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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九章 瑞兽悬孤影 ...

  •   立了夏,天气渐渐昼长夜短,还没有交卯时,东边天上已经浮出浅浅的鱼肚白。周勇贵站在东暖阁外面,只觉得窗外一团昏麻麻的颜色,说不出是亮还是暗。他已经一夜没有合眼,此时乏困到了极处仍强打精神在门边侍候。

      暖阁里依旧燃着通臂的巨烛,黄红色的光箭四射,刺得人不能直视。皇帝正一个人坐在榻上闭目养神。身旁的榻凳上,胡乱排着茶盏、香袋、扇套等物。那一把湘竹柄的折扇,早从扇套里拿了出来,泥金的扇面半开半合,扇尾缀着一个琉璃麒麟兽,碧沁沁的,仿佛是青绿色的冰晶,玲珑剔透,与握在皇帝手中的那个一模一样。

      皇帝脸上满是倦容。

      他七岁即以皇二子身份承继大统,升储御极。虽贵为天子,却已经父母双亡。他料想自己命中必多变数,是以伪作顽劣韬光隐晦。可时至今日,他一步一步夺政、锄奸、平叛,自己素日所谋、所虑、所忧之事,竟皆遂怀而定。天下归心,四海宴平,论其时,他只不过堪堪十九岁。这世上,恐怕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住他——至少他是这样想的。然而只这一夜,这一夜之间的翻转,便足以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迷惑、混乱,无所适从。

      麒麟兽仍在手中,他无意识的摩挲盘把,竟好似听到有人在轻唤:“麟儿,麟儿……”这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仿若在唤醒他幼年的迷梦,氤氲着,近在耳侧。

      因为谐音,四下无人时,母妃总这样叫他。母妃——一个如此久远的词汇。

      “麟儿,你要听话。”

      四岁末入学开蒙,还未交过辰时便被叫起来,到书房里坐着听师傅讲书习字,直到申末方准散去。整整一天不能玩耍,他是个好动的性子,如何受得了这个拘束,只去了几日便发起浑来,不愿再去。乳娘、嬷嬷们久劝无奈,只得去禀明了他的母妃。

      他记得那时恰值隆冬,正十分好睡,忽然有人在耳边轻声呼唤,那温柔的声调,在冬日里听着,仿佛暖帐里四散纷溢的热气:“麟儿,麟儿。”自己懵懵懂懂睁开双眼,见母妃笑吟吟的坐在床榻旁边。她只家常穿着银红色妆缎袄裙,衬得一双眼睛越发如水波一般湿润柔软,长长的,斜飞入鬓角里面。后来他渐渐懂事,方知道这个就叫做媚眼如丝。她是那么的美,一颦一笑,动静之间无声无息浸润到他的心里。他不记得后宫里有谁能和她匹敌,时至今日,仍然没有。

      那一日,母妃还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他早就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她自袖袋里取出一个青缎锦边斗纹的荷包,又从荷包里摸出一对琉璃麒麟兽,亲手帮他系在腰带上。这一系就是三年,直到十一年前的三月,那个天色晦暗,将明未明的清晨……

      一冬里雨雪都少,偏二月底下了一场细雪,引出浓浓的倒春寒。年方只有七岁的他,大周朝新登基的皇帝,将要上殿朝会群臣。

      前一晚,太后同母妃,不,此时应该是太妃了。她们的脸色俱都十分沉重庄严,仿佛心事重重,各怀隐忧。但目光中明明闪动的光芒,却又带着些兴奋和期待。她们向他交待了许多他不明白的事——他那时有太多不明白的事——为什么父皇会突然离开,为什么从那以后,自己除了读书,还要每日坐在那个高高的位置上,孤零零的,坐那么许久,为什么底下的人恭恭敬敬向他跪拜之后,却又各自掉转了头不理他,只顾着互相争斗吵闹不休……母妃说:“等麟儿长大了,就都明白了。”由是他便稳下心来,他要专心一意的等,等着自己能够长大。

      不到卯时,他已经穿戴洗漱停当,方用了几口点心,母妃便来了。他还记得她那时的眼神,虽然依旧盈盈若水,却又深如万丈的寒潭。她凝视着他,半晌方说了那句让他毕生难忘的话:“麟儿,你要听话。”他闻言狠狠点头,她却兀自红了眼圈。她摘下他腰间的琉璃麒麟兽,仔细的将一个收在荷包里,揣入怀中,另一个却让他握在掌心。他不解的问她缘由,却只听到她深深的叹了口气,说:“成与不成,都是个念想。”

      他握着那小兽,一步一步走上金漆九龙宝座,一句一句发号施令,他记得母妃说过:“麟儿,你要听话。”

      可是他那么听话,他一个字也没有说错,母妃却仍然抛下了他,带着那一颗琉璃麒麟兽,陪伴先皇去了。

      “麟儿……成与不成,都是个念想。”皇帝眉间不由轻轻一蹙。

      从此以后,朝堂上再没有了不尽不休的争吵,机要政事悉由首辅赵醒斋一人决断。自己每日里仍旧独自坐在高高的宝座上,黄袍翼冠,万人仰止——他是大周朝至高无上的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受命于天的皇权威严,虽四海澎澎,无可僭越。可是,却没有人真的知道他想要什么,只除了太后。

      太后——那样慈祥和善的面容,那样镇静悠远的微笑,他看在眼里,总觉得身心皆是一松。

      记得那时候,三月初的时气,方才还是朗朗晴空,须臾间却已经涌起了遮天蔽日的黑云。半空里刺目的白光不断劈下来,象一把把利刃,划破天际。滚滚惊雷裹挟而至,一阵紧似一阵,震耳欲聋。京中人畜房舍被雷电伤毁无数。过后虽不见有雨,天色却一直晦暗阴沉,低低的,压得人几乎要窒息。

      母妃薨逝的消息,直到第二日午间嬷嬷们方说给他知道。他心里毫无准备,震惊之下,竟然手足抽搐,茫然失语。直唬得乳娘、嬷嬷们一个个胆战心惊,面无人色,只得慌忙禀报了太后。太后闻讯,立即带着太医赶过来看他。太医们取来嚏惊散,小心翼翼吹入他的鼻中,取嚏醒脑,又让服了苏合消惊丸下去。怎奈心病还须心药医,太医们忙得跳脚,却丝毫不见起色,便只能开些镇惊开窍、清心涤痰、安神定志的方子,奏请慢慢调养。

      太后却缓缓走到他身前,蹲下来,轻柔的将他揽在臂弯里,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心。他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里面渐渐朦起一层稀薄的雾,又有一种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坚定的,仿佛至关重要。他虽然不懂,却足以心安。她叹一口气,好歹出言安慰他,声音却是细的、颤的,和下颌一起微微抖动。她说:“好孩子,可苦了你了。”就只这一句话,便让他由心中生生喘出一口气,一声啼哭,落下泪来。大雨也瞬息而至,满城酣畅,尽散阴霾。

      皇帝抬起眼来,稍稳了稳心神,脸上已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气象。他轻轻咳了一声,周勇贵便打起帘子进来。皇帝问:“什么时辰了?”周勇贵忙答道:“回皇上,已经卯初一刻了。”皇帝唔了一声从榻上站起来,从容不迫的道:“伺候更衣吧。”

      大驾卯正初刻离开乾德宫,四围雨声渐起,及至乾元殿时视朝时,终成淋漓之势,转眼便下了三四日,等天气再晴起来,已经是快到五月节的时候。

      宫里过节向有份例,这一日内需供应司进呈的节例单子上,除了惯常的麝香珠串、绛纱香囊、巾帕等物,还另有五色方胜、香扇、罗绮等等不一而足。初月在宫里年长日久,又一向服侍皇帝起居,总算是有些个识见的,看了例单上的名目也不禁有些讶然,转头对小太监道:“怎么有这么多东西?”

      那小太监惯常在各宫里行走,为人极是伶俐,见初月问,忙陪笑道:“这里面的缘故,说出来也不怕姐姐你笑话。一来,这一位主子位份没定,宫里本没有成例可循。二来么,又不知道主子的性情喜好,哪里敢胡乱造次?”说着竟叹了一声:“嗨,咱们大人为了这事,那叫一个为难,生怕弄不好委屈了主子。又不敢向皇上请旨,只好大着胆子预备了这些个。若真要论常例,竟有一多半是咱们大人自己找补的银子。这里面若还有什么不周到不顺心的,姑娘好歹替咱们大人担待两句,咱们内需司上上下下都感激不尽呢。”

      他抬头看看四下无人,又推过来一个小小的十镶锦盒,凑近一步低声道:“这是咱们大人单送给姐姐的节礼,还请姐姐千万不要推辞。”

      初月闻言也轻声一笑,把头偏了偏道:“司监大人也太客气了些。哪里就至于这样呢。咱们姑娘的心性最是开朗豁达的,若不是此刻她正睡着,我领你进去亲自向她回话也都是不打紧的。劳烦你回去同司监大人说,请他尽管放心。”一面走到临窗的金镶玉八宝橱柜边,起出一个黄花梨官箱来。那小太监眼明心细,早知道是要拿银子打赏,忙行礼道:“姐姐使不得。来的时候大人嘱咐过,万万不敢受主子和姐姐的赏,不然回去定要罚我呢。”

      两人又是一番谦让,只听外面小宫女的声音道:“初月姐姐。”又打起帘子进来,笑道:“方才姑娘已经醒了,说这就走呢。眼下传星姐姐正服侍姑娘洗漱整装,特让小的来回您的话。”初月道:“知道了,你且先去吧。”说着连忙打发了小太监,转身往暖阁里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三十九章 瑞兽悬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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