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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寂灭余夜 ...

  •   2.
      有那么一瞬间,花满楼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呆在这空无一人的小店,也不记得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更加不记得怀里的人究竟是谁……

      这是非常可怕的失神,他甚至感到寒冷已经沿着石秀雪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过渡到自己身上。指尖手掌手腕手肘肩膀后背脊柱肋骨大腿小腿……周身皮肉筋骨连着五脏六腑,被浸在冰水中一般,以某种冷酷而麻痹的姿态僵持着。

      黑暗。

      对于一个瞎子来说,黑暗是从失明的那一天起就应当熟悉的事物,更何况是五感五识格外敏锐的花满楼。但此刻,他仍然觉得这样空无一物的暗黑是那么可怖,当它吞噬掉那些生命或者回忆的时候,人又显得何等虚弱。

      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显得屋里格外安静;酒瓮碎了一地,四周弥散着浓郁闷钝的酒气,掩盖了尸体的血腥味。花满楼已然觉察到这桑林外的小店里多了一丝陌生的气息。

      来人没有隐藏自己行踪的意思,花满楼也没有打算多事,又或许是此刻他并无心力。

      良久,那人开口。只有两个字。——“是你。”

      这由黑暗中传来的话,非常的漠然,对于生死都无动于衷的冰冷,可花满楼却无端想要感谢。

      “原来,是你。”他听见自己用那样疲惫的声音回答,心里如释重负。

      然后。
      便又是长久的静默。

      之前,花满楼和来人只有那么一次短暂的相遇,不过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告诉他,对方不是多话的人,也许可以算是骄傲而冷酷的。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有种莫名的安心,在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不过是个没用的瞎子的夜晚,有着像黑暗一样那么汹涌的寂寞和悲哀的时候。

      “你,似乎不太好。”那人又开口道。
      这并不是一句问话,更不是什么安慰,花满楼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很糟糕,有着可以让人一目了然的软弱。
      “她是我的……朋友。”总是去倾听,不知什么时候陈述也变得艰涩而困难起来,“她叫石秀雪……她要我认得她的声音,可是她已经不会说话了……她希望我……”

      “她已经死了。”无情无性地一句,不过是事实而已。

      花满楼怔了怔,带着险些失控的语气,道:“她,已经死了啊……”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一阵闷痛猛地窜到胸口,生生堵住花满楼欲脱口而出的话,然后,他居然在那样窒息的感觉里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血涌上来又冷下去,喉头那些字句混淆在混沌黑暗里,成了极轻极淡的一句:“她已经死了啊。”

      对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花满楼缓缓将指尖挪到石秀雪冰冷僵硬的脸颊上,不再温暖也不再柔软,自顾地说下去:“她希望我记得她的样子,可是,我并不知道她的样子。我摸过她的脸颊,却和现在差得太远了,我认不出来……”

      浅浅的月色照进屋子里,花满楼半个隐于阴影,那样一个角度看过去,悲哀却也有种慑人心魄的凌厉,——是源自于对生命和情谊的捍卫。

      可惜,那人并不明白。

      “你说的,我未必懂得。”对方语气有一丝复杂。

      “是么?”花满楼摇了摇头,垂眸道,“那么,是我失礼了吧……还请见谅!”

      “我懂得的,只有手中的剑。”对方出乎意料地接口,顿了顿,又说,“我需要懂得的,也只有手中的剑而已。”

      “如此很好。”花满楼知道自己在动摇,以前总觉得生命中都是些很美好的东西,直到今夜,才觉得原来天地造化皆是无可奈何的;他几乎要羡慕起那人——既然目中无人,心中便也无憾了吧……

      心生诸念,又宛转成空。

      夜里凉薄,不知何人于万籁俱寂中起了箫音,一线呜咽森然低回,仿佛比人心更冷比岁月更悠长。
      是冰冷锐利。

      犹若身边人陡然散发的气质。花满楼几乎压抑不住轻微到如风过的叹息,道:“你要离开了。”

      “是。”

      “那人的萧其实吹得极好。”花满楼道,“他的剑也很好么?”

      “不知。”对方冷淡得仿佛事不关己,停了片刻,却又说,“你觉得他的萧很好?”

      花满楼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便听完这曲。”那人立时散了剑气,连声音也像要散去一般。

      “多蒙成全。”花满楼有礼回道,却有些讶异。

      “上次,你的琴。”

      上次……原来,他们是在互相成全么。花满楼恍然,觉得这人古怪冷漠又莫名执著,却也居然懂得尊重和成全。

      “你是剑客,而那人是你的对手。”花满楼忽然想和这个人聊聊,好像知道这样就能稍微放松自己沉重的心绪。

      “是。”那人道,“我原本以为这店里的人是他。”

      “所以你进来。”花满楼点点头,说,“大战在即,是我叨扰阁下了。”

      对方没有回应,只有轻微摩擦声传来。

      花满楼想,应该是那人在拭剑的声音吧。这么一想,便不禁生出唏嘘:“阁下的剑可否借在下一观?”话甫出口,又觉得好笑,连自己都认为唐突。

      “你并不能看见。”对方道。

      “但我可以记住。”连花满楼也不能解释自己为何有这样的坚持。那人将剑递过来的时候,未曾放开石秀雪的他不便起身,却仍然异常慎重地双手接过,微微颔首,漆黑的长发几乎垂落于地。

      这无疑是一柄利剑。
      三尺六寸长,剑锋独占一尺三,薄刃,上面有细刻的枝枝蔓蔓的云纹,好像绝代风华的宿命,透着彻骨寒凉。

      花满楼将剑身平举成一条凛冽而笔直的线,割裂于自己和那人之间。

      “除我之外,从未有人如此慎重对待过这把剑。”那人开口,里面有些说不清辩不明的东西。

      花满楼道:“但它值得。”其实,还有一句话,他却不知如何说出口。

      你也值得。

      箫音已止,没有人能够阻止剑客的命运……花满楼默默地将手中利刃交还给那人,再听见长剑归鞘的声音,以及一道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那步履雍容而沉稳,有着从容不迫的冷酷以及安静坚持的骄傲。

      花满楼想起了什么,轻轻放下石秀雪的尸体,站起身来,朝着那人的方向开口道:“不论何时,花某定将记住阁下的剑。”

      最后,那人离去的脚步似乎顿了顿,又似乎并没有任何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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