷曲着身子继续往前走,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始终插在口袋里。
      “哎!”连海平叫了一声,然而陈杰并没有听见,连海平想了想,起身跟了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渐渐走出了小镇,在离开之时,陈杰拐进了一家铺子,连海平跟进去,见他把两个绿绿的小玩意装进口袋里。
      “你要什么?”掌柜靠在一把破旧的摇椅上,问道。
      陈杰已经出去了,临走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连海平无法,环顾一圈,指着一处说道:“就那个吧,给我来两盒。”

      陈杰比来时走得慢了许多,他左边肋骨一阵一阵的疼,好像还残留着张鸣踢上去时的那种感觉。他摸了摸口袋,多亏了张鸣,他今天赚了很多钱,所以刚才他才没还手。这些钱换自己挨上几脚,不亏。
      他又一次自动忽略了张鸣身边的一众小弟,陈杰习惯性忽略一些不必要的因素,不管是游戏里还是生活中,他向来只知道把握关键。
      又走了二里路,陈杰不得不停下来歇会儿。他在路边随便找了块地儿坐下,望向远处的山头,光秃秃的,偶有几棵歪斜的老树,点缀些许绿意。
      陈杰曾经在书上读过,真正的山林是什么样子,可惜他想象力有限,只好把英雄联盟里那些幽暗的地图硬套在眼前的山上,他皱着眉想象了会儿,觉得还是现在这样好看一点。
      他并没有休息太久就起身继续赶路了。在他身后,连海平远远地缀着。
      当能看到村口老王家的那根高高的旗杆时,陈杰便放慢了步子,他回来的路上差不多用了去时一倍的时间,此时日头已经有些西斜了。
      他走进门前立着块牌子的房子,拍了四下门板,然后直接推门进去。阳光透过门缝,和映在五斗柜上的橙黄打成一片,从里间走出一个男人,打着哈欠,看也不看,道:“阿杰,今儿又来了啊。”
      陈杰“嗯”了声,走近道:“王叔,给我再抓几副药。”
      王叔从桌上拿过祖传的戥子,上面缺了一个小角,问道:“你爹好些了没?”
      “就那样,还是咳。”
      王叔:“今天抓几副?”
      陈杰想了想,说:“五副吧,顺道把上次欠的补了。”
      王叔头也不抬道:“不急,我又不急,你慢慢还,药断了就来找我。”
      陈杰:“没事。今天带够钱了。”
      王叔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不是又和隔壁三喜子去板镇了?”
      陈杰别开头,没回答。
      王叔也不继续追问,只是摇了摇头,手底下动作不停。
      不多会儿,王叔用草纸把药包好,抽了根绳儿拴好,递给陈杰,接过他的钱,大致一看,丢进了抽屉里。
      陈杰松了口气,接过药包,和王叔道别,回家去。

      连海平进了村子之后,反倒不怎么关心陈杰的去处了,他好奇地四处打量,像是从来没来过这样的村子一样。路上遇到几个扛着农具归家的村民,用略带警惕的眼神盯着他,连海平都好心情地微笑回应。
      他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会儿,也走进了这家药铺。
      所谓的药铺,也不过是在房子里立了堵墙,分成了里外两部分罢了,连海平关上门,王叔听见动静走出来:“谁个又咋……”
      他愣在了原地,眼前是个从来没见过的男人,戴着一顶鸭舌帽,背着手四处看。
      “你是谁?”
      连海平笑笑,胡乱编了个身份,道:“来转转。”
      王叔将信将疑,让连海平坐了,两人不过聊了几句,连海平就用他那张神奇的嘴说服了王叔,真让他以为自己是上头哪个领导家的跟班。
      于是两人便聊起了村子的发展,连海平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说到王叔心里去了,于是他朝里屋叫道:“翔翔他娘,倒上两杯茶!”
      连海平忙摆手说道不用了,话锋一转,问到了陈杰身上:“刚看一个男娃来你这抓药,他咋的了?”
      王叔摇摇头:“嗨,那是老陈家大娃,说来真是可怜,他娘半年多前,在地里一头栽倒就再没起来,他爹在省城医院转了一圈回来,就开始咳嗽个不停趟。
      “这家原本是个条件好的,两个娃都念书,地也广,这一下倒了两个大人,阿杰,就是老大,辍学回来看地,让老二阿兴接着念,他爹后来又去了趟医院,回来人就彻底垮了,一直在我这抓药吃。
      “这书眼看是念不下去了,地里头麦子得等,人等不起么,老陈啊……”
      王叔说着摇了摇头,连海平心里约莫有了数,这时王叔的媳妇走出来,给两人端了茶,又笑嘻嘻地奉承了几句,听见他们在聊陈杰,便插嘴道:“要我说啊,都是命!”她捏着围裙布擦了擦手,煞有其事地说道:“从前这村就数他们家地里长得好,哎哟,你说大家都是一样的地,凭啥他家产得多?而且老陈媳妇身体底子薄,就生了两个,还都是男娃!这不是,遭了报应咯!”
      王叔皱着眉头朝她挥了挥,骂道:“婆娘家的知道些啥?!男人说话你插什么嘴,净给我丢人现眼,进屋里去!”
      王叔媳妇瘪了瘪嘴,提着水壶走了。
      连海平若有所思,王叔连忙道:“女人家的见识短!你别听她胡扯,哪来什么报应不报应的,要相信科学。唉,都是人祸啊!”

      连海平顺着王叔指的路,往陈家的院儿走去。
      他刚走上一段土坡,就被陈杰拦住了。他从一旁的小道走出来,盯着连海平问道:“你找谁?”
      连海平略感惊讶,一时间忘了回答。陈杰接着说道:“你不是我们村子的,你来找谁?”
      少年人的感官最是敏锐,他们有太多精力去感知周围的一切变化,即使陈杰每天要操心一堆事情,他依然发现了这个跟了他一路的鬼鬼祟祟的家伙。
      连海平挠了挠脸,索性把话摊开了:“我是来找你的。”
      陈杰不为所动,这让连海平有些意外,他补充道:“你游戏打得很好。”
      陈杰不否认,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连海平接着说。于是后者讲了一堆联赛、战队之类的东西,连海平注意到陈杰听到奖金的字眼时,眼睛短暂地眯了起来。他说了一长串话,口干舌燥地停下来,陈杰点点头,转身走了。
      连海平呆住了,合着他这半天都对牛弹琴了?他看着陈杰毫不拖泥带水的背影,最后喊道:“你想要钱吧!”
      陈杰继续走着。
      “跟着我可以赚很多钱!”
      陈杰:“……”
      “我可以提前给你一部分,你点头,明天钱就到你手里。”
      陈杰停下了。
      “你能给我多少?”他转过身,认真地问道。
      连海平陷入了思考,这是他迄今为止面对的最大的赌局,成则未来辉煌可见,败则可能根基全毁,他呼着粗气,内心挣扎着。许多年以后,连海平看着面前的那一纸合同,仍然庆幸自己当年做对了选择。
      他郑重地说:“我给你五万。”
      现在换陈杰陷入了思考。连海平说:“你不用着急,我给你时间考虑,这一周我都会在那个网吧,你想好了就来找我。”他从怀里摸出那两盒商店里买的东西,走到陈杰面前,递给他。“这个就当见面礼吧。”

      ……
      夜幕降临,村深处的陈家院里,厨房传来听令哐啷的声音,一个小小的身影跑出来,两手在衣服上抹着水,跟院子里蹲着的陈杰紧张地小声说了几句。
      陈杰放下蒲扇,起身去厨房,把阿兴打碎的碎碗片拾了起来,把盆勺重新洗干净放好,架在锅台上,回到院里的炉子边,接着熬药。
      阿兴搬了把小板凳,靠着哥哥坐下,盯着药罐下的炉火发呆,陈杰想起了什么,掏了掏口袋,掏出两个用翠绿色的玻璃纸包着的糖,递给阿兴。
      阿兴高兴地蹦了起来,抓过去,剥了一颗丢进嘴里,把糖吮得滋滋响,末了才想起来,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另一颗糖,伸手递给陈杰。
      陈杰笑着捏了捏他的后脑勺,说:“哥不吃,你留着。”
      阿兴当即满足地把糖放进口袋里揣好,乖乖坐好。嘴里的糖都化了以后,还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陈杰开口道:“下次想要啥。”
      阿兴不假思索道:“黑色的糖!”
      陈杰无奈道:“哪有黑色的糖。”
      阿兴认真地说:“有的,可以嚼,特别甜特别香。”
      陈杰:“又是谁跟你说的?”
      阿兴长着嘴呆住了,扭捏了半天才说道:“嗯、嗯……”
      陈杰:“算了,下次见到了给你买。”
      阿兴又高兴地跳起来,陈杰给他比了个嘘的手势,他连忙点点头,抱着膝盖坐在了小板凳上,屋里偶然传来一两声咳嗽,兄弟俩无话。
      阿兴小心翼翼地问:“哥,爹还要吃多少药才能好啊?”
      陈杰盯着火光发呆,目光涣散地答道:“不知道。”
      阿兴又问:“那,哥你还回去念书吗?我忘了跟你说,你走了以后,杜老师又来了,给你放下两本书。”
      陈杰仰天长出了口气:“不知道。”
      阿兴:“那,咱们明早吃啥。”
      陈杰出神地说道:“馍馍。”
      晚上陈杰躺在炕上,肋骨隐隐作痛,连海平的话也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他不得不承认,连海平知道他想要什么。

      第二天早上,陈杰扛着农具出门,阿兴还睡得流口水。他在灰蒙蒙的天光下走着,迎面撞见一个人。
      “陈杰啊。”
      “杜老师。”陈杰低着头,打过招呼就算完。
      “你等会儿啊,我有话跟你说。”
      陈杰:“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我会考虑的。”
      “你没懂,你没懂。”
      杜老师是个年轻的女教师,从师范毕业后调剂到了农村,她在三个村子里教书,一共4个学生。在这里,她教陈杰和陈兴两兄弟。杜老师非常喜欢陈杰,因为他聪明,有悟性,她本来按照五年的时间教小学的课程,陈杰三年就学完了。杜老师还经常借给他一些书,不认识的字或者不懂的地方就折下来,她再单独讲给他。
      杜老师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工作很上心,她有一种独特的使命感,她觉得她有义务必须教会这些农村的孩子,她甚至有信心陈杰将来可以考上大学。所以她在陈杰身上下了很多功夫。
      后来她听说陈杰的母亲去世,父亲病倒的消息时,也是真切地感到难过,她尽自己所能补贴了一些,却在后来被陈杰全部退了回来。她被告知陈杰决定辍学帮家里干活时,还提出过无偿帮陈杰补课,但都被好意拒绝了。
      她那时候确实被打击到了,觉得自己教学生涯中,因为一些原因,失去了一个孩子,她不理智地揽过一部分过错,并为此伤神。
      “老师,你看我起这么早去干活,我不是不想念,我是真的没有时间。”陈杰用说了无数遍的话为自己辩解。
      这回杜老师板起了脸,她把憋了很久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那你怎么有时间去玩?三喜说你现在还动不动和他去上网,游戏有那么好玩吗?!游戏能让你考上大学吗?游戏能改变你的未来吗?!”
      她说完就后悔了,这话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的确太重了。她能责怪什么呢,玩是少年天性,何况对于这样一个不幸的孩子,你已经不能要求得太多了。
      陈杰低着头,良久,深吸一口气,他看着杜老师的眼睛,说:“老师,我知道读书能改变命运,但我没有办法,照您说的,我觉得付出和回报,并不相等。”
      他说完越过焦急辩解的杜老师,往田地里走去。
      陈杰比谁都想改变命运,但念书等得起,地里的庄稼等得起,他爹等不起。他知道打游戏不能改变什么,但可以给他钱。
      我确实想要钱。陈杰想。

      如今的陈杰回忆往昔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忽视了太多东西,生活中的好意总是被更大的艰苦遮掩。比如杜老师数年如一日的关怀,比如当年他最后一次在王叔那里买药,王叔给了自己六包。他总是来不及去感恩,就被掀翻在地。

      ……
      陈杰进屋的时候,突然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很难形容,但他就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屋内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气儿,昨晚架在炉子上的锅还摆在井边,里面还有没倒掉的药渣。
      他在屋里站了很久,久到太阳从西边的窗户缝儿透进来,被他干瘦的脊背挡住,没能照亮眼前的那抹黑。
      阿兴的喊声远远地传来,把陈杰从无边无际的慌乱中拉了回来。

      “哥——”

      他抬头看了最后一眼。

      “哥——”

      他缓缓地跪了下去。

      “哥——”

      他朝着床头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哥?”阿兴推开门走进院子,看见陈杰从屋里走出来,上前扑在他怀里,笑着说:“我今天看见九姨被一只黄鼠狼追着满地跑,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丙子和我们玩的时候,□□在树上挂扯了……”
      “哥,今天我倒点水,你给爹送进去吧。”阿兴抬头看向自己的哥哥,总觉得今天有什么不一样了。
      “爹不在了。”
      “啊?”阿兴眨眨眼。
      “爹去找娘了。”
      “噢……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呀?他不是还咳吗?能走那么远吗?”
      陈杰:“不知道。”
      “那我们能去看他们吗?”
      陈杰:“不知道。”
      “哥,晚上吃什么,我饿了。”
      “不知道。”
      阿兴觉得今天的哥哥有点奇怪,然后他听到陈杰说:“阿兴啊。”
      “哎。”
      “你去念书好不好?”
      “杜老师说她已经教完了呀。”
      “你去城里念书,那里有好多小伙伴,还有好多老师,教不一样的东西。”
      “嗯……但是咱家没钱呀。”
      “你去舅舅家念书。”
      阿兴眨眨眼,有些没明白。
      “哥在家里种地,等爹娘回来,你去舅舅家念书,等你念完了,我们三个去接你。”
      阿兴:“真的?”
      “嗯。”
      陈杰面无表情,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儿,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唯独脸上挂着两条水痕,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光。

      陈杰很奇怪,明明所有的选择都是他自己做的,为什么总感觉自己是被推着走的。周围的一切从他眼前的黑暗里蔓延出来,扭曲狰狞,张牙舞爪,接着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他明明有一双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
      他答应了连海平的条件,但他习惯性地为自己赢得了更多。
      “你想好了?”
      “我可以跟你走,但是五万太少了。”
      “……”
      “给我八万,随你去哪儿,干什么,除了吃住,我什么都不要。”
      “成。”
      连海平给了他一周的时间准备,到时候两人一起走。他也果然信守承诺,第二天就把钱都拿来了。陈杰把阿兴送去了舅舅家,把大部分的钱给了舅舅,希望能代为照顾。他只留了很少的一分,找了隔壁村的送葬队,吹了三天,把他爹埋了。
      然后他就坐在门槛上,等着连海平回来。
      一周后,连海平一来就见到陈杰鼻青脸肿地坐在门口。
      “打架了?”
      “嗯。”
      “张鸣那几个?”
      “嗯。”
      “走吧,带你处理一下。”
      “不用,就这样吧。”

      陈杰这几天干了许多事,包括从鸣哥那儿找回了场子,狼狈但获得了胜利;去地里沿着田坎再走最后一遍,他把地租给了老周;去村外面,阿兴常常疯跑的高原上,找了个高高的土坡呆了一晚上。
      他满心期待小时候听过的那些故事里,有什么狼啊熊啊,来把他带走,一走了之,什么也不再管,可惜没有。
      陈杰觉得自己确实见到了狼,在夜里,只能看见两个绿莹莹的光电,他固执地认为那就是狼,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族群。他盯着两只眼睛,坐了一晚上,天亮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

      陈杰跟着连海平走了以后,所有的寄托都成了阿兴。
      但他没有电话,也没有朋友,他去到所谓的“基地”,哪怕它后来已经颇具规模,他却再也没有见到连海平。他只能抱着那一丝自己都不确定的念想,浑浑噩噩又始终如一地过着。
      对陈杰来说,从爹死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摸黑前进。不知道方向,不知道远近,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剩了多长。
      直到那一天。
      那个人俯下身跟他说,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不能就这么停下。
      他不记得更多的细节,他只记得笑,和从他背后透过来的光。那缕在15岁那年,被自己的背挡住的光,终于穿透了黑暗,照在了前路上。

      ……
      “还记得陈杰刚来的时候,你和他谈合同的事吗?”唐少川放下茶杯。
      洪淼皱着眉头,这件事他一直记得很清楚,因为太不寻常了。“他问我成交额是多少?我说我们已经付过转会费了,现在在谈你的薪水。”
      “对,因为在IS的六年里,陈杰没拿过一分钱。”唐少川说。
      洪淼震惊,他又问了一遍:“六年时间,一分钱没有?”
      “一分钱没有。”唐少川重复道,“不仅如此,队友还一直在欺凌他,其他人看见了,也当没看见。”
      洪淼说不出话来,他从未听说过这些,良久,他才干巴巴地问:“那他们怎么……”
      “白打工的队员怎么会不要呢?自然是因为不需要他了,去年火神转会IS,他们经理又亲自去韩国挖来了Shriek(韩国冠军AD),加上他日渐下滑的状态,卖了赚钱岂不是更好?”
      洪淼马上问道:“你当初签他花了多少?”
      唐少川比了个四,洪淼一脸生无可恋,说道:“那还不如把二队的上单调上来呢。”
      “错了。”唐少川摇了摇手指,“年轻人要多补习历史啊,IS和我们一样网吧出身,记得我们当年次级联赛打了多久吗?”
      洪淼不知道,他那时还没有从事电竞相关,但他记得唐少川以前说过,确实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唐少川说:“从城市争霸到甲级,再到LPL,一气呵成。”
      洪淼今天不知道第几次震惊了,他说道:“难道就是……”
      “一个传奇上单,凭借不可思议的操作和英雄池,带领队伍在甲级联赛横冲直撞,一路杀进LPL,而且再也没打过保级赛。”
      洪淼:“那他后来……”
      “我说过陈杰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不爱说话而已。我问你,换成是你,在那样的处境下,你怎么办?”
      洪淼想了想,说道:“这种地方肯定赶紧走了好啊,有这实力我上哪儿不能发挥。”
      “问题是,如果你表现得那么好,IS怎么可能放你走。”
      洪淼明白了:“你是说……”
      唐少川:“他知道怎么救自己,只是这么多年,他把他的自信和勇气,一并封在了那层伪装里,他连自己也给骗了。”
      洪淼盯着他,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唐少川看着杯底,茶叶纠结在一起,却又根根分明。

      “只能希望我的另一笔钱没白花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孤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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