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非仙》三酉一川

17、此路遥遥（1）

　　入夜，叶宅。柳江吟坐在院中一座小亭中，点上灯烛。

　　三更刚过，一道人影便翩然从房檐飞下。

　　“门未锁。”柳江吟道。

　　“哎，走习惯了，忘了再绕到前头去看一看。”辞颜笑：“怎么，知道我要来，特意留了门？”

　　“嗯。”

　　她应承了这句调侃，倒叫辞颜一愣，旋即道：“你……又喝酒了？”

　　“嗯？”

　　这句略带上扬音调的疑问和着那张叫人不敢接近的冷脸，瞬间打散了辞颜的困惑，他甩甩衣袖，将佩剑向石桌上一放，坐了下来。

　　他的神色略带了些疲惫，显得整个人更加懒散。

　　“如何？”柳江吟道。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看我这副样子，很像大获全胜吗？”辞颜叹了一口气，嗔道：“竟然让它给跑了，真是耻辱，耻辱！”

　　枉他穷追不舍了几十里，却只捡到白弦璧的一张人皮和白夫人的一具骨架。

　　耐着性子跑回来送还给白家，却被白珏抱着大腿一顿哭求，死活不肯松手，他也只得帮收拾残局，收敛白弦璧尸体，又找回在街角昏死过去的白弦玉，一通折腾下来，已经是夜深时分。
　　连他自己也想不通，是抽了什么风想做一回烂好人。

　　辞颜叹了一会儿，又哼声道：“等它再现身时，爷必将他拆的零碎，炖成一锅大骨汤，吃了喝了好好补补！”

　　“我不想喝。”千羽出声反驳。

　　“谁逼你喝了？我是说我喝……哦，对，我喝了，你也不得不喝……罢了罢了，不提这话，还有正事。”

　　辞颜没头没脑的绕了一通，向柳江吟道：“我没追上那妖物，回来之后也查了查，那妖祟的确叫做骨人，通身只有一副森森骨架，没有皮肉，身手极快，只是别的也查不出更多了，你倒是一副了解的样子，同我讲讲呗。”

　　他说的查，其实就是从袖中摸出那卷卷轴，按照骷髅的模样对对形状。

　　早先在他去白家的时候，其实也不知这妖物是不是属于卷轴上的那几只，只是心中总不愿看人身陷险境而袖手旁观，这一点，倒是越来越被最好洁身修行的千羽同化了。

　　又转念一想，却觉得千羽也不是多么喜欢救世济人的。

　　应该说，是被天界那群顽固迂腐的唠叨神仙同化了。

　　辞颜正自嘲不已，就听柳江吟道：“……不甚了解，只是很小的时候在一本杂谈怪记里看过。”

　　“还请叶姑娘赐教。”千羽道。

　　“骨人修妖道以前，是一名山野村妇，且是个哑女。她自小与旁人生的不同，有一双……阴阳眼。”

　　“阴阳眼？”辞颜插嘴，颇有兴趣。

　　“每次身边相识之人离世前，她都可以提前看到那人死去时的场景。只是口不能言，不会写字，遇到将要横死之人，她便在头一天晚上彻夜彻夜的去拍门提醒，亦或在那人即将遭难之时围追堵截，试图阻止。但凡人命数终究不能改变，她如何发狂，那些人依旧会死。”

　　“哦！我明白了！”辞颜双手一拍：“她好心提醒，但别人却认为是她带来不详！好惨啊，要是我，我才不……”

　　“听便听，少说话。”千羽不耐打断。

　　“直到一次，她预见村里发生大火，死伤无数，照例挨家挨户拍门，所有人家皆大门紧闭，置之不理。”

　　“哦！我知道了！”辞颜又忍不住叫了起来：“那些人都被烧死了，活着的人却以为是她召来的灾祸，结果呢，她被怎么样了？”

　　“凌迟。”柳江吟淡声。

　　将活人扒净衣物，捆绑木桩之上，受刑之人身上的皮肉被一片一片割下来，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血淋淋的内脏，统共三千多刀，直至最后被削成一具空空荡荡的骨架。

　　这种刑罚，称作凌迟。

　　“这样的怨念，怪不得她要寻人皮来穿，我见她还知道给新皮囊披上衣服遮遮羞，原来是个姑娘，也是个可怜人。”辞颜道。

　　“你的注意力都在哪里？”千羽冷声责他，转向柳江吟，换了种平静的语气：“叶姑娘所看那本古籍，可还有写其他？”

　　“无。”

　　“……”千羽默然。

　　柳江吟见过无数妖族邪灵，好的坏的，男的女的，面皮丑陋的，容貌艳丽的，各种各样，数不胜数，只是从不曾遇到过骨人，不然也不会思索了许久才想起，她曾在父亲的藏书阁里翻出过一本记述上古妖祟的典籍，里面记载过此妖，并附有图鉴，书上说其最后一次在人界出现，是两千年前。

　　既然已经平静了数千年，为何又会重新出现呢。

　　她沉吟半响，出声问道：“你真的如此想收服此妖么。”

　　“自然，捉妖缉怪乃修士之责，更何况是害去两条人命的恶煞。”千羽多了几分凛然，飘然出尘之气莹然于面上：“如若不除，这妖邪不知还要害了多少人的性命。”

　　“几成把握？”

　　“十成。”千羽不假思索。

　　柳江吟微不可查的扯动了一下嘴角。

　　辞颜和千羽都知道她的意思，他们今日追缉已是失败，怎还敢称有十成把握。

　　“说是十成，就是十成，今天是意外，意外懂不懂！”辞颜嚷嚷，倒是难得同千羽站在了一条线上。

　　柳江吟不言，微弱的烛火跃跃映于瘦削的脸上，让人摸不透她此时的想法。

　　许久，千羽道：“我们此来，多有叨扰，既然叶姑娘已将所知悉数相告，我们便也告辞了。”

　　他说着，站起身，稳稳提起遇仙，负于背后。

　　指望一个小小人族女子能够说出什么有用的线索，简直笑话。

　　也只有辞颜觉得她不简单罢了。

　　此后一月，柳江吟闭门不出。有了骨人一事为鉴，她不能贸然再用箭符，只隔三岔五的以血咒召灵，陆续召来了一些低阶小妖，引其内丹灵气或怨气，这些灵力虽然低微，却也算积少成多。最后一次召灵之中，竟也召来了一名修炼百年的灵狐，狐妖虽灵气颇足，却胆小怕生，以为自己素日偷鸡摸狗的丑事暴露，恐她要取自己性命，慌慌的吐出自己的内丹奉上，愿供柳江吟暂时托养灵力。

　　在这段时日说长不长，洛都城内外却是另一番光景。

　　白珏痛失爱妻与幼子，悲恸欲绝，却也不敢张扬，但妖祟作孽猖獗，已从洛都弥散开来，许多小镇村落皆出现了杀人剥皮的恶闻，林林总总算下来，不少于十数人遭难，此事终于震动四方，谣言纷传，不少朝臣纷纷上表，百姓四下进言，请求国君做主，萧邺顶不住重重压力，听从太子萧止礼谏言，下诏广招天下修士，降服妖祟。

　　一时间，洛都城内外出现了许多身着道袍的修行之士，结伴而行，谈天论地，却也成了一道奇景。

　　竹摇将这些事情绘声绘色的描述下来，柳江吟只叹又是一群乌合之众。

　　她并不针对谁人，只是从前无数次与人界修士交战让她了解，这些人实在太过自以为是，学了些皮毛便敢扬言自己能杀尽天下邪祟，平日帮人看看风水卜卦阴阳也就算了，遇到骨人这般凶狠的恶煞，恐怕只有拔腿逃跑的本事。

　　论说南洵乃至人间之内，有宗有派，能够算得上颇有建树的，也唯有数年前斩妖道人那一支万念宗而已。

　　不过也早已不复存在了。

　　经过月余的闭关修习，又得了狐妖百年内丹，灵力不再外泄，愈发充盈。

　　这一日，柳江吟久违的踏出了叶宅的大门。

　　妖祟出没对洛都的影响，仅止于白家两条性命，之后的死者皆在城外，且有愈离愈远的势头，现下人人都道妖祟早已出了洛都，向别的地方去了，所以城外人心惶惶，城内之众却渐渐趋于平静，重新热闹了起来。

　　柳江吟一路走马观花的看着，不少茶摊酒肆挂起招牌重新营业，街上行人纷纷，偶尔能见到一两个修士模样的人穿行而过，竹摇口中道袍涌动，负剑四处的场景不再，他们中的大多都追随骨人时断时续的现身，寻到城外去了。

　　一路而来，喧闹不断，柳江吟向着出城的方向而行。

　　突然，一道格外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这位公子，您这面相，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前途无量啊。”

　　一间小小的茶馆前撑着篷布，底下一站一坐两个年轻男子，那位翘着二郎腿，张扬不羁的品评着别人面容的，正是许久没再现身的辞颜。

　　此时的他着一件素白的道袍，脸上的容色比从前更加光彩，整个人熠熠生辉，强势拽住另一年轻男子的衣袖：“公子不如坐下，我再同您好好说说。”

　　被他抓住的男子穿着考究，生的白净，只是清秀的脸上泛出淡淡的不耐，推手道：“不必，在下还有要事在身。”

　　“什么要不要事的，什么事儿能比发财升官要紧？”辞颜俨然一副泼皮无赖之色，手上不肯松开分毫。

　　年轻男子的脸色更加难看，用力抽了抽手，却挣脱不出，于是声音更加冷峻了几分：“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