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者》巫螣螣

3、【三】

　　夜里詹小紫睡不着觉。
　　趔过头向一边，脑袋里胡乱想着些事。骨头都酸了，再趔向另外一边。
　　下过雨后的晴天，月光朗润如玉石的光泽，静静地从天井边一直淌进自己住的厢房里来。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
　　能够看见自己额头上垂下来的头发。
　　光影斑驳得一塌糊涂。
　　……影。她定了定神，余光里确实有黑影子慢慢靠近自己。
　　她慌忙闭上眼睛，虚着眼静静等待。
　　下一秒钟她就后悔了，早知道紧闭双眼什么都不看！泛着绿光的眼睛在黑夜里凄凄地注视着她，稻草一般的白发在黑夜里犹如烂掉的麻布，可不是一只——厉鬼吗！
　　詹小紫大叫一声“我靠”从床沿摸出利剑翻身起来，与那鬼相视而立。
　　幽幽的绿眼眸，深沉的色调，在这样的夜里让她感觉到的比起害怕更多的竟是难过。
　　看这厉鬼在月光下竟然还有薄薄的影廓，该是刚死不久的新鬼，对于驱魔美少女詹小紫同学来说，这自然是小事一桩，不过她奇怪的觉得棘手。兴许是那日在破屋里与暗杀时悲乐的黑衣人交手的后怕，或者其他什么理由。
　　总而言之，此刻詹小紫捏着宝剑的手颤得厉害。
　　“呜啊啊——”厉鬼张着嘴，口中发出难听的沙哑的鸣叫。
　　“……你是谁……”
　　“呜呜呜啊——”
　　“……你……找我有事？”詹小紫默默走近，“发不出声么？”
　　“呜嗯嗯！”厉鬼点点头，示意詹小紫跟着自己走。
　　詹小紫定了定神，略作思量，抓起一件外衣跟了出去。
　　一般来说，死后瞳孔变色的鬼都是有戾气的冤鬼，这只鬼眼里幽幽的绿意对詹小紫诉说着她似乎懂得的含义。跟着那只鬼在院廊里不停的走，穿越过从外表看根本不可能存在的道路和回廊，他们来到了一座假山的深处，这么幽闭，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詹小紫慢慢向前走，假山下是一个天然的密室，小小的空间里黑漆漆的一片，她挥手用灵力点起一星火。
　　被照亮的空间让她大吃一惊，这个地方……是一处冥室。
　　用来祭奠的蜡烛烧到一半，小小的祭坛里东西简陋，一个灵位，一点果品，几根蜡烛。
　　正当詹小紫要走近那灵位看个究竟，外面传来了吼声。
　　“四爷！还是找不到！”
　　“爷，这边也没有！”
　　“继续去找！”
　　詹小紫从假山的缝隙向外看，隔着一个小池塘的那边水榭上，穿着纯白内衫的时悲乐神色焦急。
　　“我……嗯嗯！”詹小紫正要唤他，被那厉鬼捂住了嘴，詹小紫毛骨悚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厉鬼对她摇头。
　　詹小紫盯着她，这种情况下她还有什么办法，点点头同意。
　　她回头一看，那灵位上写着的正是“赵氏宜仑姑娘之灵位”。
　　“赵宜仑……”詹小紫嘀咕，看看那厉鬼，“是你吗？”
　　厉鬼点点头，伸手指了指外面。
　　“……该不会……是他杀的你？”
　　府里已经灯火通明，大家都在找詹小紫，喧嚣的声音里，詹小紫寂寂的看着赵宜仑。
　　她点点头，顿了顿，又摇摇头。
　　夜色居然让人觉得温暖。
　　月光明明没有温度居然让身处其中的人觉得温暖。
　　风定。詹小紫从假山下的密室出来，一个转弯，看见时悲乐正在前面的小道上等着自己。

　　“……你看见了？”他开口。
　　“嗯。”
　　“你到底是什么人？”慢慢走过来。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吧。”
　　“深夜里不在房里睡觉，还能找到这个地方……”时悲乐的表情很不好看，“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是个平凡人。”
　　“平凡人？”詹小紫笑笑，“对我隐瞒身份的四贝勒，也不是平凡人吧。”
　　“……”他略略一怔，“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刚刚知道而已。”詹小紫将剑抵向他，“四贝勒胤禛，狮子园的主人，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儿子，未来这个国家的君主——杀了赵宜仑的人。”
　　“不是我杀的她。”
　　“哈？”
　　“宜仑……不是我杀的她。”
　　“或许吧，”詹小紫的剑抵得更深了些，“你们之间有什么我略有耳闻，那与我无关——不过，带我回到这里又让我知道了你是谁，四贝勒，这或许是你这一生最大的错误。”
　　突地一阵凉意从脊背上泛起，詹小紫还来不及回头，已经被赵宜仑的鬼魂袭倒在地，朦胧里，看到胤禛走向她。
　　“宜仑……是你吗？”胤禛眸子里倒影着她的模样。
　　而下一秒，听到赵宜仑悲痛惨叫的下一秒，胤禛也被她袭击倒下。
　　月光静的如水，星子稀少。
　　怎样的夜色，竟让人有了暖意。

　　眼帘上有猩猩的刺痛感，詹小紫眨眨眼，醒来后，湿冷的空气笼罩着清晨，小池塘边的假山在雾气中隐隐绰绰。
　　想要伸手拄眼睛，发现手被压着。
　　她转头，可不正是四贝勒胤禛殿下倒在自己身边吗。
　　“&%#@+*%#&……啊啊啊啊！”詹小紫一跃而起，指着他大叫。
　　“嘶……”被掀到一边的胤禛趔趔身子。
　　“你这个——！”气得噤声。
　　“干嘛啊……”养尊处优的四贝勒起床气很大，不爽地挑挑眉，意识到现在的情况后胤禛说，“哦，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婢女报告他说他带回来的詹小姐在厢房里不见了，他命令下人找她，却被她用剑指着要杀了他。
　　好像还有……
　　“昨天晚上，”他正声，“那是宜仑吗？”

　　詹小紫对胤禛暂时休战，她的好奇心战胜了其他，虽然嘴上说对赵宜仑和他的事不关心，却更想清楚知道真相。
　　她不知道是因为小时候听妈妈说四贝勒和赵宜仑的故事听入了神却被告知“未完不续”而一直耿耿于怀，还是被昨夜宜仑满含忧伤的眼神打动。
　　总之，一个你对他刀剑相向的人泄气一般说“先吃早餐吧”，或许听他的是眼下最佳的选择。

　　狮子园的偏厅里，胤禛屏退了下人，和詹小紫两个吃着丰盛的早餐。
　　“你们这些国家的蛀虫……”小紫看着昂贵的一桌，“清朝就是这样被吃垮的啦！”
　　“什么啊……”他扬起眉，“刺客姑娘，你有什么不满？”
　　“刺你个头！”懒得跟他解释，詹小紫忿忿喝着粥听他讲起了妈妈未讲完的过去的故事。
　　赵宜仑，史书里无法载下的名字，玄烨皇帝和才女赵绮的亲生女儿。赵绮死后，玄烨皇帝将赵宜仑带回宫里当作义女养大，宜仑成为紫禁城内众人皆知却不敢挑明的秘密。
　　虽然知道那是自己的亲妹妹，对着才貌双全的宜仑，胤禛还是动了心。
　　哪怕宜仑冰雪聪明深得皇帝宠爱，对着犯下滔天大错的儿女他哪里能够原谅。一对恋人被活活拆散，赵宜仑被幽禁在深宫，而当时还是阿哥的胤禛则被发配到远郊的行馆狮子园不许再进宫。
　　“这些我妈妈跟我讲过了。”
　　“……你额娘好厉害，这些事很少人知道吧。”
　　“……哈，皇家的丑闻又岂止这一个两个。”詹小紫打打哈欠，冷眼看着他，“连后来的我都知道……四阿哥被父皇疏远，二阿哥胤衽被立为太子……为了重回宫内，你派人杀了宜仑，然后上书皇上表示悔过。我可是从小听着这个故事长大呢。”
　　“……原来我被传得这样的不堪啊……”他讪讪地笑起来，“你母亲，就这样告诉你关于我的事么？”
　　詹小紫端着水不说话。
　　“宜仑被关进了冷宫，”胤禛转过头不看她，自顾自地接着说，“宫里有些人本来就看她不顺眼……一个汉族女子勾引皇上生下的私生女，还要再次诱惑优秀的皇家子弟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不要说了，”詹小紫不知哪里来的火，“你告诉我，是你杀的宜仑吗？”
　　她直勾勾的看着他，他目光坚定，毫不闪躲。
　　摇头。

　　“那么，今天晚上，我要为宜仑超度，如果你问心无愧，就自己到假山那里来吧。”

　　帝王和将军死了 ，会有无数的悼文，因为他们功勋卓著。
　　一个普通的女子，只是因为要去爱自己想爱的人，她的死便无法被世人所容纳么。
　　詹小紫从小听妈妈讲那个故事，跟听其他所有的宫里的故事一样，她知道宫里本来就有很多暗涌的污浊。可是自己对这个故事情有独钟的偏执，她总是觉得胤禛和宜仑的爱情让她动容。
　　那明明是有违伦常，明明是罪恶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他们惋惜遗憾。
　　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
　　她死了，詹小紫只想为她掩上一捧黄土，颂上一段经文，让她得到安息。
　　并期望世人能够容纳。

　　东风燃尽。
　　詹小紫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为什么这么糟糕，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遗憾的故事，那是小时候期待的真情得不到圆满的难受。就好像知道了自己一直看的动画片里支持的那个人其实是大坏蛋以后的愤怒和落寞。
　　“小紫。”他真的来了。
　　“她走得不甘心，你多为她烧点香烛元宝吧，只愿她在黄泉路上走得安稳不要回头。”她默默焚着香，不愿抬头看他。
　　“嗯。”他拿起香烛，几次三番也点不着。
　　“……宜仑，”詹小紫叹气，“你还是不想走……有什么放不下？想见他？”
　　胤禛侧头看詹小紫，却被她用什么抹了眼睛。
　　“牛眼泪，抹了以后可以看到鬼。”她往后退，“宜仑想见你。”
　　胤禛眨眨眼，眼前的化为厉鬼的宜仑样貌可怖，他却依然温柔：“……宜仑……”
　　他伸手，想要触碰她。
　　宜仑“呜呜啊”的发着声音，那犹如来自地狱深处的声音绞痛了胤禛的心。
　　“没事的，”一手将她揽到怀里，“不要哭……不怕了。”
　　在胤禛的柔声关怀里，宜仑的戾气在不断的减退，支撑她留在阳间的戾气化为一缕幽绿的烟渐渐消逝，而她则回复了本来的样貌。
　　娇小玲珑的身躯，美丽精致的模样。

　　清澈的夜一般的眼眸。

　　“呜呜呜啊啊……”她默默地流着泪。
　　“我想，宜仑身前可能受了很多的酷刑……有人割断了她的声带。”詹小紫在一边轻轻的说。
　　“我知道。”胤禛忍了很久的泪终于淌了下来，“宜仑，你怪我吗？懦弱的我什么都不能做，被皇阿玛放逐到这里……我……”
　　“呜呜。”宜仑摇头，“呜呜啊嗯呜呜！”
　　月光里，宜仑的轮廓慢慢羽化，渐渐的连影廓都没有了，成为薄薄的一片。
　　胤禛咬着牙，泪水不断往外流淌，他捏紧手心，感受着宜仑在自己怀里消逝。

　　“我想，宜仑最后要说的大概是‘没有怪哥哥你’吧……”

　　月光如水吗？这到底是谁发明的比喻。
　　那个人，是否也发现了。
　　竟然有带着暖意的夜色。
　　犹如她的眼眸。温暖的，是对情人深深的不舍。
　　而流躺下的潺潺热泪。

作者有话说

　　慢热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