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蛾》落红千里

4、白梅

　　宇文夫人对眼前两位少女微笑道：“你们以前都是在落鸿宫做侍女吗，我听闻落鸿宫主对人严苛，可是委屈了你们……我这里就不同了，但凡是该打理的打理妥了，爱怎么玩闹由着你们，就当是自己家吧。”
　　玉屏福了一福，道：“谢夫人。”身边的苏儿眨眨眼睛：“宫主很好啊，几乎不会动怒的。”
　　宇文夫人颔首道：“如此更好，我旧时听闻落鸿宫主喜爱畜养猛兽，便想当然以为是凶暴之人呢。”
　　苏儿更奇道：“外面的人都这么说宫主吗？这怎么可能，宫主最讨厌这些个活物。”
　　“是吗？”宇文夫人淡淡道，“以讹传讹，还真是三人成虎了。嗯，你们平日里在落鸿宫，可有常见到宫主那位新夫人？”
　　玉屏道：“新夫人？夫人说的是碧霞山庄那位吗？”
　　“还有哪个新夫人，我平日里闲来无事，便常听人说起这位新夫人如何美貌脱俗，落鸿宫主更是对她爱逾性命，可惜这位夫人身子不好，嫁过去不到两年就病重不治……”
　　苏儿道：“新夫人当然是个大美人，只是脾气冷淡，我们平日里很难见到她……宫主又说我们这些侍女笨手笨脚，怕委屈着夫人，夫人的饮食起居，都是他亲自安排。”
　　“哦？”宇文夫人饶有兴趣问道：“既然不常见到，怎知她脾气冷淡？”
　　苏儿一愣，喃喃道：“是啊，我怎么知道她性子冷淡呢？对了玉屏姐姐这不是你对我说的吗？”
　　玉屏脸上一窘，道：“有一次我在花园里看到新夫人，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站在银莲池那里，一只手搭在美人靠上，头发只束了一条带子。当时她与宫主成婚不过半月，看起来却没半分喜气，那身衣服更是不合。我见她的神情，似是既不在赏花，却也没在看别的什么，但更不像一个人想事情的样子……那天本来还有些冷，我见她穿得单薄，就走上去，想劝她进屋，谁知道还没走近她倒先转过头来看着我，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却生是让人看着就从心里冒出寒气来，吓得我就不敢再往前走了。那也是我离她最近的一次，其他时候都只能远远看见一个影子。”
　　“嗯，你们路上也乏了，就下去休息吧。”宇文夫人挥挥戴着紫玉扳指的手。
　　待两个女孩儿消失在门外，宇文夫人眉头蹙起来：“小姐，你到底隐瞒了什么呢？”
　　……

　　宇文夫人烘着手炉闭目养神，一年了，不知一年前的今日，九小姐在遥远的西域病殁之时，可曾想起她呢？
　　碧桃在外面说：“夫人，人已经到了，在花厅呢。”
　　宇文夫人道：“让她到园子里来吧。”
　　碧桃快步走去，不一时又听见簌簌的裙裾拂地声，一个女子静静走过来，白色的裙，素净的脸。
　　宇文夫人蓦地想要哽咽，涩然道：“是她让你来吗？”
　　锁絮儿道：“是的，她要我送一样东西给夫人。”说着将手中之物递给宇文夫人。
　　那是一个略显古旧的木匣，只是阖着盖子，并没有锁。
　　宇文夫人打开，那是一对青玉石刻莲花的镇纸，片片白梅落于其上，仿佛某个人的手，冥冥中仍在抚摸着自己心爱之物。
　　宇文夫人欲将梅瓣拂落，却又迟疑，道：“告诉我，她到底隐瞒了什么，又隐瞒到什么程度。”
　　锁絮儿道：“夫人想知道的又是什么？”
　　宇文夫人道：“关于她的，我所不知道的一切。”
　　锁絮儿叹道：“那可能不是小姐希望的。”
　　宇文夫人道：“她既要你把这个送来，就是料定了我一定有很多事要问你，也就是她已决定让我知道一切。”
　　锁絮儿垂下眼睛，道：“这么多年来你仍然了解她的心思。”
　　宇文夫人什么话也没说。
　　一阵沉默，锁絮儿道：“小姐只说让我来回答夫人想知道的三个问题。”
　　宇文夫人笑了笑，心想说我了解她的心思，她还不是到死都要人费心去问去猜，她轻叹一声，问道：“她上次回来，手上那道疤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宫主抓出来的。当时他要掐死小存，小姐拦了一下。”
　　宇文夫人回想起九小姐用伤手托着腮的样子，又问道：“那天早晨她又对风允说了什么？”
　　“她把风允带到这片梅园，说，你会始终不曾发觉自己认错了人，只因在你心里，小蛾就是当年小小的九儿，所以现在你们还可以相亲相爱地生活下去。风允说，那不一样的，本来我可以把她一直错认成你，可是你为什么令落鸿宫的人传讯来告诉我真相？从那以后不管怎么看，她都根本不是那个你，她太聪明也太灵巧。小姐说，你问我为什么写信，好啊……小姐捋开袖子把手臂举到他面前——是没受伤的那只手臂的袖子——上面遍布刀痕和血痂，说道，因为我在落鸿宫只是作为取血祭剑的工具，我已活不了多久，我想在死前让你知道，你错了。风允捂住脸一直后退，小姐就一直慢慢走近前拨开他捂脸的手，把那只手臂在他眼前晃，轻轻地说，你错了知道吗……你错了……你错了……”
　　宇文夫人机伶伶打了个冷战，想起送走九小姐的时候她回到梅园，看见风允在梅树下静静数着梅花，无论她怎么温柔地询问和劝慰，他始终像个人偶一般不发一语。然而那之后他却奇异地不再酗酒，开始和她安宁地过日子，只是他的平和有时让人——心头蓦地一寒。
　　宇文夫人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已经没有问题需要问了。”
　　……

　　宇文夫人来到丈夫的书房，对他道：“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有位贵客远道来了梅园，你不出去见见吗？”
　　“是吗？”宇文先生搁下笔，回头温润一笑，道，“可惜从早晨我就不知为什么心神不宁，恐怕不得不失礼了，请你为我向那位客人致歉吧。”他说着收拾案上诗稿，慢慢走到门外梅树下，取出火石点燃了，对跟来他身边的宇文夫人笑笑：“你不去招呼客人？”
　　宇文夫人摇摇头，淡淡笑道：“我想看着你把它们烧完再走。”
　　火光闪动处，一页页纸连同它们载着的欢喜和悲伤倾刻化为灰烬，宇文先生没有再说话，只是慢慢地把诗稿一张张放入火中，最后几页方才写就，墨迹尚未干透，在它们归于虚空之前，宇文夫人看到上面写的字：
　　雪中生白梅，
　　梅复落雪上。
　　掬雪不见梅，
　　但闻白雪香。

　　雪中生白梅，
　　白梅共雪飞。
　　闻得袖中香，
　　疑雪又疑梅。

　　雪中生梅树，
　　梅雪飞帘入。
　　把盏去寻梅，
　　梅似化雪去。

　　雪中白梅生，
　　梅雪共随风。
　　寻梅梅化雪，
　　拈雪雪亦融。
　　忽然桃李春风满，
　　原来梅雪两无情。

　　原来梅雪两无情！

　　[全文完]

　　任何一个故事都有它存在的意义，至少对讲故事的人，意义重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