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民国]》浩浩汤汤_

20、01

　　正值盛夏的正午，大太阳凌空地撒下来，光是走到街上就被蒸出一身热气，当真是叫人受不了。

　　可偏偏是这样的天气，沪上码头并等候室里还是人满为患，里外三层的围着许多人。不光是做体力活的工人或来沪上务工的外省人，更有许多穿着光鲜体面的先生太太，急切地往那入闸口处远远地张望着。

　　下午一点整，有一艘自英国而来的轮船要在这里靠岸，船上除却来往的生意人并从国外运回的货品，更有一批圣约翰自英国留洋归来的学生。故而在码头等候的男女老少之中，便免不了有他们的父母亲眷了。

　　刘先生并刘太太就是如此，二人紧挨着坐在等候室里，等着迎接自英国留洋回国的独生女刘弗梨。

　　一点过了一刻钟，不远处便传来一声绵长的汽笛声，等待的人们霎时间便躁动起来。刘先生与刘太太自然也不例外，激动地站起身来，挤到等候室的门口向外眺望着。如今轮船的船票也分上中下三等，其差别不仅在睡卧的房间设施，也包括下船的顺序，通常是优先请上等票的客人下船。

　　果不其然，船舱大门一开，沿着扶梯下来的便都是穿着时髦洋装，再不济也是体面旗袍长衫的男女，等稍走了一群人，便可以看见很年轻的学生也相继而出，混杂在其中。

　　其中就有一个，穿着浅蓝色细布的短袖裙装，露出白生生的很俏丽的脸庞及两条臂膀，在人群里就像是撒在桌子上的牛奶，很是显眼。那少女左右两手各拎着一个大皮箱子，长头发卷着很大的波浪，也没有很精心地打理，只在脑后拿丝带略作捆绑，如云似雾地披散在肩头。

　　那箱子想必不轻，她一个人提着两只，下楼梯时便有些踉踉跄跄，又似急于见到家人，在行走途中也不忘分心张望，一道楼梯下来，额头上已经密布了一层汗珠。索性她一下来，便将手里的行李交给了等在码头上揽活的帮工，交代了几句，便一身轻松地往等候室的方向跑，由那帮工提着行李跟在她身后。

　　刘太太老远便已经看见她了，此刻见那少女向着自己跑来，一头卷发随着跑动飘散开，真像是一只小狮子。可她就是觉得可爱极了，激动地直挥着手，朝着身边的刘先生道：“你瞧！你瞧！可不是囡囡吗？”

　　转眼间，那少女便跑到了刘太太跟前，一头扎进她怀里，高兴地喊着：“妈妈！妈妈！”刘太太便两手搂着她，一连声地喊她“心肝宝贝”。

　　在刘太太怀里腻歪够了，又转过半个身来挽刘先生的手臂，撒娇一般甜甜地喊“爸爸”。

　　那少女本就生得精致貌美，此刻一笑起来，两眼弯弯，上扬的嘴角两边显出一对小巧的梨涡，像是盛着酒酿蜜糖，甜美得醉人。

　　刘弗梨一通撒娇还没完，刘太太便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地拉着她上下左右地看，关怀道：“我看看，我看看，我们宝贝瘦了没有，我听说英国的饭菜是很单调简陋的，你又这样的娇贵爱挑剔......”

　　刘弗梨便随着刘太太的动作左转右转，笑吟吟地道：“瘦了吗？在英国总也是吃些炸鱼炸肉，我想吃上海菜想得不得了，可我自己的手艺又并不好。”不经意间，可怜兮兮地皱了皱鼻子，实在可怜可爱。

　　刘太太当即揽着她往码头外走，道：“快走，快走，我们老早订好了万国饭店的包间，就等着中午带你去搓一顿！”三人便一路往码头外的大马路上走，那提着行李的帮工也很伶俐的，很殷勤地跟在他们身后。

　　来到大马路上，刘弗梨一眼便认出了停在马路边的自家的洋车，兴奋地挽着刘太太快步走过去，冲着驾驶的座位喊了一声“钱叔”，为刘先生工作多年的司机便探出半个头来，向他微笑着致意：“小姐总算留学回来了，老爷太太不知道多想你哩！”

　　刘弗梨嘻嘻笑着和刘太太一道坐进了后排的座位。那帮工一见他们自己开了洋车来，已经看出是很富贵的人家，愈发的鞍前马后，此刻见两位女士上了车，便恭敬地请示了刘先生，这才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古董瓷器似的，很小心翼翼地将两个皮箱放到了后座空余的位置上。

　　刘弗梨甜甜地同他道谢。刘先生接了女儿回来，本就是大好的心情，他又服务得周到，一下便摸出两张一元的钞票递给他。

　　出卖体力的行当挣钱很不容易，平常拉一趟黄包车也才得两三角钱，现下轻轻松松便得了两块，不啻于天上掉下馅儿饼了。那帮工大喜过望，一连鞠了好几个躬，多谢老爷多谢老爷地道个不停。

　　洋车开到了万国饭店，三人一进包间，服务员便如掐好了钟表似的，不一会儿就端了冷盆热菜近来。一家人边吃边聊，气氛热络至极。

　　刘太太时不时地给女儿夹菜，问道：“你一下子去英国交换留学了半年，这里的街街道道还认得哇？妈妈下午带你到处逛一逛，怎么样？”

　　刘弗梨正眯着眼睛有滋有味地喝鱼汤，闻言道：“我又不是一走三四年，哪里有这样大的变化呢？况且我在国外买了好些雪茄和舶来品带回国呢，并不缺什么。”又放下汤碗，将头挨过去在刘太太肩膀上靠了一靠，抿着嘴笑道，“但是我喜欢跟妈妈逛街呢！”

　　刘太太被她哄得心花怒放，当即拍板决定了，对着刘先生道：“吃完饭我要带囡囡随处逛一逛，你坐老钱的车先回家吧。我们晚上吃了饭再自己回去。”刘先生向来很顺着刘太太的意思的，也就随她们去了。

　　刘太太又道：“青青一早得了你要回国的消息，几天前还给我打了电话，要约你出去顽。你今天既然到家了，回去也得给她回一个电话才好。”

　　刘弗梨便“啊哟”了一声，拉了刘太太的胳膊摇晃着道：“那妈妈下午带我去理发店，我要剪一剪头发的。”

　　刘先生听到她说要剪发，首先就不大乐意，问道：“怎么非要剪头发？女孩子就是留长头发才好看。你这一剪，再想反悔可就不行了。”

　　刘弗梨便扯着她那披散的乱蓬蓬的卷发，道：“哪里好看呀。是我们一道留学的一位学姐想要烫发，硬要拉一个人陪她一起，我才跟着一起烫的。可我本来就是卷发，烫完不过几天就乱七八糟地支棱起来了，新长出的头发弧度也不一样，稍稍打理的不好，就像小疯子似的。”她小小地哼着，“要是叫青青看见了，非得笑我一通不可呢。”

　　既然女儿想去剪发，刘太太自然愿意陪她去，两人在理发店拱客人挑选用的画册子上看了半晌，最后剪了一个耳根下一点的短发，差不多正可以将原先烫过的那一段剪去。刘弗梨是天生的卷发，弧度又很优美，剪完后的头发柔柔地贴在脸颊边，又弯出自然的弧线，连理发师都忍不住夸了好几次。

　　剪完头发，又逛了百货，买了零嘴并好些小物件，这才转回家去。到家时是六点多钟，刘弗梨先找佣人问了自己的行李，又去给程青青打电话。二人是许多年的好友了，在电话里激动地好一阵问话，但到底要说的话太多了，不能一一言尽，便约了明天中午一道吃饭。

　　到了六点半的晚饭时间，因在外面吃了不少小吃点心，半点不觉得饿，便只是陪着刘先生吃饭，自己则拿了只空碗偶尔夹些蔬菜吃。

　　刘先生下午都是候在家里，等刘弗梨一回家，便留意地看她的头发。想不到她剪短发这样适合，更衬得人可爱俏丽，便半点也不为她剪发的事情懊恼了。甚至暗自得意地想，他的囡囡果然是怎么样都好看，又很懂事能干，在刘先生看来，那真是绝少有男子可以配上她哩。

　　想到此，便笑意盈盈地问：“你现在大学也毕业了，也顺利留洋归国了，接下来预备做什么呢？”

　　刘弗梨不疑有他，想了想道：“我得找一份工作呢。”

　　她没有说到谈恋爱，刘先生心下便很有一些满意与窃喜，又他们家经营着很大的一家公司，主做瓷器生意，便很自然地提议道：“那末，你来家里的公司做事吗？你学的是金融，我就给你安排一个秘书或财务的职位吧。”

　　刘弗梨却不大乐意，道：“不要。我的专业学得那么好，模样也不差，难道自己还找不到一份好工作吗？我想先自己找一找呢，实在不行，再听爸爸的。”说到底还是很听话的，刘先生便欣然答应。

　　舟车劳顿的一天即将过去，刘弗梨泡了个热水澡，擦着半干的头发躺到床上时，这才觉得甩开了包袱一般的浑身轻松。躺了一会儿，她又坐起身来，将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两个皮箱中的一个提到脚边打开。只见里头除了冬春的衣物外，另放了一只很精巧的天鹅绒面的礼盒。

　　她将那礼盒拿出来放到床上，人也跟着趴到了床铺里。打开盒子，却是叠放了一排整整齐齐的信件，全都保留着完好的信封，按照寄送日期的先后排列着。从左往右，最早的日期是在三年前，最后一封，则是时隔半年多，她去英国留洋的前两个月寄来的。

　　刘弗梨拿着盒子的手腕一翻，那一盒子的信件便雪花片一般哗啦啦散在床上。她拿手随意地拨弄着，那些信，她每一封都翻看过许多遍，个中内容全都牢记于心，随便抽出一两封，瞥一眼日期，便知道里头写的是什么。

　　此刻，她也是从中取出了几封，拆开了重看。那些信件，一律都以密斯L为抬头，密斯脱S为落款，再看内容，更是形形色色丰富已极。对实事政经的探讨有之，对名著小说或是时下流行电影的推荐交流有之，更有许多闲话家常或是玩笑的话语。

　　这样来看，很可以说是一位无话不谈的知心笔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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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佳章：美好的文章，主线懂了吧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