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兄妹 ...
-
某年春,叙利亚西南边境某城市卡米什利的某条街道——
连日的大规模种族暴乱使这条狭长的街道呈现出一片暴力肆虐后的狼藉。包括商店小摊在内的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地上随处可见被砸碎的玻璃和被大火烧焦的桌椅等垃圾,颓败地四散在街道。
寂静的街道,只有偶尔风吹过的声音,卷起些垃圾和黄沙。
背着帆布背包的华裔青年踩着一地硝烟和碎屑步入这条街道,他用极快的速度浏览着两边的门牌号,寻找着自己的目的地。
托一入境就遇上暴乱的福,他找到这里可费了不少力气。
“72号……这里。”
寻找的门牌号数终于出现,青年小小松了一口气,抬头瞧瞧这栋破旧得墙皮都全部剥落的砖泥两层建筑,没剩多少玻璃的门窗都紧闭着,里面传来些吵闹的声音。
他仅在一楼临街的一个角落找到似乎是通往楼上的一个狭窄的楼梯口。
抬脚刚要进去,却不想黑洞洞的门里面忽然冲出两个强壮的汉子,他未及躲闪就被冲撞到一边,几个踉跄后刚勉强站稳,撞他的汉子口里便骂骂咧咧吐出一长串粗鲁的句子。
即使并不精通当地语言,青年也知道那不会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内容,皱着眉头正想是狠狠回敬一下好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黑漆漆的楼梯里面忽然冲出个小女孩一把拉住其中一个男人手里的黑袋子不肯放手,闷头低声呜咽着:“还来,坏蛋!还来!”
那男人又骂了一句,甩甩手却不开,另一个拎着一篮子面包的男人随即走上来抬脚就要踢向那个小女孩儿,青年皱眉,随即抬脚,以更快的速度和惊人的力量将那个一身脏兮兮的男人斜斜踢出,随即一把拎起在另一个男人的拳头下吓得闭上眼睛缩起身子的小女孩儿,只见这张脏兮兮的小脸被泪痕冲刷得好像斑马的脸,紧张得皱成一团。
“放开她!”
正想问问究竟什么状况,伴着暴喝,身后就袭来一阵杀气。
侧身闪过,一个拳头直直过去,砸上了也正欲扑向他的男人。瘦弱的少年在随即的对垒中被高大的男人甩向一边的墙壁,额头砸上裸露在外的泥砖,一时间便倒下去爬不起来。
“哥哥!”小女孩在青年的怀里挣扎着用汉语叫喊起来,稚嫩的声音带着惊恐的沙哑。
青年放下她,她便冲向受伤的哥哥。
“哈!笨蛋!”男人轻笑着走向一边晕倒在地的同伴,夺过他手里的篮子,用惊人的速度将从篮子里散落的面包收集起来,又对着小女孩和青年恐吓了几句什么,便要离开。
小女孩再次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很凶地嚷嚷着:“把我们的东西还来!还来!”
“滚开!异族的小杂种,再吵就宰了你!”
凶恶的男人粗暴地踢着腿想把她踢开,显然是急着离开。
却没想到手忽然被抓住,接着便是一阵发麻,手里的东西拿不住了,立刻掉在地上,随即胳膊被一阵蛮力扭到背后,膝盖弯被踹了一脚便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剩下的一只手挥舞着手里沉重的家伙想要反击现在正在自己身后的敌人,脖子上猛然一痛,全身的力气和意识好像被瞬间抽走一样,身体立刻就无力地软倒下去。
青年面无表情地丢开手里的大个子,从衣兜里拉出一张面巾纸,嫌脏地擦擦手。抽泣着的小女孩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随即扑上来捡起男人手里的东西,拍拍上面的灰,宝贝似地搂在怀里,一瘸一拐地挪向一边满面鲜血已经昏迷的哥哥,抱着他惊慌地大哭起来。
青年走过去,查看了一下这个约十几岁的男孩子的状况,对低声抽泣的小女孩用汉语道:
“你能听懂我说什么吧?”
小女孩睁大哭得红通通还挂着眼泪的大眼睛,抬头看着他,点点头。
青年露出温和的笑容:“很好。听着,你哥哥没事,只是需要消毒和包扎。你们家大人呢?”
听说哥哥没有事,小女孩稍微放了些心,她睁大眼看着显得洁净温和的漂亮青年,结结巴巴道:
“大……人?爸……爸?”
“对。”
小女孩显得有点焦急地指指上面:“他们把爸爸……爸爸……”
青年转身大步上楼,小女孩抱着那个黑匣子回头看看哥哥,试图放下怀里的东西去拖却拖不动,急的不知所措,眼泪马上又涌了出来。
青年见状返回来,蹲下扛起地上的少年便往楼上走去。
小女孩擦擦眼泪,默默地跟在后面回到楼上。
破旧的屋子里也是一片狼藉,散发浓重的血腥味道,一个削瘦的黑发男人模样潦倒、全身是血地躺在不太宽大的屋子中间,身下一片深红的血泊。
漆黑油腻的水泥地板上是四散的衣物和一些杂志、照片。
“爸爸!”小女孩哭着扑上去,把怀里的黑匣子往男人怀里塞,使劲喊着:
“爸爸你看,我们把相机抢回来了,面包也抢回来了!爸爸……醒醒……爸爸……”
小女孩使劲摇着面色苍白的男人,这让青年被吵得有点受不了,他粗略查看着男人的伤情,当即拿起旁边的衣服撕开给男人腹部和胸口的伤口进行紧急止血,吩咐小女孩同时掐住还有一口气在的男人的人中,大出血的男人被小女孩又摇又掐,终于勉强回复意识的男人吃力地睁开眼,抓住怀里全是血迹的黑匣子,蠕动嘴唇发出虚弱的声音:“回……回来了……你们没、没事……”
小女孩努力摇头:“没事没事!这个大哥哥帮我们抢回来的!”
男人的虚弱已经让他表现不出太多的惊讶,他吃力地转动眼珠,看向一边的青年,点点头:“谢……谢……”随即目光看到躺在床上正让青年处理伤口的儿子。
“他只是撞破额头,晕过去而已。”青年淡淡地解说。
男子一手抓着怀里的相机一手紧紧握着女儿的小手,盯着女儿脏脏的小脸露出复杂的神色,断断续续道:
“玉……玉……爸爸对不起你……们,爸、爸爸任性了一辈子,让……你们受了不少苦……这次可能得丢、丢下你们先、先走……你、你们就回国去、去找妈妈……”
“不要!”小姑娘听见猛地摇起头,紧紧抓住父亲,惊慌地道,“我不知道妈妈在哪里!我没有妈妈……没有……玉玉没有妈妈!妈妈不要玉玉……”说着,皱着小脸又呜呜哭泣起来。
男人费力地咳嗽几声,咳出些鲜血,小女孩手忙脚乱去擦。而他将目光再次转向一边与他来自同个过度的青年:
“你、你到这里来是?”
“受人之托给住在这里的吉达婶婶送点东西。”青年略在心里皱皱眉头,男人咳嗽的肺音听起来,显然已经撑不了多久。除了腹部上被刀捅出的大口子,他的肺也受了目前状况下无法挽救的伤,现在还能说话已经是奇迹。
“你……你是个好人……”男子说话已经带了气音,他喘息着,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站在一堆污秽的垃圾里干净得好像天使的青年,恳求道,“能不能请你看、看在我们都……是中国……人的份、份和、和可怜孩子的份上……带、带他们回、回国去找我的妻子,我、我的存折在……”说着,他用颤抖的指尖伸进贴胸的内衣兜里,抽出一张被血浸透大半的存折单和一张银行卡,却因为没有力气捏稳而再次掉掉胸口上。
“对……对不起……请、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男人虚弱还在强撑着交代后事的样子老早就让青年看不下去,他不耐烦地冷笑:
“我是个好人?这可是头一次听说。”虽然勉强算个医生,却非常厌恶看到病人衰弱呻吟着向自己求助、害怕死去的样子,他想他并不是个好医生,更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就算他是个好医生,该去的生命也还是救不了,所以在这一点上他相当豁达,倒不会对自己不是个技艺精湛、德艺双馨的好大夫这件事产生什么虚伪的自责。就此意义上,他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我……我、我……”男人的眼神好像风中快熄灭的灯火,绝望地挣扎着,欲言又止,充满焦急的自责和懊恼。
打理完少年的伤口,青年擦擦手向他走来,继续刚才自己没说完的话:
“不过今天心情不错,答应也没关系,你不怕我把他们卖了就OK。”
“谢……谢……”
忽略青年有点危险的发言,也算见多识广的男人知道这其实不存在这种可能。一个利益至上的人不会因为受人之托就冒着生命危险特地到这里来给人送东西,更不会无故帮他们。他长长吐了口气,第一次露出父亲的眼光,看向自己从未享受过一般孩子应得的一切的女儿,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就要丢下一直被自己拖累、无法去坦然面对的儿女。张张嘴想说出一丝临终的歉意,却连第一个都没有发出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爸爸?爸爸!”小姑娘惊慌地摇晃起自己唯一可依靠的父亲,试图将他唤醒。
“没用,他已经死了。”青年站在一边,淡淡地说。
缓缓的清醒少年还未睁眼就听到妹妹好像天塌下来一样的哭声,他急忙睁眼坐起,头上的疼痛仍旧使他有点眩晕。
屋子里散落着被血液浸透的面包和各式各样的照片,同样被已经开始慢慢凝结的血包围的父亲躺在地上,怀里抱着他生前最心爱的那台相机,紧紧闭着双眼。
妹妹跪在一边的血泊里,无措地哭泣着。
他踉跄地扑下床来抱起妹妹,咬着嘴唇尽量镇定地问:“怎么了?”
“爸爸、爸爸……死了……”妹妹擦着被血和灰尘污染的脸,哑着嗓子哽咽道。
少年好像被敲了当头一棒,脸色苍白地僵在原地。
几秒钟后,他疯狂地挣扎起来扑向男人的尸体,探探鼻息又听听心脏,一切都静止了,冰冷了。
他再次跌坐回被血污覆盖的地面,喃喃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不怎么有力的拳头用力砸向已经变成一具尸体的父亲:
“混蛋!你这混蛋!你为什么不早点去死!现在你满意了吗?和你的相机照片死在一起!为什么我们会有你这种父亲!”
打砸了半天,尸身已经开始冰凉的男人自然不可能会有什么回应,他发泄之后却是更加的彷徨无助,无力垂下头后,忽然低低呜咽起来。不管再怎么恨这个一点也不会为他们兄妹着想的父亲,但终究是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家人和唯一的父亲。从小就强迫自己忘记的眼泪,终于没能控制住,在绝望中滚落。
————
青年再次踏进这间屋子的时候,两兄妹抱在一起,正热闹地哭成一团。
不由苦笑:
“喂,都一个小时你们还没哭够?这里不能久留,快点收拾——另外,我想打听件事,吉达婶婶是住在这附近吗?”他将整栋房子找遍也没找到该找的人。
沉浸在绝望中的少年迷茫地抬起头看着他,放佛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青年有耐心地重复一遍:
“我找吉达婶婶。”
“婶婶上周去世了……”少年机械地回答。
“哦,那可真糟糕。”青年露出稍微有点阴郁的神情,继续道,“她的墓地在哪里?”
“后面的院子里。”少年仍然面无表情地机械作答。
青年哦了一声,再看一眼房中的尸体,道:
“哭够以后你们最好想想怎么处置遗体,带走的东西不要太多。我一会儿回来。”
说完就迈步下楼,走向楼后面的小院子。
少年还愣愣的,怀里的妹妹抬起头擦擦眼睛,哭得喘喘地道:
“爸、爸爸要他带我们去找妈、妈……”
少年立刻露出凶狠的表情:“我们没有妈妈!那种人不是你的妈妈!”任性的父亲,到死都还这么天真!
小女孩露出受到惊吓的表情缩缩身子道:“可……可……可是我们……”
少年见吓到妹妹,下意识放温和了口气抱紧她,抚着她瘦小的肩膀轻声道:“她早就不要我们了……放心,有哥哥呢,以后只有我们了,不管到哪里我都不会扔下你的,不要怕有哥哥……”
——————
找到院子角落的墓碑,青年放下背上的背包双手合十默一阵后,便从背包里面取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盒子放到一边,随即在周围寻找可以用于挖掘的工具。
当两个刚刚丧父的孩子合力把父亲的遗体半拖半抬弄到院子里,正巧看见这个来历不明的青年动手掘墓的一幕。
泪痕未干的少年愤怒地叫起来:“你在干什么!婶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青年回头,看着因为悲伤和愤怒而面孔扭曲的少年,轻轻一笑,道:
“小朋友,有正义感是好事,可你得先弄清楚状况。”
“我只是受了吉达丈夫的委托,将他的骨灰和遗物给吉达捎回来。”
少年一愣,仿佛不能再经受更多打击般喃喃道:
“吉达叔叔……也……”
“南非矿山发生事故,他去世了。”青年简单解说道,“这里是他的骨灰和赔偿金,还有天堂鸟的花种。他希望用这些钱给自己和妻子买一片单独的墓地,以后合葬。——听说他们还有个侄子?”
这个经常光顾他所在的红十字医院的中东大叔,性格相当豪爽也很会照顾人,他们在一次偷溜到附近镇上喝酒的时候撞上,从此就演变成了偶尔喝一杯的酒友关系,被迫听他唠叨些妻子多么美丽贤惠、还有多久就能挣到足够多的钱返回家乡。
他要用这些钱和妻子一起建立一个有大棚温室的养花场,种满妻子最喜欢的天堂鸟,然后在繁华的闹市开一间美丽花店等等之类的。
因此在矿山事故后他被送来急救的无效前弥留时间,不得不接受这份委托。虽然是去年年末的事情,却在上个月他的服务期满后才得以自由地离开医院,来完成这份嘱托。
看来……还是晚了。
青年的心情有点阴郁,可他尽量不要使自己的心情被这些东西影响,而是理智地考虑善后的事情。
“吉达的侄子……”少年愣愣地看着那个黑色的骨灰盒子,木然道:“上个月在暴乱中被杀死了。”吉达婶婶也是因此悲伤过度去世。他们的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拍下了那一系列暴乱的现场照片,雄心勃勃打算用那个投去某个国外摄影杂志准备参加展出和比赛以期出人头地……就连刚才的那场抢劫中,他并不是去捍卫他们兄妹和赖以生活的口粮,而是马上拿起相机拍下暴行发生的瞬间直到相机也被抢走,自己被刀刺伤倒下。
可现在一切又怎样?
他捂住又开始隐隐作痛的额头,讥讽地笑起来。
青年终于感到大麻烦地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