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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卷三 永日向人妍,百合忘忧草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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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一刻是越国的皇子,越王唯一的儿子。
也是尧国的质子。
他甫一出生,就被等候在母后产房外的尧国士兵带走,带回了远隔万里之外的尧国。
他父王原本以为他会死在路上的。但这个刚刚出生就断了母乳的孩子顽强极了,他挺过了长途跋涉,挺到了旅途的终点。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以后就能活下来。
阎一刻被人随意丢弃自尧宫一座废弃的宫殿里,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嬷嬷照料彼时还未曾满月的他。
仿佛是老天爷赐予这个孩子最后的一点慈悲,老嬷嬷的孙儿刚巧降世,与她的孙儿差不多大,却已经独自一人飘零异国的阎一刻极大地激发了她的怜悯之心。她从儿媳每日的奶水里扣下一杯,分给奄奄一息的阎一刻。
然后阎一刻就奇迹般的存活了下来。
他像是活在深宫中的一个隐形人,每日吃着连宫人们都不屑吃的沤烂发霉的干粮病,苟延残喘活到了七岁。
阎一刻渐渐懂事,也渐渐明了,自己受到这样的对待,是尧王羞辱他父王的一种方式。
可他不能拒绝这样的羞辱。因为如果拒绝,他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了。
七岁的阎一刻学到了一件事:活着,是人最重要的事,它的重要性,远超尊严。
阎一刻至今无法忘怀,他七岁那年,皇宫大兴修缮,然后尘封已久的大殿,闯进了一道纯洁雪白的身影。
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除老嬷嬷以外的人。她生得那样好看,宛如一朵雪山白莲,微微一笑,万物复苏般温暖。
彼时的阎一刻还不会那么多好听的形容,他只是看呆了,很久很久都没能回过神来。然后涌上心头的就是羞愧。
阎一刻缩在墙角,极力把丑陋的面容塞进两膝间,不愿玷污了这样圣洁的女孩的眼。
从出生到现在,阎一刻从未吃饱过。瘦骨嶙峋的他长得像个怪物,比同龄人矮了一个半头,七岁的孩子看起来还不过四五岁的正常男孩高。脸颊深陷,眼眶里装着一双空洞洞的眼。
他听到老嬷嬷惶恐恭敬道:“祭司大人……为何突然驾临这破败之地?”
“上苍有神旨降世,”接下来是极好听极温柔的女声,如淙淙山泉流淌进心间,抚慰每一处坎坷,点亮了阎一刻从未见过光明的心,“旧宫均要修缮,祛除晦气,可绵延尧国大业百年。”
阎一刻藏在膝间的脸笑得嘲讽。像尧王这样残暴不仁的君王,还会迷信上苍之能吗?
老嬷嬷略有迟疑问道:“那王上安顿在此处的这孩子……”这座连屋瓦都不齐全的破烂宫殿,已经是阎一刻最后的栖身之地。
阎一刻能感受到温暖柔软的目光移到他身上。他只能更努力地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逃避窘迫的处境。
“他是什么人?我记得王上没有这般大的王儿啊。”
老嬷嬷道破了阎一刻的身世:“他乃是越国质子,受王上之命被看管在此殿。”
女声继续问道:“他名讳唤作什么?”
“未曾有过名讳。”
一个微不足道的质子,哪有资格拥有自己的名字?
温热的气息更近了些,阎一刻忽然浑身猛地一抖,屏住了呼吸。
他能清晰感受到一只柔软的手放在他肮脏的发顶,慢慢捋顺那些因太久未曾清洗过而黏在一起的发丝,甚至还梳理出几颗砂石,被她随手丢在地上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越国皇姓为阎,这孩子,以后就叫阎一刻吧。”
阎一刻鼓起全身的勇气,悄悄抬头,用余光看到了圣洁的女孩白皙的面容。只是他不懂,为什么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向他的眼神为何如此哀伤悲凉。
阎一刻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他还拥有了香软的床,诱人的食物,以及圣洁无比的神祗。
她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宫殿,还带他去浴池净身更衣。
她的宫殿都是铺天盖地的雪白。白色的瓦,白色的墙,白色的瓷瓶,连给他换上的干净衣裳都是雪白的。
她蹲在他面前,长长的宽大的层层叠叠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盛开,仿佛一朵开放在地面上的天山雪莲,轻声细语对他道:“我叫百合。你不要跟着他们一起叫我大人,就叫我——百合姐姐吧。”
阎一刻很久很久才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两个字:“姐、姐。”
“乖。”百合笑得眉眼弯弯,摸摸他洗净后松软的发顶,“以后你就跟着我住,再也没有谁会饿着你了。”
阎一刻嗫嚅着问:“不会有人怪姐姐吗?”他原本是不想问的。阎一刻害怕自己问出口,让姐姐深以为然,他就又会被送回到随便一个肮脏的角落,不被任何人记得。
但是阎一刻更担心,仙女姐姐会被自己牵连。
百合笑容顿了一下,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住着,姐姐会想办法的。”
于是阎一刻就在百合雪白雪白的宫殿里安顿下来。
他逐渐恢复了这个年纪孩童应有的天真,在偌大的宫殿里每天快乐地跑来跑去,也渐渐知道了关于百合姐姐的更多事情。
雪白雪白的宫殿叫神女殿,是尧王亲自为百合姐姐盖的。据说百合姐姐出生的日子,积年累月阴雨连绵的尧国迎来了第一束阳光,因此尧王认定百合姐姐可通神意,封她为祭司,凡是国之大事,都要向九重天之上的神仙占卜过才肯拿定主意。
百合姐姐向上天叩问神旨的时候,阎一刻会躲在大殿门后的阴影里偷看。
她穿着繁丽复杂的白色长裙,赤着一对玉足,一步一步走到高台之上。微风拂过她姣好的面,万民跪拜在她脚下,就在这样肃穆的场景中,百合无乐而舞。大大的裙摆展开,她如墨青丝也跟着盛开如斯,她舞姿轻唤曼妙,古朴而庄重。
她脚下有大大的沙盘。莹白的秀足划过,勾勒出神秘潦草的符号。
祭司之舞结束之后,会有专门的小官拿大张宣纸将那些符号拓印下来,再由祭司大人解读。
他的自由,也是百合姐姐这样舞出来的。
他心目中的神女低低伏拜在尧王脚下,轻声细语道:“神旨曰,越国质子乃福瑞之子,应当又祭司严加看管,方能保尧国久盛不衰,国泰民安。”
一个质子罢了。尧王大手一挥,吩咐人立刻按照神仙的旨意去办。
大殿柱子后,一身鹅黄色宫装的女子撑着一柄同样颜色的鹅黄油纸伞,嗤笑一声:“愚昧,哪有什么神旨。那帮老狐狸自己还忙得焦头烂额,谁有闲暇保你百年安泰。”
她站的位置算不上隐蔽,可偏偏满殿浩浩荡荡数百人,无一人觉察到她的存在。
在眨眼间,鹅黄色身影已不在。
大典结束之后,百合回到后殿,抱起阎一刻放在自己膝头:“从今天起一刻就可以一直留在姐姐身边啦,开心吗?”
阎一刻重重点头。
他的诚恳逗笑了百合,她伸出纤纤玉指一点阎一刻的小脑门:“晚上想吃什么?”
但百合不是总笑着的。
阎一刻偷看过她与大臣私下的谈话,那时候的百合,眉头紧锁,满面愁容。
“祭司大人,聊城水灾,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大王却整日总想着对邻国发起进攻。这样积年累月下去,怕是会动摇国本,带来灭顶之灾啊。”白胡子大臣向百合一稽首,“还望祭司大人能规劝大王一二。”
百合神色哀伤极了:“因最近几次神旨都替大王宽了心,才会让他觉得忽略民生也不会带来什么不利影响。是我的失策。”
白胡子大臣连忙摆手:“这些年若不是祭司大人与我们里应外合,尧国也不会数次死里逃生。我等老臣对祭司大人的感激之情不胜言表,万望大人不要妄自菲薄。”
百合还施白胡子大臣一礼:“此事我会慎重抉择,在此之前,聊城一事要请廖大人多多操劳了。”
阎一刻顿悟。原来那些所谓的神旨,都是百合姐姐和这些大臣们串通的手笔呀。他忽然有些羡慕尧王,手下有这些能干的大臣,国力才会蒸蒸日上。若是他那素未谋面的父王也能有这样的能臣干将,他就不用在异国飘零,做一个生死无谓的质子了。
小小的阎一刻在心里暗下决心,如果有一天他也能统治一个王国,一定会提拔很多一心为国的大臣,再也不让像百合姐姐这样明媚温柔的女子露出半分哀伤忧愁。
白胡子大臣很快就告辞。阎一刻从藏身的门后边跑出来,扑进百合的怀里:“姐姐!”他养在神女殿半年,身子像抽条了的柳枝一样长,从前不够百合腰高的少年已经快和她胸一样高了,也壮实了好多,撞得百合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
百合伸手扶住他,也稳住自己的身子,讶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阎一刻不好意思地躲闪了一下。
百合叹气,揉揉他的头,温声细语道:“一刻搬去偏殿住一段时间好不好?姐姐有些事情要办,可能会照顾不到你。”
阎一刻不甘不愿地撇撇嘴,百合立即向他承诺:“姐姐很快就去接你,带你去王城里玩,好不好?”
他这才笑逐颜开,脆生生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