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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   西边的天忽然沉了下来,乌云滚滚翻腾,似有千军踏马而来。

      冬末春初,风沙最盛的时节。阿梨在这个鬼地方过了十六个年头,对如此突如其来的沙暴天早已见怪不怪——这个地方号称小黄泉,因为再往西走,就是真正的黄泉了。

      她从外头回来,见院中倒着一滩人形烂泥,皱皱眉头,将烂泥身周狼藉的空酒罐搬回屋内。客栈前两天来了个客人,穷酸却嗜酒的要命。全身上下只能榨出零零丁丁几两碎银子,和一只磨的不成样子的笔。

      但这人却一餐也少不了酒,一没酒喝就开始发癫,掏出自己那只笔在桌椅上乱写乱画,阿梨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墨,大抵是同来的客商留给他的。

      客商不舍得替他掏钱,墨倒是给的大方,因为再往西走的人,身上只能带少有真正必须的东西。墨当然不是其一。

      多数人选择带水、带干粮、带银子,即便他们无一不清楚,这最后一样东西,进了沙漠,如何也用不上。

      阿梨怕这醉鬼最后付不出帐,不肯给他酒。他嚷嚷着赊账,直说“就这两天,就这两天自会有人将酒钱送上门来。”

      这样的话她听了太多,自然不信,岂料那厮明哄不成,改成了暗偷。阿梨只去了镇上一盏茶的工夫,他就将客栈的酒窖搬了个半空,还一个人在院中喝的酩酊大醉,酒罐踢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我告诉你,想我沈崖昔日可是文震九州,今番偶然落魄,不过是龙困浅滩,小丫头莫要人穷志短,欺人太甚……”人穷志短?还欺人太甚?我倒是想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欺人太甚!阿梨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方攥住他一只胳膊,艰难地将他往屋内拖。

      师父说的没错,她就是脾气太软容易被人当软柿子捏。要是师父在家,莫说这厮喝下的那些酒,肝肠都被他三手两下给打吐出来了。

      阿梨在他昏睡的脸前比划了比划拳头,饶是心有愤懑,终还只是讷讷叹了口气,没能下得去手。

      算算师父出门已有十天了。

      他是立春那天出的门。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要进关一趟,说是去采梨花。今年会去的更久一些,因要会一个老友。

      临走之前他将地窖里的好酒都搬了个空——那酒是梨花酿的,每年只酿一壶,他从不让人碰,自己也从未碰过。

      事实上,师父喜欢酿酒,却甚少沾酒。他说那玩意喝多了对脑子不好,所以他只喝茶,试酒的活一律交给她。

      “师父,你就不怕我脑子坏了,以后在这大荒漠里没人陪你作伴解闷?”

      师父不屑轻嗤:“怕什么!你脑子已然如此,还在乎更坏些?” 但即便这样,那“梨花落”他也从没舍得没让她沾过分毫。

      天又黑了些,云是从西边来的。她刚将那穷酸文人拖到廊下,乌沉沉的云就杀到了头顶。她抬目望去,忽见东边也掀起了一股黄尘,堪堪要与那乌云胶著上,像两军对垒、甲胄待发。

      有人要来?

      这样的沙暴天还往西去,想必是进了黄泉谷没请向导。又是一群要白白丧了命的!

      这样的人层出不穷,她每年都要见上几拨,起初她还竭力阻止,但启新十二年那个书生投缳之后,她就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阿梨摇摇头,正要进屋,那马蹄声已然近了。

      蹄声若骤鼓齐擂,声声急而强劲有力,是难得的好马。

      这又不像是请不起向导的人。阿梨纳罕,皱着眉,一时停了手里的动作,好奇地向东边望着,发起了呆。

      往东里许是秋海集,只有几十家住户,皆是昔年为重建这西域鬼城迁来的军户。

      蹄声很快过了集子,再往西,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近前。她还在怔怔出着神,忽听见一个年轻的声音不高不低地问:“姑娘,往西走还有路吗?”

      声音就在她身边,极其温善有礼,她侧目,但见三五驾马的身影隐在一片马蹄掀起的黄尘之中。说话的人就在那里,隔着几步远,像隔了一个混沌尘世,不真切。

      每年来大漠的人不少,但少有说话温柔的人。那些往来的客人,不是刀鞘砸的哐哐响,就是冷淡倨傲、不可一世。

      阿梨愣了一愣,有一会才反应过来:“有……”她说,话刚滚出舌尖,顿了一顿,又立刻改口:“没有,没有路了。”

      其实她原本想说:“想去,哪里还会没有路?”师父教她少多管闲事,她曾经不以为然,但启新十二年之后,她方明白,人要想寻死,你是拦不住的。

      但此刻她沉寂多年的恻影之心再一次蠢蠢欲动。似乎怕自己一闪即逝的踟蹰落入来人的眼中,又咬了咬嘴唇,用力点一点头:“嗯,的确没有路了。”

      话落便见尘埃渐渐落定,黄雾中缓缓现出高骏白马上的苍白少年,被另六匹马围在垓心,像一束陡然刺破乌云的光。

      阿梨怔了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少年一身湖蓝色连烟锦的宽袖长袍,头上拿白玉冠束着发,面容清俊,颜色白如寒冰,可大概是因为微微侧着头,看起来似在征询,眉眼里无端露出一丝温柔,像初春黄泉山的融水,在他眉间缓缓流动。

      “公子,沙暴要来了,此刻再往西走,是九死一生,我们不如在这个店中歇歇?”左右从人趁机相劝。

      少年抬眸望了望不远处翻滚的云与黄沙,又低头看看檐下略有些错愕的少女,笑了笑:“也好,歇歇再走。”说着,湖蓝衣衫在灰黄天色下随风一动,轻巧滚鞍落地。

      身法也不错。阿梨在心底说。

      少年领着从人向堂屋走去,大概总算被她看得有些异样,经过廊下时,住了脚,笑着问:“姑娘认得在下?”他笑起来眼眉微弯,眸光清澄,湖水一般的眼,望进去却有些微的凉意,配着他薄白的唇,让人忍不住疑心,那面前一刻还轻泛涟漪的碧波,下一刻就会整个冻住。

      “姑娘认得我?”

      他又问了一遍,阿梨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微垂了头,正要回答,方才还人事不省的烂泥却忽然“诈尸”,趁着一股醉意,摇头晃脑地抢先道:“不不,她不认得。这丫头只认银子不认人。”

      “只认银子……不认人?”少年轻轻一笑,挑起眉角:“认银子好。我这银子管够,只要姑娘能给我们赶路的行个方便,提供食宿。”

      “……可、可以。”大抵是因为羞窘,阿梨听着他的笑语,半天才蹦出结巴了似的两个字。

      “见了你,银子也是可以不认的”,这句话忽然从她脑中跳出来,阿梨不觉红了脸,嘴唇轻砸了一下,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少年满意笑笑,拱手行了一礼:“那就劳烦姑娘。”走出半步,又想到什么,折返相询:“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哈哈哈,这丫头有个好名字,正合了她贪得无厌的性格,叫不足!”烂泥再度抢了先。阿梨气恼,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狠狠在他臂弯上掐了一下,小声道:“臭无赖,让你胡说,还我酒钱!”

      “酒钱,酒钱要多少!替我付酒钱的人来了,嘿,瞧着罢——”烂泥吃痛,陡然清醒,然而才踉跄着站直了一刻,整个人又像一块煮烂的羊肉,瘫软下去。双目半阖,从眼皮的夹缝中翻出一丝混沌。

      阿梨当然不理会他的疯言,但又不想在少年面前显得太过粗野,手心不动声色的吐了吐劲,要迫他站起来,老老实实随自己进屋。

      烂泥却忽然借势向前一扑,抱住一步以外少年的腿,大叫:“哎呀,臭丫头害我,臭丫头害我!”烂泥常年嗜酒,体虚手软,抱着少年的手也没什么力气。

      但却成功引起了少年的注意。少年原本将要迈出的一只脚收了回来,低下头,打量起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醉鬼,须臾,眉头皱起,犹疑了一瞬,忽然开口道:“今海内大定,天下河晏,惟西北凋敝,衰草千里,粟稷不生……”他的声音清请凉凉,像西北少见而珍贵的清泉,有节律的流淌出来。阿梨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云里雾里。

      西北这破地方本就荒芜,长不出谷物不是自然的道理?

      原本趴在地上的烂泥却忽像遭了一记雷击,脊背刹那挺直,不待少年住口,抢断他话头,沉沉厚重的低音从他口中不紧不慢的传来:“……定乾将军郑图,盗匪出身,上英明善察、不拘一格,以西北天塞相托。然图枉拥重兵,毋改寇贼天性,非感陛下恩义,秉圣德治下,反纵宵小祸乱乡里,堂堂大盛官军,与匪贼无异,百姓罹苦……”

      少年听到这里,已半曲下腰,双手探出,托住他的双臂,声音一下子变得沙哑,像呛了一口黄沙:“沈公……沈公受苦了……”

      远处黄沙又近了些,咧咧西风吹的屋檐上挑出的酒幡哗啦啦作响。阿梨额前本就散乱的发丝被吹的更加零乱,迷了双眼,却还是能从黄澄澄的沙雾中窥见少年不着一尘的眉眼。因他较阿梨生的高,这一低头使他离得更近了些,那细长的眉、细长的眼,让她不觉响起黄泉谷悠扬的羌笛,和塞外白白柔柔的月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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