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千年只为你》锦年微漾

13、卷一 她本无意穿堂风 十一

　　宋愈合上手中的佛经，正准备起身，家里的钟点工张姐走过来道：“宋小姐，晚餐已经摆在餐桌上了，我下班了。”
　　这是叶邵特意为她请的阿姨，负责她的午餐和晚餐，下午会打扫一下家里，每天准备好晚饭就可以下班了。
　　宋愈微笑点头：“辛苦张姐了，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张姐笑着答应：“知道啦。”她很是喜欢这位宋小姐，人又和气又温柔，做事也讲道理，是她伺候过最舒服的一任雇主。
　　送走张姐，宋愈正要去餐厅吃饭，门又被咚咚敲响。她困惑地走到玄关打开门，问道：“怎么了，忘记带东西了吗？”
　　话没说完，宋愈看着门外的人，眼神渐渐凛冽无温。她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唤道：“宋姨。”
　　天堂有路你不走，为何偏偏要送进我这地狱里来呢？

　　宋韵萍看着眼前这个纤细苍白的少女，与记忆中那个每次见到她来医院看她都格外兴奋的孩子渐渐重叠，也与卧室薄薄的门板后绝望哭号着求自己救她的孩子渐渐重叠。
　　二十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婴儿，转眼已经长这么大了，成为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她一时间竟然有些胆怯，局促地开口唤道：“小愈。”
　　宋韵萍看着宋愈脸上逐渐浮现出的笑容，突然打了个寒颤。
　　她浑浑噩噩过了大半生，未婚先孕生下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野孩子，又嫁给一个每天家暴的男人，甚至出一大笔积蓄也要把女儿塞进精神病院，可她却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有眼色。
　　叶邵只是找上门一次，宋韵萍就敏锐地觉察到这个男人的危险，必要时可以不管不顾抛弃一切逃走；跑去精神病院大闹一场，却在对方动真格准备报警之前火速溜走。她能苟且到今天，总是有她的过人之处的。
　　就好像现在，她只是看着宋愈的这个笑，却莫名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只是很快宋韵萍就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在她的印象里，宋愈始终都是那个任她宰割，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孩子。即便是神经病，还能拿她怎么样吗？她失望地摇摇头：“小愈，你怎么真的变成了这个样子？”
　　宋愈听到这句话，几乎想大笑出声。造成现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居然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质问她，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强行按捺住内心澎湃的杀意，低笑着问道：“不进来坐坐吗，宋、姨？”
　　宋韵萍毫无所觉，抬脚踏进玄关。
　　大门被重重关上。
　　宋韵萍倒是不客气，自顾自走进沙发上坐下，看到餐桌上摆着的满满一桌的菜，啧啧了一声：“叶医生对你不错嘛，看样子，他不怎么在意你是个怪物的事情。”
　　怪物。
　　宋愈眉心狠狠一跳。
　　当年宋韵萍看到她虐杀那只兔子的时候，也是这样毫不犹豫地为她盖上了怪物的标签。
　　她内心越是杀意盎然，面上反而越是平静。她露出一个文静的笑容：“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妈妈不是最清楚了吗？毕竟，我是您的作品啊。”
　　宋韵萍被宋愈的语气惊吓到，更被宋愈口中吐露的事情所惊骇。她叫自己什么？妈妈？这些事情是怎么被泄露出去的？！宋愈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今天自己是不是……来错了。
　　她终于无法说服自己忽略后脊的阵阵凉意，往远离宋愈的一方挪动，飞快道：“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事……”
　　“妈妈要去哪里呢？又要抛下我了吗？您已经抛弃过我两次，这一次无论如何不会让妈妈再走掉了呢。”宋愈语气很苦恼，她是真情实感的在忧伤。
　　越是这样，宋愈就越显得可怕。她有些做作的伤心让宋韵萍不寒而栗，任谁来都能看出现在的宋愈有多不正常。她终于意识到，今天自己的行为就有多愚蠢。她是自己送上门来给宋愈报复的。
　　宋韵萍终于无法忽略心里的危机感，起身就朝门口冲过去，她只想尽快从这个可怕的人和身边逃离。只是宋韵萍刚刚迈了两步出去就猛地刹住了步伐，她戒备地后退两步，一直后退到背已经抵住餐桌，退无可退。
　　宋愈手里拿着一把银芒闪烁的水果刀，笑得温柔又从容。
　　“不是说了让妈妈不要离开吗？您怎么就不听话呢？”
　　宋韵萍看着步步紧逼走过来的宋愈，或许是觉得自己今天真的凶多吉少，反而产生了一种破罐破摔的恼怒。她破口大骂道：“怎么了？说你是个怪物还不行了吗？老娘告诉你，当初老娘掏钱把你塞进精神病院还不是为了你好，没求着你感恩戴德这就不错了，你还敢欺负到老娘头上来？”
　　怎么会有母亲在把女儿关进精神病院以后还觉得这是恩赐？
　　宋愈垂下眼睑，呼吸有些阻塞。她原本以为她已经不会为这个女人的任何言行而感到难过，可是当她清楚明白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不堪之人的时候，她竟然还是觉得难过。
　　原来在阿邵用无微不至的关心教会她什么是爱的时候，也教会了她被伤害。
　　宋愈前所未有的难过。即便遭受到这样的对待，竟然还是狠不下心来，不去爱这个荒谬的母亲吗？
　　刹那间，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她吧。杀了她，就不会有人再让我难过了。
　　她静静地举起了刀——
　　大门被大力推开，还挂在锁孔上的钥匙来回摇摆，撞击到门板，发出清脆的声音。叶邵从门外急匆匆冲进来，见到这一幕，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不要，小愈，她不值得！交给我！”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悄然崩裂的声音传来。血红色的玉珠宛如一颗颗喋血的眼泪珠，颓然坠落，洒散在地上。一只青铜色的铃铛渐渐在空中显露出来，又在跌到地上之前，一点点化为齑粉，飘散在空中。
　　宋愈的眼神定定地看着自己抬起的右手上那枚朴素而又大方的戒指，在抬起手时，她的余光突然扫到了这枚戒指，然后就停顿在那里。
　　她突然想起了佛经里的那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果自己真的杀了人，阿邵会不开心的。
　　她如是想。
　　然后宋愈慢慢转身。她的目光极度眷恋的从叶邵的脸上划过。她似乎想要扯出一抹笑，可晶莹剔透的眼泪却率先夺眶而出。
　　原来我也是会哭的啊。这么多年。
　　这是宋愈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

　　“小愈——”叶邵的声音竟然有些凄厉。
　　他向前冲，被茶几的几脚绊倒，转眼间连滚带爬扑到近前，颤抖的双臂接住了宋愈软软倒下的身体。
　　他慌乱地拍打着宋愈的脸庞，出口的话语都破碎：“小愈，小愈，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看看我。”
　　宋韵萍就站在原地，笑着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神情癫狂。
　　她轻轻松开手指，一根透明的线飘落下来，落在叶邵与宋愈身边的地面上，落在叶邵的眼中。
　　他猛地抬头，双目赤红，锁住宋韵萍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等、着。”
　　叶邵好似突然恢复了理智一般，抱起宋愈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慢慢向门外走去。他的背影苍老得宛如七旬老翁，蹒跚而沧桑。
　　门外的人看到他出来，见到他怀中的宋愈也是大吃一惊，问道：“要报警吗，邵哥？”
　　“不必。”叶邵轻声道。他无声地紧了紧自己的怀抱。

　　县城的医院最近有了一件大喜事。
　　在老院长自杀之后，院里一直都缺一位有足够经验领导大家的主心骨。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有市中心医院的主治医生主动申请调院过来，让整个医院的人心大振。
　　听说这位主治医生年纪轻轻却参与了很多个国际性疑难杂症的会诊，医术过人，更是让大家期待。
　　叶邵将车停进车位，开门下车，转身将车门锁好，还拉了拉门把手确定已经锁上，这才向医院大门走去。他的脚步从容不迫，有着不符合他年纪的沉稳，格外的让人信赖。
　　门口早就等了好几个年轻医生，一见他进来，都迎上来打招呼：
　　“邵医生来了。”
　　“邵医生路上辛苦吗？”
　　叶邵笑着向四周致意：“我昨晚已经休息得很好，今天可以直接工作了。我接手的病人的病历都准备好了吗？”
　　一旁一个小护士连忙把手中厚厚的卷宗递上来：“都在这里了，叶医生。”
　　叶邵接过几个文件夹：“谢谢。”
　　他带着笑意的声音让小护士悄悄羞红了脸。只是县城里的姑娘都十分淳朴，也没有做什么露骨的表达。
　　告别了其余同行，叶邵走进电梯间，按下了其中一个楼层按钮。他很快就来到了病房门口，轻轻地打开了门。
　　病房里的病人是一位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患者。如非奇迹，这类精神疾病很难痊愈。也就是说，这个病人可能余生都会被关在这个房间里，直到死亡将她带走。
　　听说这位病人姓宋，是被一位市里的已经退休的医学权威诊断出患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尽管入院时她一直大喊大叫说自己没有病，可这样说的精神病人谁又相信呢？她是在市里入院的，之后要死要活的闹了一通，终于如愿被调回了县里。
　　她离开市医院的时候很开心，一直念叨着“我逃开了，我逃开了”。当然，周围的医护人员也只当这是她发病的一种表现罢了。
　　叶邵看着病人见到他一瞬间惊恐地睁大的双眼，看着她眼里的绝望，露出了一个职业的笑。他向这位病人介绍自己：
　　“你好，我是你的新主治医生，我叫叶邵。”
　　你还想逃到哪里去呢？
　　和我一起，余生都用来向她赎罪吧。
　　叶邵笑得越发灿烂。
　　他的公文包里除了上班必备的几样物品，还有一本古旧的佛经。
　　宋愈走后，他将这本书看了一遍又一遍，被里面一个禅意小故事久久地吸引了目光。
　　那个故事讲的是一位佛僧渡魔成佛的故事。
　　我本欲渡你成佛，却被你渡成了魔呢，小愈。
　　她宛如一缕穿堂而过的风，无意识从他的生命中轻轻穿过，他无论如何都挽留不住。

　　不过没关系，我会用一生去回味。

　　而那串铃铛，现在又去了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