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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章 雨中闻双音 ...

  •   第二天早上起来,苏颜华便赶着梳洗完毕到礼部报名登录。时已三月二十四,五月九日便要开考,举子们蜂拥而至,将礼部衙门大堂堵得水泄不通。天气渐热又兼人多气闷,苏颜华几人出了大门已是满头大汗。胡同外面停得到处都是举子们乘过来的马车凉骄,同兴一时找不见不亦乐客栈的轿子,正焦头烂额,远远瞧见一个人骑一匹高头大马往这边行过来,却正是赵珩丰。

      因时已正午,赵珩丰便带着几人找了酒家要下个清雅小间用了午饭。

      见苏颜华一副儒生装束,赵珩丰初时便觉古怪,一听她女扮男装要应会试之考,初见兴奋之情不觉瞬间消失无踪,情急之下站起来声色俱厉道了一声:“胡闹!”因见苏颜华面上神色诧异,自知言语之间过于严厉,只得又低声道:“苏小姐,科举一事关系重大,朝廷开科取士选官拔吏,历来将其看做国之重典,岂是容人胡来的?如今你女扮男装前去应试,一旦事情败露,就是欺君之罪,杀头都还是轻的,只怕要株连九族。”

      苏颜华知道赵珩丰话虽直白却是拳拳好意,奈何自己心中执念方起却已是志不可改,便也站起身来退后一步揖了一礼,沉静的道:“大人所虑之事,小女子全都知道。只是家父在世时,常以我是女儿身不能应试报国为憾,如今父亲已赴九泉之下,小女子无牵无挂,应考只为了却父亲夙愿,苏颜华但死而无憾。”

      赵珩丰见她面色一片淡定沉着,眸子里却有一种极坚定的光芒,莹莹透透,坚不可摧。他一向未曾在女人身上用过功夫,对她又已真情萌动,行动言语之间便更是拘束失常,如今见她决意以身赴险,心里如焚着火一般着实为她担忧,可思前想后欲要再劝,心中千言万语倒不知该拣哪一句出口。

      四月的章平已是孟春,天气变幻不定,才刚还是一片晴好白光灼目,如今却已天色晦暗阴云层叠。屋外疾风乱起,吹得路上沙子树叶打着旋往天上蹿,行人捂着口鼻四处走避,街面上一时空无一人。半空中一道闪电劈下来,天忽的亮一下又暗下去,雷声接踵而至,“哐”的一下,如响在耳边,震得人心里咚咚乱跳,好没着落。

      赵珩丰复又在桌前坐下,心里有一种沉钝的痛苦缓慢升上来,堵在喉咙之间,仿佛极为珍爱之物失而复得,转瞬间却又眼瞧着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那边苏颜华侧着身子坐在黑暗里,赵珩丰只看得见她剪剪的侧影。闪电的光忽明忽暗,一下一下投进屋里来,映在她的脸上,那面孔也随着忽明忽暗的闪动,仿佛两个世界一样——两个世界——天上人间两个世界,生与死两个世界,他与她,却原来,他们也是在两个世界。

      屋里两人半晌无言一片沉寂,屋外的雨却噼里啪啦似密箭一样飞射下来。

      雨声沉沉,天极低,低得仿佛快要坠落,暗云层层压得人胸中憋闷透不过气来。雨也下得极大,一根一根密密匝匝,在天地之间织成一道帘幕。雨落在屋顶上,顺着瓦缝滚下来,打着檐前花草树木,飒飒之声不绝。屋里并未上灯,桌椅家具和周围暗影融在一起,昏黑的一团,只窗前透出些些微光,映出窗下坐着一个人。

      赵珩丰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在窗前交椅上直坐到现在。屋外雨声一阵紧过一阵,寒湿之气自窗口灌进来,扑在面上,他只未觉般一动不动。眼中失了神采,空洞茫然,脑子里却浑浑噩噩兀自紊乱繁杂——她原就是不可得的人,慢说已有婚约,当日听说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便知道父亲母亲虑着门第身份绝不会答应。这些时日以来自己强挣着抛下她,不去想起,要自己忘记,可越是这样越不能忘,那面容目光,娉婷身影止不住的往心里钻,钻到心中更深处,磨也磨不去。

      这会子忽然遇见,自己想着,难道是命中注定?心中最黑暗处闪出奇异的亮光,将天地之间乍然照亮,可谁能料得到,如今的她,早不是上元佳节灯影焰光下遇见的那个她。她要去应试!才刚的亮光便如闪电一样,瞬间就暗下去——女扮男装,单这一样已是死罪!他的心悚然一动,象被人紧紧握着一样,全身血液都凝住了,只觉得冷——不!他不能!他不能让她去死!他得不到她,可他也断不能看着她去死!他紧紧闭上眼睛,牙齿上下死命咬住,咬得牙根阵阵发酸,半晌才缓缓仰起头,一线气息从鼻腔里呼出来——他不能看着她去送死,可是,他能拿她怎么样?她哪里听得进他的话?她这是欺君大罪,稍有行差踏错便命在旦夕,可是他却帮不了她,他徒有一腔心血,他帮不了她。

      雨声细密,苏颜华回到“不亦乐”,大门上早有小厮撑着油伞迎出来,虽然一路小心护着,仍将她右肩衣衫浸得透湿。

      一时走至内院,宁寰穿着宝蓝色倭缎团福束腰袍衫,腰里系着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负手立在正房与东厢房相接的窝角廊下面赏雨。

      外面雨正绵绵,檐上的雨滴滚落下来,连缀成数道白光闪闪的水线。檐下本种着几丛芭蕉,雨点打在蕉叶上面,碎成无数珍珠,蕉叶被雨水一洗,发出绿润涔涔的光,晶莹剔透,仿若翡翠一样。他这日头上并没有戴着软帽,只用一根纯白色犀角簪将头发在正中挽成一髻,蕉叶上的光反射过来,映出乌黑发线下一张面孔清逸俊朗英气勃勃。

      苏颜华无声走至宁寰身侧,他却浑然不觉,只缓缓将右手伸在檐下,接住落下的雨滴,他面上本氤氲着稀薄的笑意,此时笑意在脸上慢慢晕开来,染到苏颜华脸上,她只不自觉。见他动作十分有趣,苏颜华不禁也低头将手伸至檐下,那雨滴在手心里,汇成透明清亮的一捧,又顺着指缝无声滴落。

      两人立了半晌,宁寰方转脸朝她看过来,目光中一片温暖柔和,看得她心里砰的一动。只见他眸子里灵光一闪,孩子气的把头一歪道:“你笑什么?”苏颜华蓦地一惊,下意识伸手在脸上一摸,唇角飞扬可不是在笑吗?见他面上似有得色,苏颜华心中微觉不服,便扬起脸来重又对他皎然一笑道:“那你又笑什么?”宁寰没想到她竟如此急智,稍怔了一下便缓缓转过脸去,望着雨蒙蒙的天际道:“自古春雨贵如油,今儿个这一场大雨,田上的农家总算可以宽一宽心了。”

      苏颜华见他通身上下贵气盈盈,竟会为农家而喜,心中讶然。宁寰却又道:“你臂上衣裳都湿透了,不冷吗?”苏颜华这才觉得右边肩上一阵浓浓的凉意。

      换了衣服,香微便奉上一碗酽酽的姜茶让她去寒。滚烫的茶水喝下去,只觉口中一股淡甜的辛辣顺着胸口滑到肚腹之间,又随着血脉流动到周身各处,少时便浑身热气蒸腾,鼻尖上也沁出一层细密的薄汗。

      宁寰本在外面正室椅上坐着喝茶,见苏颜华身着一件石青色系带襕衫,髻上只插着莲花笄从西边暖阁内款款的走出来,风吹衫动,鬓发绒绒,两边颊上飞起浓浓妍红,便如外面院中盛放的海棠一般春色漾漾,不由得面上神气微有一定,目光却渐渐迷离,变幻莫测。

      苏颜华未曾见过宁寰这样的神色,便走到他身旁椅上坐下问道:“你在想什么?”宁寰闻言敛起心神笑道:“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苏颜华也笑道:“是什么?”宁寰道:“你是潍州府人士,却为什么一口道地章平口音?”

      苏颜华改名换姓男扮女装不觉已近半月,所见之人全都毫无知觉,却被宁寰屡屡瞧出破绽,当下不禁张口结舌,心中虽然暗暗发狠,却也只得顺口诌道:“我家原本是世居章平的,五六岁时才随父亲迁到潍州。父亲久居章平,乡音难改,在潍州家里边,我与父亲日常说话用的便是章平俗语。”宁寰挑挑眉毛,长长的“哦”了一声,点点头,又是似笑非笑的神色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倒没听你提过。”便又端起茶碗来。

      苏颜华见宁寰没有追问,心下略松了口气。宁寰低着头,用碗盖子将茶叶都拨到一边,又将茶盏放在鼻前深嗅了嗅,却不忙喝,头也没抬的道:“双阁今日既然到礼部登了录,照规矩,明日便一定是去孔庙祭拜孔老夫子了。”苏颜华道:“原本也是这样打算,只是今日在礼部衙门报名,人山人海,明儿孔庙里只怕也是这样的阵仗。我不想去凑那个热闹,反正也不急在这早晚,等错过了这几天再去不迟。”宁寰便又道:“这倒也是。那么这几天双阁又打算干嘛呢?”苏颜华道:“总不过看看书,或是在章平闲逛逛。”

      宁寰顺手放下茶盏,抬起头来看看屋外,雨不知不觉间已小下来,却绵绵软软仿佛没有尽时。这院中本与外边不同,自影壁过来一路上铺的都是青石板,如今被水一濡,泛起阵阵若有若无的淡青绿色,仿佛起了薄薄的翠苔,便道:“偏又下着雨,不然这时节的章平倒是有些地方值得一游。”

      苏颜华虽然幼时便离京远行,心里却一贯将章平认作故乡,此次回来,恨不得将章平山水走遍,一听宁寰这话,倒勾起了大大的兴头,便问道:“不知是哪些地方?”宁寰侧过头来,微微一笑道:“辉山薄暮,雁岭堆雪,平湖桂影,初塘晚舟,清脊樱云,梨荡烟雨,桐渝宵灯,晋门皓月,这是名闻天下的京师八景,双阁家里既然曾世居章平,怎么却没听过吗?”苏颜华道:“京师八景倒是老听家父提起,可惜我走的时候才只五六岁,并不曾去过,不过心里确实景仰得紧呢!”

      宁寰见苏颜华眼底尽是憧憬之色,便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又道:“什么京师八景,徒有虚名罢了。如今我倒知道一个去处,比这八景都好。若是明日天气晴起来,我便带你去,保你喜欢。”

      用过晚饭,苏颜华见雨反倒下得大起来,心里不知为何颇不安宁,夜里也没睡好,倒醒了两三趟。后来朦胧之中听着院里一片寂静,只檐上偶尔有水声滴答一两下,方才翻过身去渐渐睡得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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