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若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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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七点，他准时来到公司楼下对面那家24小时便利店门口，“叮咚”一声脆响中自动门缓缓开启，他迈步走进店里，直奔再熟悉不过的冷藏区域。每天的晚餐，便是这里的法式蔬菜色拉，有时搭配水煮鸡胸肉，或者三文鱼寿司，外加一瓶无糖气泡水。为了少一些中年大叔的油腻感，他从三个月前开始了这种清淡少油却不乏健康营养的晚餐方式，不知不觉间竟真的瘦了许多，曾经无肉不欢的他竟然也习惯了这样的饮食搭配，对身体少了许多负罪感。
他坐在用餐区角落的座位上，一边往嘴里塞了一块鸡胸肉，一边伸手到公文包内掏出一本微微发黄的英文原版小说，翻到上一次折角的页码，饶有兴趣地看起来，很快便沉浸在故事情节中，对周遭的各种声音几乎充耳不闻，仿佛他身旁有一层无形的墙，隔断了他和除他以外的整个世界。
吃完最后一口色拉，他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微微叹了口气，将新看到的书页边角轻轻折起，合上书放回公文包，起身理了理衣角，没人发现他的眼神流露出的转瞬即逝的哀伤。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光总是这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他要继续回到办公室赶一份第二天要交的报告。还有几个数据要和相关同事确认一下，希望他们也还没走。走出便利店大门时他心里想着，不由得抬头看向对面玻璃幕墙的12楼，还好，灯还亮着，他微微舒了口气，朝高楼电梯的方向走去。
当他再次从大楼中走出，坐上出租车时，夜色已深，一轮弯月正挂在天空静静地望着这个世界，路上几乎看不到几个行人，只能听到偶尔开过的车辆引擎运转的声音。这已是连续加班的第几个晚上了？他有点记不清，只知道每天半夜回到家，妻女已熟睡，他会蹑手蹑脚地进屋，轻轻锁上门，换了鞋，拿好换洗衣物就扎进浴室。把水开到最大，温热的水流从花洒中喷出，溅在脸上竟有些刺刺的痛感。他闭上眼，呆呆地立了一会儿，思绪却片刻不肯停歇，耳边还回响着部门领导那铿锵有力的声音。
部门连续两年的业绩严重下滑，让管理层不得不大幅削减成本，随之而来的自然是人员变动，不少同事陆续被迫调岗或离职，原本二十来个人的部门现在只剩下不到十人，人越来越少，活越来越难做，天天加班自然成了常态。即使如此，部门的业绩并不见太多起色，部门领导备受上级的压力，自然要层层下放任务，今天在部门会议上又对组员们提出了更多严苛的要求，还用不容反驳的口吻对与会者说，熬不过这些难关的，大可以立即走人。当时他怔怔地望着在会议室大长桌对面的领导一脸严肃的表情，微微动了动嘴唇，把似乎要涌向喉咙的话咽了下去。
三年了，自从他离开上一家因为撤资中国而解散团队的公司到了这里，开启了九九六的工作生涯，期间还因为长期无法兼顾家庭而产生的矛盾找领导谈过，可情况并没有丝毫改善，近几个月以来更是变本加厉，做不完的日常工作，处理不完的紧急任务，哪怕他每天早上刚进办公室时雄心勃勃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早些做完当日工作，希望在天黑前能收工，而到了傍晚这个“远大理想”依旧被冷冰冰的现实击得粉碎。而这真的只是近段时间的窘境吗？这之后呢，一切就会有质的改善？他若有所思地微微摇头，根本就不会有改善不是吗。在职场多年的摸爬滚打，让他再清楚不过，随着市场竞争的愈发激烈，曾经的黄金时代早已一去不返，现在多少中小企业苦苦挣扎在业绩不景气的死循环中，一同带入深渊的，就是这些曾怀揣梦想要在大都市干一番大事业的外地热血青年。而他需要这份工作，因为他早已不是可以任性的年纪，房贷、车贷、孩子的教育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息不得，即使这份工作已经让妻子因为他作为丈夫和父亲的长期缺席而对他冷若冰霜，让他的女儿在难得的周末出游时光由于生疏而不愿意牵他的手，甚至让他因无法及时探望年迈多病的父母而倍遭数落，他还是不能放弃，不能退出，因为他根本没有这个资本！
温热的泪涌出来，很快被水花冲掉，他把脸埋在手掌间，竟呜呜地哭出声来。他想起十年前研究生毕业初到这个大城市，带着满满的理想和期望。这里让人应接不暇的高楼大厦、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和数不清的工作机会，让他笃定地认为，只要足够努力就一定会出人头地。第二年他经人介绍认识了他现在的妻子，两个人热恋一年之后就结婚了，曾经夫唱妇随，相亲相爱，他会为她苦练厨艺、精心准备烛光晚餐，她会为他悄悄地编织毛衣作为生日惊喜，而他会用一半的月工资为她买一条心仪已久的珠宝项链然后在娇嗔的责备声中亲手为她戴上。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曾经的甜蜜被无休止的争吵所取代，矛盾似乎一触即发，两个人好像是卯足了劲儿拼命地想伤害对方，即使事后某一方示弱地道歉，却很快又会因下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而硝烟四起。好像很久没见过她笑了呢，他按住自己的胸口，想起她曾经小鸟依人般偎依在他怀里，甜甜地望着他笑，眼神中流露出崇拜和迷恋。而现在当他不经意间与她对视，她的眼神却只剩疏离和冷漠，让他的心足以在一瞬之间跌到冰窟。两个人很久没有一起看场电影了吧，曾经同对欧美大片痴迷的他们，现在却连一起走进电影院的时间和心情都没有了。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让说好要相爱相守一辈子的两个人，陷入这种面目可憎的境地？
他走出淋浴间，站在盥洗台前对着镜子里的人像发呆。年轻的时候自己喜欢打篮球和跑步，每周还去健身房练练器械，身形曾一直保持得很好，胸肌、腹肌和肱二头肌，都曾是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部位。而现在呢，镜子里的这个发际线明显后移的中年男人，有着厚重的眼袋，哀伤的眼神、耷拉的嘴角和满脸的胡茬，以及因为近段时间用饮食减肥却缺乏足够运动支撑而造成的腰腹间皮肉松弛。这是个多么糟糕的自己！他双手撑在盥洗台面，两眼圆睁地看着镜子中的人像，对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一会儿，他僵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手掌微微发麻。然后他默默地拿起毛巾，把身上的水珠擦干，轻轻打开浴室门，朝小卧室走去。
握住卧室门把手静悄悄地推开门，他听到均匀的呼吸声，五岁的女儿仰面睡得正香。他蹑手蹑脚走进房间，借着夜灯微弱的光在床前站了好一会儿，闭上眼感受着孩子熟睡的气息，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平静。是啊，他是一个父亲，从这个小生命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起，他就永远地与这个神圣的头衔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他怎么可以辜负她，怎么可以看着她委屈失落的小眼神而无动于衷？在孩子单纯的世界中，父亲就是天，父亲就是依靠，当她拒绝牵住父亲伸出的手，其实她心里也有着懵懂的痛吧！想到这儿，他俯下身去在女儿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孩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翻了个身，手臂正好搭在身旁的泰迪熊玩偶上，像是环抱着小熊，继续熟睡着。他轻身走出女儿的房间，走向主卧，妻子也早已熟睡吧，他突然觉得很愧疚，心里有一些柔软的东西荡漾开来，于是他轻轻爬上床，抱住那个纤瘦的背影，把脸靠向她柔软馨香的长发，轻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宝贝，我回来了。我爱你。”却不曾想下一秒自己怀中的人儿竟转过身来，用手臂紧紧环住他，“我也爱你，老公，我爱你。”然后他感觉自己的脸颊被捧住，温润的唇压了上来，他鼻子一酸，闭上的眼角悄然滑下一滴泪。
突然之间他的眼帘感受到一片几乎炫目的亮光，他心生疑惑，眯起眼想看个究竟，却无比意外地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明亮的房间，而且竟然是白天！刺眼的阳光正透过窗玻璃射进来。他用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当下的情境，转头环顾四周，看到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模样的人，还有那个无比熟悉但却年轻许多的身影。“静萱，我的小萱，是你吗？”被称作静萱的女子应声俯向床边：“浩伟，你终于醒了！担心死我了！”说着就扑到他怀里。
“这到底怎么回事？”他搂着她想要坐起来，却发现浑身乏力，几乎动弹不得。
“您现在比较虚弱，还是先躺一会儿吧，我帮您把床摇起来一些。”一个护士模样的女子走过来柔声说道。
“请问我这是怎么了？你们谁能告诉我吗？”他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几位医生。
“您现在需要休息，等您身体恢复一些了我们再来看您。”看上去年长一些的医生说道。
“不，我等不及了，请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翻看着自己的手，手上的皮肤白净得没有中年人的沧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她的脸皮肤白皙娇嫩，眼神因为爱怜地看着他而显得楚楚动人，她婀娜的身姿青春洋溢，完全就是八年前他们准备领结婚证那时候她的模样啊！
“浩伟，你都想不起来了吗？”名叫静萱的女子焦急地问，“你仔细回忆一下，看看能想起来吗？”
“我……”他使劲晃了晃头，觉得头脑中一片混沌，自己先前还明明是一个不堪重负的中年男人，怎么这会儿却好像重新回到了数年前？
“医生，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求求你们帮帮他吧！”女子几乎带着哭腔朝几位医生哀求。
“您不必担心，这是因为他比正常的测试者多昏睡了几个小时，脑电波暂时还未从干扰电波中恢复过来，仪器显示他的大脑中还有一块深色神经元区域，我们认为是这块主情感的神经元中一些特异应激反应使他没能按预期时间醒过来，而且造成了他的暂时失忆，不过不用担心，我们这项技术已经很成熟了，他现在的失忆只是暂时的，等症状过后他就会想起一切的。要么您先陪他聊聊天，我们两个小时之后再过来。”年长的医生说罢，带着几位同伴离开了房间。
“老师，您觉得他的症状正常吗？”走在医院明亮的走廊上，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医生轻声问。
“唔，”年长的医生摇摇头，“咱们这项专供适婚男女体验婚后生活状态的脑电波感应试验推行了这么久，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了，之前那么多试验者中从没有出现过今天这种情况，据他们按计划在两小时后醒过来给到的反馈，他们体验到了婚后两到三年的情境，这样独特的体验也很好地帮助他们判断是否适合与对象结婚。但今天这个试验者足足昏睡了接近二十个小时，实在蹊跷。从我们当时对他的脑电波律动的监控来看，他的大脑皮层神经元一直处于高度兴奋状态，而且主情感的深色区域呈扩大趋势，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阻碍他正常醒过来。具体什么原因，我也说不准，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我真是好奇他都体验到了什么样的情境，只可惜他现在暂时失忆了，希望他后续记忆恢复了还能想起来，跟我们讲讲。”另一个年轻的医生带着期盼的口吻说道。
“嗯，确实，也许这预示着我们在这项研究上即将取得又一个重大突破。”年长的医生若有所思地应着。
病房中，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精致美丽的人儿，后者正坐在病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浩伟，你跟我讲讲，你都梦见了什么？”女子期待地问，“你昏睡了那么久，我昨天下午就醒了，一直焦急地等你醒过来呢！”
“什么，你也昏睡了？难道那一切都是梦吗？”他万分惊讶。
“哎呀，你还没想起来啊？”女子佯装嗔怒，“你难道忘了我们正准备近期去领证结婚嘛？但咱俩都挺好奇结婚之后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正好有一天我看到这家医院在推广一个专门为即将结婚的男女开发的婚后生活体验项目，据说是利用先进的仪器干扰脑电波，对人的大脑皮层产生引导性刺激，从而使试验者产生身临其境的逼真幻觉，但跟做梦也不完全一样，说是会激发试验者大脑中对婚姻的深层焦虑，并通过具象化的方式展现出来，让试验者亲身体验未来可能会发生的婚后情境，从而更好地了解自己适不适合结婚。咱俩不都对婚姻既期待又担心嘛，所以才说好一起体验的呀！”
静萱的声音还响在耳畔，哦，他好像想起来了，原来一切只是一场预测未来情境的试验！不曾想竟如此逼真，如此刻骨铭心！八年，整整八年，在过去昏睡的数个小时，他竟切身体验了未来八年的生活？！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
“你不想听听我都体验了些什么吗？” 静萱侧着头，带一丝淘气的意味看着他。
“想啊，说来听听吧。”他迎上那双清澈的眸子。
“我啊，”静萱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声音突然显得有些忧伤，“我看到未来三年的你，将非常努力忙于工作，想给我一个更好的生活。可是啊，你实在太忙了，都没有时间陪我，晚上加班很晚才回家，周末有时候还要去公司，感觉就是忙不完的事。我好心疼你身体，也好孤单，想要你多陪我。”说着，她突然抬起身，撒娇般地晃了晃他的肩头，“答应我，多陪陪我嘛，好不好？好不好？”
“嗯，好，好。”他一边应着，一边把爱人紧紧搂在怀里，“我答应你，我爱你，我们明天就去领结婚证好吗？”
怀中的女人闻言惊喜地抬起头，看进他的眼眸，那里面有一些闪闪亮亮的东西，化作一滴晶莹的泪，从他的眼角滴落下来。
“好，咱们明天就去。”一字一句说得异常坚定，女子紧紧地回抱他，柔声道，“未来无论风雨坎坷，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如若初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