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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七月的一个午后,后院里儿童的歌声若有若无,靠在沙发上小憩,热浪和歌声让人不能分辨梦和现实。房间里都是白色,儿童的笑声渐渐淡去,薄被滑到地板上。这个漫长的夏季快要结束,我希望能够得到某种解脱。但是也知道希望之为虚妄,正与绝望相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夏天总是一个人渡过,从闷湿的上海,到干燥的北京,总是一个人,闷到连找人说话的欲望也丧失的地步。

      看到一个清瘦有力的女生抱着吉他在唱:“走在五彩缤纷的街道上,我往哪里去。而今耳畔已不再响起,你那笑语。”她的歌声很干净,有我旧时的记忆。我不认识那个女生,但是记得那一幕。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去图书馆,看到阳光他们音乐社团的人在搞活动,吉他弹唱晚会,那个外校的女生唱着我中学时候听过的张蔷的老歌。阳光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看到我,微笑。

      好像上个世纪的记忆,也的确是上个世纪。那时候大学里特别悠闲,就业的阴影并没有威胁到校园里来。周围的人似乎还在参加诗歌朗诵会,练习书法筹备展览,或者跳舞唱歌准备新年晚会。慵懒得让人骨头发酥。渴极了,醒来,喝水。梦里的歌声还在回响,白色的房间里还是只有闹钟指针跳动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坐到电脑前开始搜索他的名字,因为一段梦里的歌声,那么强烈地想念他,想知道他的消息。任何的,只言片语的消息。

      阳光十年前已经死在苏州河了,但是希望还有人像我一样地怀念他。在多年后的异乡,在这样阒寂而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希望能找到一个和我一样怀念阳光的人,向他倾诉我创伤的回忆,沉默多年的懊悔。Google上有许多和他同名的仍然健康活着的人,我强烈的渴望在一条条现实的讯息里慢慢平静,午睡的余韵逐渐消退。我依然无可救赎。

      不记得怎么认识他的,大概他也是为影的魅力所吸引的众多男生之一吧。影走在校园里,会有男生把仰慕的纸条扔在她的衣帽里,只是表达爱慕,并非为了求得一个约会。我们住在河边临街的宿舍,一楼,对着篮球场。春天的时候窗外桃花灿烂,但记忆里浮动的却是青草的气息。衣着朴素的学生在我们的窗前来来去去。随着日影变幻,月上东山,窗外的人们手里的书包变成饭盒,饭盒变成开水瓶,水瓶变成爱人的手。日复一日,我们坐在窗里张望,看风景,看行人,看打球的男男女女。男生来敲我们的窗,大多是找影。虽然江南多佳丽,我们系里更是美女如云,但他们仍然盛赞影是中文系最美的一道风景。她当之无愧。影没有男朋友,所以全校的男生都想和她做朋友。影从不以此为傲,她安静自若,善待每一个在她身边来来去去的人,无论男女。阳光来敲窗,或许是为了结识影。

      也许,不是这样。我的记忆有些紊乱,应该是静先认识他的。静是我们宿舍唯一一位曾经积极参与社团活动的人,她因此而与我们有些格格不入。我们宿舍懒散而诗意,阅读,聊天似乎是我们大学生活的全部。在别人眼里我们或许是最无味的一个宿舍,花样年华只是泡在自习教室与图书馆中,只有每年莺飞草长时节,我们会三三两两结伴去江南古镇漫游。此外,不参与任何社团组织,学校活动。除了影与棋是美女外,我们都容貌平淡的不会给人留下任何记忆,所以也无人恋爱。对此我们也安之若素,聊天的话题大多是诗歌小说电影,我们自诩为有魏晋风骨。在别人眼里我们最无聊的证据是,在一次全校的英语听力大奖赛中,我们宿舍八个女生人人都拿了奖。在中文系这样念书被人耻笑是正常的,好学生就是生活无味的代名词。以至于隔邻的女孩有一次问眯,你们宿舍的人开玩笑吗?当然,我们有我们单纯的快乐,但是与戏剧化的恋爱酗酒自残以及性无关。我们诚然也会寂寞,只是,没有诉诸于外,缺乏夺人眼目的戏剧化外观,芳草寂寂。

      在理工科学生的眼中当然另当别论,有次碰到一位理科眉眉,她说女生如果长得漂亮,只会吃饭睡觉跳舞也就罢了,男生怎么可以去念中文系,那一定非懒即笨。我骇笑,原来我们享有这样的特权而不自知。现在想来还觉得诧异,这样传统的观念有这样旺盛的生命力,性别歧视在大学知识女性当中居然这样盛行。不,中文系的少年郎只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已,生存的压力在无欲则刚的原则面前威胁不大。而且,我们是女生,吃饭睡觉,并不跳舞。

      阳光和静在什么活动中相识我已经不记得了,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和静活在不同的世界里。静穿着白色的长裙,栗色的头发细密闪亮,有着江南女孩典型的雪白皮肤和娇小骨架。她奇怪地坚持对外地同学讲上海话,对上海同学讲普通话,大概潜意识里有教育别人的责任感。静不管去做什么总是悠然地漫步,她行走的姿态被班里的男生视为淑女典范,而喜穿短裤急奔的我则是反面教材。抛却年少时的轻狂不羁,在我渐去渐远的记忆中,静的姿态因为细节的模糊终于摇曳动人,白色高跟凉鞋轻敲地面,笃笃,笃笃,恍若空谷回音。有一天晚上大家赶在十一点宿舍熄灯前洗漱,不知谁无意中问静,今天你在哪个自习教室,怎么没看见你。静淡定地说,我在文史楼前的草坪上听阳光弹吉他。啊,原来是那群人!有没有听到河边有人吹箫?萧声在月夜里真是回肠荡气呢!无意之间话题就这样被人岔开了。也许尽管月色下的草坪很美,但是因为是集体活动,所以大家没有执著地拷问静。也许因为月夜里的箫声更美,大家就此忽略了阳光的出现。也或者,并非全然无意,我们在有意无意间疏忽静,因她与我们的不同。

      十年后的记忆里,静的白色长裙花一样静静地伏在月光下,碧绿的草坪上,男生在歌唱。

      后来阳光来敲窗,沉静地问:静在不在?我们开始习惯他的出现。静告诉我们,晚自习结束后阳光和她在校园里散步,在路边的树上摘下两片叶子,自己吃一片,给静吃一片,说:这就是丁香的树叶。虽然我们都曾经喜欢过戴望舒的《雨巷》,也感叹过“丁香空结雨中愁”的意象,但是我们不能接受这样做作的浪漫。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把诗歌和生活混为一谈,而且还是个东北男人!那时候的我们在读存在主义,在读加缪,卡夫卡,在读《犀牛》,《椅子》。我们在自以为严肃地思考人性的异化和现实的荒诞。丁香的时代早已过去,它今天的存在价值只能体现为烹调红烧肉的作料。我们厌恶一切矫情,尤其是男性文人的矫情。

      也许我们沉默的鄙夷影响了静,也许静从未喜欢过阳光,也许,阳光并未真正向静表白过什么。阳光在窗前出现的次数明显地少了,我们不以为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静和他还是朋友,但再未听静特别提起过关于他的什么。下一个春天,阳光和朋友组了摇滚乐团,他打鼓,他的一个东北朋友玩贝斯。他再次来敲窗,我们告诉他静不在。他说:你们想不想去我们乐队看看?我和影互望一眼。他又说:你们班的燕也在我们那儿。心里暗暗诧异,燕是拉手风琴的,不知和他们狂暴的摇滚怎样配合。闲来无事,就当是饭后散步吧。和影随他去了,心里却认定他们和艺术系那帮画画的人一样,假艺术之名,行泡妞之实。

      在简陋的教室里,他打鼓给我们听,打得不好,而且我们觉得燕喜欢他的贝斯手朋友,他们俩人间默契的沉默和我们三人的热闹形成奇异的对比。这样怪异的空气印证了我原本的看法,我有些不屑,不务正业。少女简单的思维里只崇拜英雄,管你画画还是打鼓,先把手艺练好了再泡妞不迟,现在不是丢人现眼吗。阳光和影在聊天。说英语四级考是个大问题,我和影四级都考了优秀,听到这儿更加不愿多说了。空气里微妙的压力让我出汗,我跑到黑板上写字: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阳光问:你信佛吗?我答:我只是喜欢金庸,这是道士谭处一死的时候吟的句子,跟佛无关。阳光憨厚地笑。

      影和每个窗前出现的男生成为朋友,他们来了又去,却没有人打动影,影的梦想和情感无人知晓。我每天和影一起上课下课,关注她的一颦一笑,分享她的内心故事,我知道她因为心不在此,所以超然。阳光又来敲我们的窗了,现在他找影。我觉得这个人好不趣怪,就算他和静之间什么也未发生过,难道他不知道避嫌吗?难道再让影去吃丁香叶吗?丁香在他那儿原来真的只是调味儿料,他倒是真能实行举贤不避亲的古风。但我的讽刺止于腹诽,并且很快发现,我是枉作小人了,他来得并不频繁,也并不执著于单独和影见面。他约我们宿舍所有有空闲的人去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当然也包括静。而且他似乎很明白影和我的喜好。总是叫我们去那些闲散的漫无目的的活动,什么校际吉他演奏交流会,什么校园摄影展,生物系组织的’带你认植物’等等没有功利目的的活动。他最得我们欣赏的地方是,所有活动他都积极组织,但对我们迟到早退的参与方式从不多言,他对生活的热情并不会强加给我们。看到我们出现在活动现场的人群里,只是沉静地一笑。他似乎并不在追求影,只是欣赏。在这一点上我和他是心有戚戚焉,影美得如此灿烂,当她大笑时如鲜花盛放,令人沉醉,她的容颜闪亮如钻照耀我们简陋的宿舍孤寂的青春。她的美让很多男生忽略她内心纯良如孩童,忽略她安静的寂寞。但阳光似乎懂得欣赏,他没有将这美据为己有的野心。我一念之间意识到他内心也许如影一样的寂寞。

      但只是一念之间而已,他来的不频繁,我们就很容易将他忽略。

      那时候班上最帅的男生默默地表达着对影的好感,影有些动心,苦恼着这位男生的沉默和畏缩。新鲜互动的感情让人燃烧,他们的故事过于鲜明,其他的人事都变成了背景。那段记忆里阳光不在。也许他也出现过,但模糊一片。静也不在,我们后来的活动里似乎静都消失了。但我的确从未有过静和阳光反目的印象,他们一直是朋友。静的白色长裙还是和阳光一起出现过,当然不是在月色里。静也许在乎过他,但静的生活太沉重,她自小在上海长大却没有上海户口,对毕业充满恐惧,对一切有利于未来工作的事努力再努力,因而对感情只能故作淡然地放弃再放弃。最后一次有静参与的活动似乎是为隔壁班级的同学过生日点歌,我和影还有静去找阳光。他在校广播电台兼职,因为他有一副低沉动听的好嗓子。那时候不懂得用性感这样的词去形容,回忆里才发现阳光的声音如细沙打磨过的黑陶,发着幽暗动人的光泽,真是性感。我们告诉他要点《笑红尘》。因为那时候认真觉得校园里的爱情可笑,中文系的爱情尤其是可笑中的可笑。所有窗前的等候,月夜的歌声,玫瑰的倾诉都只是夸张幼稚的表演。大好男儿为什么不仗笔为剑笑傲江湖,躲在这山温水软的校园里缠绵做作。“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

      第二天中午在去食堂的路上听见广播里传来阳光的声音:119的五位女生为321的男生聪聪点歌并送上生日的祝福:《明天我要嫁给你了》。路上行人窃笑,“五个嫁一个,这男生真厉害”。我们大怒。聪聪是只蓝皮肤的蚂蚁,一个瘦弱的诗人,还有一个冷艳的穿白狐皮大衣的女友。他也是东北人,帮助一切有问题的哥们儿,出钱出力,几乎是随叫随到地帮助女生搬宿舍,热心人。但他总是在夜里走到丽娃河边时跟女生说:天上月是幻,水中月是幻中幻。余光中就这一句诗好。我们大家都爱他,可是不能忍受这样肉麻得抒情。我们正是要嘲笑这样的酸人,怎么会嫁给他! 我们抓到阳光质问他:怎么可以这样□□民意?只因为聪聪和你是东北老乡吗?心里诧异东北的男人骚起来可真够让人骨头发软的,比江南文人厉害多了。阳光听我们这样严厉的措辞后也只是笑:你们当然是喜欢他才给他点歌,人家过生日,就让人高兴高兴吗。聪聪当然高兴,我们却成为大笑话。

      当我们年华老去,不再计较言辞的真假,坠入现实的污秽之中时,我发现我是喜欢聪聪的,他随和幽默,诚恳待人,偶尔犯一点酸水可以原谅。甚至,在回忆当中那些酸掉牙的诗句又恢复了它们最初的美好。因为现在的夜,都被寂寞笼罩,尘满面,鬓如霜,努力又努力,加班又加班,伏案经夜,倦极而眠,不知天上有月,何处又曾有过水中月。

      影和班上的英俊小生走在一起,觉得他们是画中人。看见帅哥追求影不得法,我几乎要拔刀相助了。可是一切似乎为时已晚,影在大三上学期结束时去了美国改念商科,她的安静随和让人忽略了她渴望挑战,渴望改变。影的离去似乎为我的大学生活提早画上了休止符。除了读书上课,不再有别的记忆。宿舍日趋安静,也许,从头至尾,我只是生活的旁观者而已。

      阳光比我们高一个年级。大三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忙于期末考以及英语六级考。夜里阳光来敲窗,恍然间觉得有此去经年良辰美景虚设之感。这次居然是约我,很诧异。影走了后我们的窗已经很安静。棋和男友已经是老夫老妻,他总是隔远吹一声口哨,棋就跑出去,无需敲窗。其他诸女维持单身原状。我和阳光出去,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只是闲聊,他工作找定了,去宁波教书。我以为他会回东北家乡,没想到他为山温水软的江南蛊惑,就此留恋不去了。

      中文系毕业的最后一个月夜夜都是为了告别的聚会,醉生梦死。我以为他来提前告别,此刻轻松安静的他和春天里的狂放像两个人。他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文学。太大的话题让我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也给了个空泛的回答,一切现代主义作品。其实那一阵在读赛林格,很为他简洁的语言哀伤的故事着迷。但没想与他分享,我一直习惯和女朋友们谈论小说,男生的口味对我来说有些不可理解。有男生说就喜欢《红粉》里害死老浦的小萼,因为她的柔弱让人怜惜。靠,那样出卖朋友秋伊横刀夺爱的女人还爱。真是I服了YOU了! 自此不再和男生谈小说,那时候觉得性别简直就是交流的天堑。和阳光出去向来是集体行动,突然变成单对单,就成了陌生人。我讨厌这种暧昧的压力,刚准备找借口去图书馆。他忽然问:你写小说吗?没有,我答。你呢?顺口一问。我刚完成了一个短篇《墙》。他露齿微笑,女生总是希望男人象一堵坚实的墙,可以依靠,可是谁是我们的墙呢?他寂寞地叹气。

      根据心理学研究,夜里十点的时候人最疲倦,人性最脆弱,内心不设防。他似乎正处于这种状态。我不能让他抒情下去,我不准备做任何人的红颜知己,那时候我骄傲于我的寂寞,我以为我可以一个人仗笔为剑走天涯。我厌倦中文系里软骨头的抒情,上海于我还是太小了,我迫切地想逃离,想看更高更远更大的世界。我还要去回去看书,我说。他觉察到我的冷淡,只是微笑:我送你。林荫道上阒寂无人,月光照不进厚重的梧桐叶。他忽然高声放歌: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爱人,当年我离家时她已十八,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卷长发。我被他突然爆发的激情震撼,刹那间感动莫名,内心惭愧于自己的游离。草坪上有人为他的歌声鼓掌,我说,唱得真好。

      回到宿舍,白花花的日光灯下,摊开书本,忽然有些羡慕那些放浪形骸的同学,也许考六级,考研究生没有纵情率性来的重要,年轻时就应该浪掷青春吧。旋即又将这个念头压下去,“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生命是我自己的,不要为一人一事改变信念,感动要适可而止。我继续看书。忘记他。

      第二天中午,他再来敲窗,递给我一朵硕大的蒲公英:在路边看到的,我没见过这么大的蒲公英,觉得很好看,送给你。我隔着桌子对他说谢谢,他转身离开。窗边的同学将蒲公英递给我,笑的暧昧。我心里冷笑,至于吗,一朵野花就让你笑得这样暧昧。坦然接过,跳上桌子,将蒲公英倒掉在日光灯管上。珊提醒,挂那么高,风一吹就没了。我心想:没了就没了。还要怎么守着这朵野花?

      接下来是期末了,平时泡在图书馆里看闲书的我们,现在都捧着笔记狂背。夜里十点半,在复习外国文学史,外面忽然人声嘈杂。珊说:今天晚上好像是中文系毕业生告别晚会,现在大概结束了。窗前响起各式自行车铃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叫女友的语音,上海话普通话高低错落。忽然有人敲窗,掀起窗帘,又是阳光。“我明天考外国文学史,现在还没看完呢”。我抢先说。他带着些酒意,放低声音:“就出来一会儿”。我回头看坐着的静,她面无表情,眉毛都不抬一下。我心里上火,暗恨他纠缠不清。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长久不来往,今天有点儿过分。“就一会儿,我后天就走了”。他再次低语。安静的宿舍没有人抬头。忽然发现,原来大家不知不觉中都成长了,以前童言无忌的欢声笑语都变成了故作淡然。这样的静默是种威压,我出门。

      我对未来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我只是想到要应付明天的考试。

      我走到宿舍门口,许多男男女女在告别。阳光和他们年级的一位男生在说话,我走过去,那个男生对阳光说:好了,我先走,不打扰你们了。他还未转身,阳光一把拉住我的手,然后才和朋友说再见。我觉得冤枉,刚才在宿舍里就已经觉得冤枉,现在更冤枉。他故意做给别人看。可是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我试图挣脱他的手,他大力握住不放,走过他的同学面前。走到灯光照不见的地方他才放开,低头不语。我忽然觉得他的坚持很可怜,这样能证明什么呢?证明你不是孤单的,是有人爱的,但是在这最后的时刻谁又会在意谁呢,除了自己,没有人爱你。我们的孤独都是一样的,但在那一刻,他是那样的孩子气。我不知道男生原来可以这么脆弱,我可以这样倔强地面对孤独,他不能。他静默,哀伤的气氛开始弥漫。我心里的气渐渐消失,但不知道怎样开解他。我们慢慢走到操场,停住。

      后天去宁波,学校有宿舍住吗?
      有。
      行李收好了吗?
      已经交给学校托运了。

      我们站在双杠边,远处有人在单杠上作引体向上。这样湿热的夏夜,做这样单调重复的运动似乎相得益彰。空气闷热,刚洗完澡又出一身汗。他离我很近,闻得到他呼吸中的酒味儿。他一直低头不语。我找不出什么话题,只好在脑子里复习刚才看过的笔记。

      想了想,告诉他:影下星期就会回上海。
      他抬头看着我微笑:影是个可爱的女孩。
      我说:是,我们开始以为你追完静又去追影。
      他笑:没有,我谁也没追,和她们在一起,是觉得她们都很可爱。你们宿舍的人都很可爱。他补充。

      他眼睛明亮,看着我,让我觉得迷惑,夜里十点半的迷惑。我后悔开启这个话题。

      我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他笑,我有点尴尬,他看穿我的惶惑。
      有一个弟弟。你也很可爱,他转回这个话题,而且善良。
      他低头,轻轻握住我的手:可爱而且善良。

      我从未和任何男生这样相对,我总是在他们试图通过语言把友情向前推进时迅速撤离。可是现在这样,他并不用语言说明,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样的场景。我往后退一步,他松开我的手。我暗暗呼出一口气,准备交待几句话就走人。他低着头,我怀疑他在哭。最怕男生哭,又不能这样走开。轻轻推他,喂?
      他伸出手摸着我的头发:为什么你们都有一头长发。
      他忽然将我搂在怀里,他真的在哭。我不知道大学毕业是否真的那么让人魂断神伤,但我听到自己班里的男生经过说笑的声音。我迅速将他推开。他后天就走了,我还要在学校里再待一年,对他是最后时刻的感伤,对我是可能的流言。我对他的好感还不至于让我放弃这些计较。

      多年后我才可以辛酸地嘲笑自己当时的狷玠,我自视太高,又极端自恋,不懂得爱人,也不明白的那样一个短暂的拥抱其实不会于我有任何损失,在未来长久的岁月里或许还会带给我一些足以自傲的慰籍,因为我曾经安慰过一个孤独的心灵。我推开他,也将自己推进一个永难抚平的哀伤里。

      我看着他:我要回去复习了。他眼睛红着,点点头。我们一起走回宿舍,在宿舍门口道别时我有些不忍,告诉他,明天我就全部考完了,我们一起吃晚饭。他只是微笑,说:进去吧,已经熄灯了。

      我往身上涂满蚊不叮,坐在走廊里看书。笔记摊开来,看不进去。他是太寂寞了,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寂寞,他才努力参加那么多看似热闹的活动。忽然脑海中就浮现去年春天看到他的情形:丽娃河边,他一脸的灰尘和汗水,和他们班的男生一起举着横幅:春天和大地的婚礼!不知道是宣传某个诗会还是单纯的行为艺术。队伍中每个人都是热烈严肃的表情。诗歌,摇滚乐都不足以排遣他的寂寞。阅读,写作,也不能。但,每个人都应该自救。不是吗?诗意地,但也要坚定地生活下去。大学假期每一年的寒来暑往,我总一个人住在宿舍里读书准备考研,整个星期没有人可以说一句话,幽闭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时间无休无止的流动,也这样过来了,他也应该行的。我是自爱,理智,但这不是缺点。我这样想着,就开脱了自己。忘记他微笑的样子,眼睛里晶莹的闪光。

      第二天他没来。我们考完后兴奋着,陪外地同学一起购物,大吃大喝。再一个星期,影回来了。我彻底忘记了阳光。影更加美得让人晕眩,珊(沉默固执的珊)后来告诉我,看到影的蓝色长裙和她的微笑,珊想哭,想低唤她:Jolie。那个学期我们爱煞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色》以及其中沉静悲伤的Jolie。但是我忘记了阳光的悲伤。我清晰地划分想象界和现实界。

      忙乱的学期结束,联系到电视台实习。回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家里去电视台比较方便,但实在想念一个人住宿舍的安静和自由。选个周末回校。河边遇到聪聪,他愁眉不展,问他怎么了?
      他说:阳光失踪了。
      怎么会?我停住,他不是去宁波了吗?
      就是因为他该去没去,宁波来电话问系里怎么回事儿,系里才发现。打电话问他家里,也说没回去,同学也不知道。
      学校已经派船在丽娃河里来回捞了两遍了。我呼吸停止。不过什么也没捞着。
      我吐出口气:问过他上海大学的朋友吗?
      问过了,也不知道。

      我告别聪聪,回到宿舍。宿舍里到处都是灰尘。打开窗换气,窗外早已是姹紫嫣红开遍,满目绿影,只是绿,还有蝉单调的高唱。忽然觉得,这样的夏日,怎样才能度过。我有点儿害怕,怕以后的日子都会这样郁热难熬。开始大扫除,头脑不能解决的问题需要用行动来忘却。我真的不了解阳光,他会去哪儿呢?忽然有人敲窗,我惊喜。抬头,是聪聪。

      我刚从系里回来,他们找到阳光了。聪聪的眼睛红了。在苏州河里。
      我喉咙发紧,满嘴苦涩。盯住聪聪。
      聪聪说:你别难过。
      什么时候?我终于问出口,声音古怪,像鸭子。
      上礼拜苏州河清污队就发现了,没人去认。学校今天上午才知道。可能是系里告别晚会那晚上喝多了,一个人走到苏州河上失足掉下去的。系里决定明年我们毕业不举行告别晚会了。

      聪聪,我叫他。聪聪,他真的是那天晚上失足吗?
      聪聪摇头。不知道,我去帮他整理遗物,他爸妈明天就来。

      理智,理智,我脑袋里小小的声音说,这是意外。你救不了他。但是这声音说服不了我。窗外桃花早已谢尽,剩下的只是绿,浓重的绿。也曾经姹紫嫣红开遍,到如今都付与断壁残垣。一阵风吹来,我退回桌边,一抬头,看见宿舍的日光灯上,还挂着那朵蒲公英,只有一根干枯的花茎,随风飘荡。我们都转过身去的时候他就被风吹落了,那样蓬松美丽的蒲公英。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爱人,当年我离家时她已十八,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卷长发。”

      那个夏天我剪去长发。阳光原来生如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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