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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六章 冷月起罗衣 ...

  •   这日伺候太后用过晚膳,又吃了茶,宫女锦岚看看左右无事,便悄悄出了寿安宫,去到小厨房吩咐明日吃食。再转回来已是起更时分。只听宫墙深处传过来一快一慢的更响——咚——咚,——咚——咚,她不由得站住脚。正细听时,那更声在她耳边荡了一荡,又飘飘忽忽往天际渐渐去得远了。

      初冬昼短,此时天早已黑尽,远处的寿安宫氤氲在团团雾气里面,静悄悄毫无声息,只檐角高飞挑起天边一勾新月。天幕极黑,连星星也没有半粒,浓云深重,却衬得那月色明晃晃的,亮得刺眼,也衬得地下的宫殿阴暗诡异,仿佛一座巨大的坟。锦岚心中忽的一凛,倒想起一句话来:“宫里不比家里,你怎么还这么不知道忌讳。”她叹口气,心里无声念出一个名字:“繁霜——”

      少时进了宫内,小宫女萱儿眼尖瞧见了,便奔上来行礼道:“姑姑回来了。”锦岚见她一路急着过来,鬓边头发松下来飞在脸旁,便笑了一声道:“这才多会没见?疾风火扯的做什么。”说着将发丝拢在她耳后,又问:“太后呢?”萱儿道:“回姑姑,太后方才做了晚课,这会子正在暖阁里看书呢。”锦岚听了,轻轻走到暖阁外面,将帘子挑起一线往里面张了一眼,又让萱儿去取了石青色水纬罗银鼠长褂来搭在手上,方打起帘子轻轻走进暖阁内。

      太后本倚在榻旁迎枕上,听见帘动之声不禁抬头来看,见是锦岚,便放下书坐起来。锦岚在门边曲膝肃了一肃,笑吟吟走到榻旁,一面替太后披上褂子,一面道:“太后,如今天气寒凉,您夜里起坐到底添件衣裳吧。回头若是着了寒,皇上理论起来,只怕头一个遭殃的便是奴婢。”

      太后却不理她,只伸出手来缓缓抚过长褂下摆——水纬罗,细丝密线,经经纬纬,织就涟漪一样回旋的花纹,触手悠凉。那一年,那个小包裹,也是一样的水纬罗,一样的彻骨凉意。她忽的抬头问道:“到今天,是十六年了吧?”

      锦岚闻言面上一愣,半晌方醒悟过来。她在榻前的脚踏上跪下去,牵一牵太后衣角,道:“回太后,是。”太后怔了怔又道:“当年是我一意带了你们两个进宫,这一耽误就是二十年,你可恨我么?”锦岚只觉心头一酸,眼中几欲落下泪来,忙低下头道:“太后说哪里话,是锦岚心甘情愿跟着太后进宫的,怎会恨太后呢!”太后闭上眼睛摇摇头,叹气道:“你不恨我,焉知繁霜她不恨我么?我亏欠她太多,一念之差害她丢了性命,最后却连她的孩子也没有留住。我这辈子念经茹素仍是还不了她了,只好下辈子还她罢。”

      太后言毕抬起头,榻炕边上开着一线小窗,她从那窗缝望出去,外面夜色沉沉,宫墙高立,只东南方向一线微光划破天际,那是乾德宫檐下高悬的宫灯。那亮光之外,远远近近的宫殿一片暗影绰绰。太后心中沉痛欲坠——这宫殿仿佛一座大坟,掩住了她,也掩住了她们,掩住十几年深远的秘密,掩住累累白骨,只不能挖,不能挖。

      两人正无言间,忽听外面檐下一声惊呼:“是谁?”接着又是“哎哟”一声。锦岚识得是萱儿的声音,正想出去看究竟,却被太后用眼神止住。

      萱儿叫声早惊动了一众太监宫女,只听暖阁外面一阵嘈杂喧嚷,不多时便有祝隆寿等几个首领太监宫女搀着萱儿进来回话。萱儿道:“回太后,日间太后吩咐奴婢打几根颜色鲜亮的络子,才刚奴婢做得了,想拿来给太后瞧瞧。刚拐过弯子便看见檐廊下面站着一个黑影。奴婢担心太后安危,便嚷了一声。哪知那人上来对我一挥手,我只觉头上一痛,就人事不知了。”太后点点头,又对旁边几人道:“方才情形是谁头一个见着的?让那人来回话。”祝隆寿忙上前磕了个头道:“回太后,是奴才。”太后哦了一声道:“起来说话吧。”祝隆寿谢了恩爬起来躬身道:“回太后,奴才起先在外面监督宫门下钥,回来刚到二门外便听到声音。奴才紧赶两步跑进来,就只看见萱儿歪在墙根下面,早晕过去了。”

      禁宫大内,高墙林立道路繁杂,各宫门间有亲兵层层把守,往来道路又有上夜之人不间断巡查检视,宿卫何其森严也!如今却有人夜闯当今太后的寿安宫,伤人之后再神鬼不觉一走了之,此事可谓惊天!左右几人闻言虽面上神色如常,心中却无不惶惑不安。

      太后垂下脸来只略作沉吟,便和颜悦色对地上萱儿道:“你那络子打的什么花样?赶明儿给我瞧瞧。”说着又转脸对祝隆寿几人道:“方才并没有什么黑影,是萱儿自己不仔细滑倒了。我不拘你们怎么和下面的人说,只别让他们对外面的人混讲,更别让皇上知道了担心。”又道:“天儿晚了,各自散了吧。”祝隆寿等正答应了却行而退,外面小太监跑进来回道:“启禀太后,皇上大驾已经到宫门外面了。”太后稍觉意外,旋即便面色如常,转头对身旁锦岚笑道:“这孩子动作倒真快。”

      皇帝方进了暖阁便到榻前跪下道:“是儿子平日里督管不力,以致宫内竟混入了歹人,让太后受惊了!请太后责罚!”太后慈爱的扶起皇帝,让在榻上坐了,一面笑道:“是哪个不知首尾的在皇帝面前多嘴来着?哪里有什么歹人?不过是小孩子不当心滑了一跤,倒把你惊动了。”说着哦了一声拍拍皇帝手背笑道:“知道了,必是皇帝晓得我这里夜宵点心精致,巴巴的来蹭吃的?”一句话说得皇帝也笑起来。

      两人这里正吃点心,太后忽然问:“皇帝大婚几个月了?”皇帝随口道:“八月六日行的大婚之礼,如今已三个月有余了。”太后道:“三个月了。”说着点点头,脸色却是一沉,道:“皇帝大婚第三天便回了乾德宫。这几个月,去了几回坤元宫啊?”皇帝不防太后忽然问到这个,面上微微一愣。太后便又笑道:“人家都道新婚如胶似漆,偏你们俩这么害羞,整日家相敬如宾的。”说着捡起面前瓷碟里一块芙蓉糕,慢慢咬了一口。皇帝却只顾垂着头半晌也不言语。太后只得又道:“按说你们小两口的事情,我这个老辈原不该多嘴。只是,”说着顿了一顿方又道:“选妃子凭姿彩,立皇后重德行。你是皇帝,焉能不懂其中的道理?婉真那孩子,论模样并不十分出挑,可胜在性格纯善。你这么冷落人家,人家在我这里每日晨昏定省,一点埋怨的颜色也没露出来。这就是中宫之德。你该要好好怜惜人家才是。”

      皇帝见太后将话讲得这么露白,知道推搪不过,只得笑道:“儿子并没有存心冷落她。只因儿子初掌国器,倾尽全力也只能暂保无过,儿女之事自然无暇顾及。太后既责备儿子疏忽了皇后,儿子日后多加留心便是了。”太后听皇帝言语之中颇多敷衍,笑了笑到底叹了口气,道:“皇后也是女人。”一句话说得旁边锦岚不由几分心酸起来。

      皇帝又略坐了坐方让起了大驾,亥初一刻回到乾德宫,换了衣裳便到御书房坐着,先传卫戍亲兵都指挥使进来问了皇宫巡防守卫若干事宜。接下来原想追究有人夜闯寿安宫之事,想了想却又觉不妥。末了只得捡些琐碎之事一通训诫,责令其恪守职责不得有误。看那人莫名惶恐着去了,方到御案前批阅各地呈上来的奏帖,各部递进来的奏章,直忙到子初。乾德宫新领内侍总管之职的周勇贵伺候在旁不禁悄悄感叹:从前只道皇帝顽劣惫懒,无心国家政事,未料想亲政之后却瞬间换了个人一样,是这么个拼命三郎。正想着,只听外面司宫监内侍领管的声音道:“奴才吴恙请皇上示下。”

      皇帝头也没抬只唔了一声,那太监早打起帘子进来,磕了个头道:“奴才吴恙请皇上示下,今儿是在哪一宫安置?”

      因着早间朝堂上众臣奏报南边水患未除,又跟着出了一宗伪造官钱的大案,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心内本就烦闷。午间看了沈墨安传回来的奏帖,密谏允州布政使方孝严未尽拯民溺救民饥之责,却趁着国难聚敛私财,不禁愤恨异常。及至奏帖最末,沈墨安只言片语只道是找着了同兴却仍未有景双阁下落。想到堤破之日距今已近三月,她失踪之处又恰恰是祸起之处,自己虽秉着万一之希望撑到今日,却也知道希望渺茫,不觉顷刻间胸口阵阵抽痛不已,惟竭力支撑方得不露痕迹。偏生夜里又遇着寿安宫有人蒙混作乱。这短短一日之间,数件大事接二连三扑过来,万端头绪便如乱麻一般难理难断,哪里还有心思声色犬马?刚想挥手让他出去,却又想起方才太后一番话。他仰头望住殿顶上蟠龙藻井,龙身盘绕,祥云四起,龙目怒竖,金碧辉煌——天子皇权——九五至尊——他叹了口气,对地上吴恙道:“去坤元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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