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世华宴》山海来客

4、重逢㈡

　　我们的罪恶顽固，我们的后悔无力；我们想让我们的忏悔获得厚报，我们快活地走回泥泞小道，以为廉价的泪水会洗尽一切污迹。——波德莱尔。

　　就如同犯蠢不需要理由，只需要煽动性的气氛，暗示性的言语，带头的蠢货和背后阴谋家推波助澜的手一样。
　　热血上头的人类与野兽无异，不，他们甚至缺乏野兽对危险本能的感知，也没有野兽锋利的可以保护自己爪牙与绝境中孤注一掷的勇气与血性。
　　一旦托付信任，抛弃掉最后一件武器，无异于缴械投降，自绝生路。

　　猎物们会自缚手脚 ，跟随祭司的指引，自动走上祭坛，温顺地把头套进绞索里，眼神中有着温柔闪亮的憧憬着未来的光，映在屠夫的被磨亮的森寒的刀上。

　　人们如同即将被献祭的羔羊一样懵懵懂懂地打量着面带微笑，眼露慈悲的祭司，不明白为什么祭司洁白的袍子下是染血的屠夫布衣。也不明白他们即将奔赴地狱，再也见不到母亲，门前的白炽灯，火炉旁温暖的晚餐。
　　——甚至直到图穷见匕的那一刻，人们也不会有绝境中孤狼同归于尽的勇气。
　　他们挣扎，忏悔，哀求，诅咒，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他们思念家人，拼命求救。他们祈求天主，呼唤奇迹。
　　他们后悔对曾经试图阻止他们的亲爱的人们的粗暴，痛苦曾经自己的执迷不悟。
　　他们高呼着哀求“看在天主的份上”；他们诅咒屠夫同时也诅咒着自己。
　　而屠夫则把他们的哀求诅咒统统随着他们温暖的血液咽下，拿被哭泣打湿的白面包夹着他们热烈的仍然在搏动的心脏咀嚼，将他们死前的疯癫当做余兴节目，对自己一手主导的杰作沾沾自喜。

　　“ …… 你们的罪恶顽固，你们的后悔无力；你们想让你们的忏悔获得厚报，你们快活地走回泥泞小道，以为廉价的泪水会洗尽一切污迹。 ”熏低声吟唱着歌谣，只有自己听到。①
　　人们收回了注视少女的视线，目光像网一样，重新向原来的方向聚拢，紧紧缚住中央的神色平静的女人。

　　—— 被众人围拢在中央的女人出乎意料的年轻，而且拥有着在贫民窟绝不应该出现的美貌。
　　同样的花朵，出现在衣香鬓影，醉生梦死的巴黎社交场会是男人们渴望装饰在名贵珐琅花瓶里的名花；而在南美的贫民窟，只会淹没于狂蜂浪蝶的肆无忌惮，枯萎于风流浪子的随手攀折——在这里过分的艳丽只是成为情妇的拜名帖而已。
　　可这女人能平安生活至今，甚至被人狂热崇拜，显然不是裙下之臣的功劳。——她必然拥有某种超凡的能力。

　　那女人有着深褐色长发，柔软顺滑，光泽和密度都很惊人。

　　棕红色皮肤，映照在昏黄的灯光下有种莫名的暖意，可她那像吉普赛姑娘般暴露的衣裙上的零零碎碎的饰物则闪烁着铁器的森寒，昭示着骸骨的野蛮，展示着宝物的神圣。

　　墨绿色的眼影与暗红的唇彩，褐色瞳孔隐匿在深邃的面部轮廓阴影下，无端魔魅。而美艳的面部及身体裸露的那些部分则绘满了神秘的宗教图腾。

　　很好，很有些神棍的自觉。这套偷蒙拐骗业务也还真是熟练，真长进了啊。

　　她也没有打扰，把风衣搭在臂弯，随意踱去了人头大的水晶球前。

　　水晶球前，模模糊糊映出那美艳女人的身影。凭借超级视力的便利，本着打发时间的原则，少女歪头数了数，这些饰物几乎包罗了世界上大半的宗教。——这还是熏运用了自己恐怖的脑容量，丰富的学识，和长到让人咋舌的时间的经验积累，把那些从古至今，从举国狂热的国教到某个原始部落野蛮信仰，由曾经辉煌过的，现在繁盛着的，流星般划过的，湮没于历史长河不曾在下游激起半分波澜的……综合考虑无数因素后经分析比较的精确结果。
　　……看这女人首饰展台和晾衣架的架势，这巫女真真正正做到了宗教的无国界。

　　“ 梦魇！你看到了吗 ”中央的女人忽然高喊，这一刻她神情恍惚，双目仿佛失去了焦距，直勾勾注视着一个暮气沉沉的中年人。
　　“河水那么森寒……你抛下了那个可怜的孩子!”
　　“还说和你没有关系？!”
　　“你当时在想什么？军功!女人!财富!你脑子里满满的欲望，你听不到那个孩子的呼救——”
　　几乎没有给男人喘息的机会，女人接连发问，直抵男人内心。她如同看穿了一切，注视着那个卑劣懦弱的灵魂，不去听男人虚弱的诡辩，发出如洪钟般庄严的审判。
　　“……你死后灵魂必身堕地狱，万火归一 ——”
　　女子庄严的审判，人群无声地指责，神圣压抑的氛围，终于击垮了男人最后的防线。
　　他崩溃大哭，再也没有支撑着自己的力量，从椅子上滚落下，像个孩子一样，把自己蜷缩起来，好像重新躲入了母亲的子宫，好像这样就一切可以从未发生，一切都还从头开始，好像这样就可以抵御一切世界的恶意。

　　应付完差事——
　　女人从祭坛走下，自顾自取来了杯还在冒着气泡散发奇怪气味的绿色浓浆，大口吞咽，几乎无视了熏——小女孩的钱袋子她还不屑去搜刮——倒不是出于道义良心，实在是这些孩子身上没有什么油水，也没有尚待发掘的潜力。(哪怕她穿着光鲜亮丽，这种年纪的孩子衣食住行全寄于父母，花销过大，父母再查到女儿与神婆的金钱交易，会立马掐断女儿的经济来源，想象一下可能会随之而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无·数·麻·烦——实在是和她的付出不成正比。)

　　缓解渴意后，凡娜莎舔了舔嘴唇，水分的补给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她未知的焦灼——每次魔女本能的预感都是大麻烦，这些天她对待肥羊客户们都很应付，这次的收尾其实也很草率，索性没出什么差错——但那如影随形的窥视感和潜伏在暗处的危机实在无法让人平心静气。而眼前这个羸弱的孩子，美丽，娇弱，毫无威胁感，所以，凡娜莎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走神了——几乎可以料想到这个年纪的孩子寻找神婆干什么——小鹿乱撞的年纪，荷尔蒙爆棚的岁月，热血上头的时代。哈，为了爱情，孤注一掷，挥霍大量时间和金钱，但爱情的实质是投入与回报。投入给感情的时间和金钱，本质上是为了未来的更长久的陪伴与更稳定的金钱供养。在爱情里，有多少人血本无归，又有多少幸运儿能赚到盆满钵溢呢。
　　小姑娘，等你到了像我这个年纪(虽然你很大概率可能活不到)，或者可以跳过人生十年回望现在的自己，你也只会感慨一声——真蠢啊。然后继续手头的活计和昏暗的人生。

　　思索良久，凡娜莎最后决定拿出自己不多的耐心，姑且分给小姑娘几分钟时间，给她一顿社会的毒打。让小姑娘提前见识一下社会的黑暗残酷，也替她的父母教育一下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姑娘。她真是无私又伟大啊！

　　——自嗨到不行的凡娜莎完全没有注意的眼前少女变得越来越危险的气息和周身正在节节拔高的压力，也就自然屏蔽掉了少女越来越诡异的神色，以及那关爱智障的眼神。

　　终于，凡娜莎脑内激烈上演的小剧场止步于女儿摔门离去，父母抱头痛哭的苦情戏码，终结于一声——

　　“久违不见，凡娜莎。”
　　——成功阻止了她大而无谓的作死壮举，也拦住了她在死亡界限反复横跳的英勇脚步。
　　淡淡的问候，话尾微含怀念与惆怅，仿佛故人时隔久远的再见，脱口而出的思念。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然从那单薄寒凉的音色里听出来一丝暖意。

　　随着话音落下，少女回转过身来，昏黄光线下眼眸幽深。

　　凡娜莎楞在原地，杯子摔下，泼洒在地板上……而她一无所觉。回忆乘着老旧的绿皮火车呼啸而来——载满了贫民窟的人群，士兵，修女，黑夜，女孩伸出的脏污得令人作呕的手……以及人群外一对默然注视着她的少年少女。这回忆把她冲撞得三魂荡荡七魄悠悠，一时触不着地。

　　“衰老得也更明显了，腐朽的气息简直是从灵魂里散发出来的。身体七窍里都在冒黑烟呢。”吟诵着咏叹调般的问候，少女偏偏头打量着她，一缕黑发垂下，下一句话，果断粉碎了凡娜莎所有从脑海深处潺潺流出的温馨回忆，把她一下子砸醒神了。

　　见鬼的温馨!回首过往屈指可数的几次会面，她和这位大小姐什么时候和平共处过？每次不都是她屁颠屁颠的鞍前马后？结果这人走得悄无声息，连声再见都没留下。哼，两个无情无义的大·麻·烦。
　　——真是好想把一分钟前感性的自己掐死啊。冲动是魔鬼。一定是因为有了年纪成谜的大小姐的对比，显得她心态都年轻幼稚了好多。

　　果然，回忆本身都是自带五百米厚的滤镜的，回忆里的大小姐被无限美化，眼前这个的才是原产原装的大小姐。

　　可这淡淡的释然感是怎么回事

　　暗骂了自己一声犯贱。她不得不把自己散乱的精神力收拢，虽然大小姐从来不屑去探究人类幽微的想法，但只要她的情绪波动过大，散逸的精神力足够大小姐把她看个透心凉了。

　　震惊过后，凡娜莎那鸡飞狗跳完毕，只剩一地狗皮鸡毛的大脑总算能反应了下刚刚熏抛来的问候。——如果那算得上是问候的话。还真是大小姐难得的体贴开场白，居然有耐心等到她把饮料咽下——不然，她肯定会成为世界上第一个被噎死的魔女，真是光想想都憋屈——天知道她刚刚糊弄一群傻瓜蛋们忍笑有多困难，嗓子里有多饥渴，如果不是三百年的道行在那里撑着，她早就笑场到忘词了好吗？

　　不过，大小姐的情商依旧是负数啊—— 还老到七窍冒黑烟

　　我还能当场表演原地气到爆炸，七窍生烟呢，想不想看看，嗯？小妹妹？

　　“妈的，你一个国宝级别的也有脸嫌弃我这个年份的古董？”凡娜莎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熏她倒是不敢指的——和你比起来我可还是差远了，老娘还青春少艾好吗？

　　凡娜莎翻了个白眼，身体力行地表明姑娘她不仅外表美艳迷人，心态也照样年轻得好比叛逆少女。——哪怕面对噎人的老妖怪硬刚也不能怂。

　　注：①这里熏吟唱时，改变了波德莱尔的诗歌，意在嘲讽盲从的人类。因为怪物从来不属于人间，她也绝不会归属于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