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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哀鸣孤雁凄声远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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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如何逃出来的,依稀记得士兵哄然袭来,百姓连滚带爬地逃命,芸宸一个人默默地躲在牛圈里。庆幸的是巡逻的士兵再逐渐减少,她躲在暗处观察着士兵巡逻的规律——几乎每一次碰面间隔的时间和地点一致,而且他们没有任何的言语交流或行动上的体现,这样一来,尤其是两人一小组的巡逻兵,对她而言下手成功的几率增大许多,只需慢慢等待时机。
她迅疾地发动进攻,用匕首刺穿喉咙,随后放在死角处,等待着。
“喂,怎么这么慢?问你话呢?这样子也睡着了不成?”很快就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她肩上,她缓缓转身,刀光一闪,像是一匹白绫般在空中划出半圆形的一弯弧光。一股子血,箭也似的从喉管里喷洒出来,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便再也不动了。
空气中弥留着残留的稻草气味和一股血腥味,就连她自己也快受不了这股气味了,匆匆扫了一眼被茅草覆盖着士兵身体,确定不会被快速发现后,将边上那个体型偏瘦的尸体拖入阴暗角落换下了衣物。这一晚,只是一身戎装便得以轻松逃脱,已是万幸!
她颤抖着手摩擦干裂的嘴唇,吸进潮气,水冰冷,难以下咽。她肚子渴望的是食物,不是水。起风了,扑打在脸上令她感觉像在挣扎着穿过激流,呼吸都成了受难。再向前行进时看见了一处农舍,她敲了敲门扉,无人应答,她推了推,门应该是因为潮湿发生了变形,稍一用力屋顶的砖块像崩塌了似的直往下砸,顺着脖颈往衣内钻。
她从怀里掏出一只火折子,拔盖轻吹后,一股幽蓝的火苗便燃了起来。火折子将屋里仅存的一小截蜡烛点燃的一刹那,屋里的摆设便从黑暗里慢慢透了出来。仅一张小几案,再无多余的置设。
外面,夜色如死亡般苍白,银色的月亮在暗淡的薄云中穿行。
有几处微光从禁闭的窗中穿透而出,或自房舍木板间流泄出来。她侧身坐了起来,伸了伸脚。碎布凑合铺着的冰冷地面完全挡不住严寒,醒来后四肢便无比僵硬。脚上已经长了水泡,弓起足背缓慢地移步向水槽,静如影,如镜。她脱下戎装,在战火纷飞后再无人烟的农舍里摸索到了一身适合的百姓服,闻了闻,以确定它们还够干净,随后继续上路。
恐惧比利剑更伤人——父亲曾不断这般教诲,但她从不这么认为,她无所畏惧,是北部草原上的公主,她一直抱着这样的态度生活,以至于前不久的某个时刻她依旧认为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即便已经杀了两个人,即便长途跋涉后脚趾长出的水疱让她苦不堪言。直到看见第一具普通老百姓尸体,尸体悬挂在枯树的树杈底下,树干有明显烧灼的痕迹,她不清楚那是什么造成的,因为相较之下还是那具尸体更加令人惧怕,被根破烂的绳圈挂在树杈上的尸体晃来晃去,食腐的鸦雀却完全不计较这些,争先恐后地啄尸体的脸,膝盖以下只剩下些许带肉的骨头和破布,外加一双污黑的鞋子。在她干呕的同时心里最后一丝防线也不攻自破,一切早已不复存在!
“起来!都给老子起床!你们该干活了,夜里是不是又撺掇着逃跑的事情?不妨告诉你们,巴不得你们脑子里想着那些,匈奴人会让你们沦为军妓,懂吗?要是你们有点良心或者说还不想失去贞洁,你们就好好给我干活,都给我起来!”
正梦到一个像是母亲的人,男人的大嗓门就骤然响起,扫兴地搅了梦。
“空有一把嗓子罢了,只能恫吓我们,手里的武器却连匈奴兵的甲胄都挨不到。”虽是这般说辞,大家的潜意识却并未做过多的反抗,一边穿外衣一边低声抱怨。莲笙慢慢穿着衣裳,脑子里还在尽力回忆刚才的梦,想抓住这场迟来的白日梦里一鳞半爪的细节。步履缓慢的女人温暖的手搂着她,即便是回忆,胸中也有一股暖意微微荡漾,可是还没等她在心里锁定她的脸,那该死的男人就把这幻象吹散了。
现实真是残酷啊!空气里弥漫着树叶和潮湿泥土的气息。她叹口气,抻着腰身,然后乜斜着眼向外瞥了一眼。
驱赶——无休止的驱赶。眼下只躺下不足一炷香的时辰便被人用脚狠狠踢醒了,在喝骂声中迷迷糊糊地继续干活。日夜对她而言已然失去了意义,只有晌午进食才算是有了短暂的停歇机会。
她很晚才睡着,即使睡着,也是半睡半醒,因为充斥着恶梦。梦见自己迷失在树林中,有个黑影在身后追逐,自己只能慌不择路逃离,当她再次被踢肋骨而醒时,甚至有些感激这个一直憎恨的人。
她抬起手,其他人开始回屋休息,火光次第熄灭。黑暗顿时笼罩了她们。
“嘘,别出声,跟我走!快点儿!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眨眨眼,困惑地跟着芍药。
芍药专注地观察着四周的一切。万籁俱寂,但她感觉到,有一股冰冷的恐惧正弥漫开来,因为自己根本意识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芍药姐,你看见什么了吗?”
“莲笙,一会无论看到什么也千万别吭声!”芍药捂着她的嘴,对她耳语道。
她点了点头,芍药放开手并轻声说道:“我刚小解时见马厩里的马儿忽然躁动不安,地上沙土,水槽也呈现震感,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们不要说话也不要动,希望能躲过去吧。”
芍药年岁要比她大些,经过的事自然要比她多,这种处事不惊的本事更是让她惊叹。她从未见过芍药惧怕什么,可这次,芍药的周身散发着一股无法抵挡的寒意。
芍药抽了口冷气说:“千万别出声,他们…来了!”
她望向那里,看见有个阴影升起,一队人在阴影身后若隐若现。她瞪大眼睛,阴影似乎在长大。情况很快便确凿无疑:有三或四个高大的黑色人影坐在马上,居高临下俯瞰着她们这里。那些人影极黑,看上去就像是在他们背后的浓重暗影中戳出的黑洞。她觉得自己听见了微弱的嘶嘶声,犹如毒蛇的呼吸,并感觉到一股尖锐刺骨的寒冷。接着,那些人影开始快步向前。她从缝隙处看见闯入者是一些穿戴甲胄骑在马上的男人,身材魁梧,人数不多,但足以令人生畏,甲叶覆盖在他们的前胸,黑色的头盔似某种昆虫头颅的形状,让她想到了螳螂。这些人让她想起了芍药闲暇时会说起一些关于边境战争的事情。
芍药的恐惧不亚于她,她的身子也像身处严寒中那样颤抖不停,声音更是一样。刹那间,尽管别的东西全都跟之前一样昏暗漆黑,那些身影却变得惊人地清晰。共有五个高大的人影:两个站在山谷边缘,三个正在迈步上前。他们惨白的脸上残忍的双眼锐利烁亮,斗篷下穿着灰色的长袍,头戴银盔,枯槁的手里握着钢剑。他们朝他冲过来时,目光落到他身上,看透了他。他在绝望中拔出自己的剑,那剑似乎在发出红光,仿佛一支火把。有两个人影停了下来,但第三个比余者都要高大:他的头发又长又亮,头盔上戴着一顶王冠。他一手执着一柄长剑,另一手握着一把刀,刀和握刀的手都发着惨淡的光,他在笑,然后一步一步走向颤栗的男人,男人像一个厚重的行囊被无情地丢在地上,掀起尘土,他手里的兵器压在身子底下,双目圆睁。
还未入睡的村民仿佛因为惊骇而陷入了麻痹,一道道寒光凌空割断了他们的身体。而火焰很快便如同波浪般翻滚过村子,烈焰凝成的利剑刺穿了一个个已经燃烧起来的躯体,没有人能快速联合起来与凶悍的匈奴骑兵对抗,即便是拼命地挥舞着手中的锄头,逃跑的人和三三两两试图反抗的人最终都陷入了火海……
光线昏暗的村子已经恢复了平静,膝盖还在不住地摇晃。一片覆盖着厚厚尘灰的死寂,烧焦的屋梁凌乱地堆积在地,无不凄凉。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四肢摊开躺在血泊之中,她跪下身,拨开覆在女孩脸上的发丝,女孩双目圆睁,上面仿佛盖着一层薄膜,泪水滚落她的脸颊。
“素素在这儿。”她望向芍药,芍药正温柔地将尸体翻转过来。她们之中最小的女孩此时仿佛睡着一般,面容如往昔清晨她见到的一样安静。身前衣襟的赤红和在胸口下那道伤口触目惊心。
她感到无助与恐惧,而她只有一件事可做:哭泣,为死者的不幸哭泣,为自己的无助哭泣。任何人的离去都会令她伤心,无论这些人是否曾经善待过她。
“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边骂边丢给她一块破布擦眼泪,“就算哭死过去也不能让他们复活,还是你愚蠢地认为让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活着会有什么好处”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再度将她留在自缝隙洒落的橘光中。
到底有没有一点人性?她心中怀疑。无法让死者复生这句话并没有错,但说让他们那些人活着会有什么好处该作何理解呢?是打从心底希望这些人死去吗?
“我问你,就算是有可能,你也不打算救他们,是不是这样”
“是!为什么要救!奴役我们,要么我们暗不见天日,要么让他们死,就算是这样自私活着有什么错?告诉我,有什么错!”
“没有人的命是卑微的!”
门被芍药从里面打开了,“你是再说我活该被奴役,是这样吗?是,我不否认我打从心底希望这些人没有好下场,活着的时候百般蹂躏,甚至认为这些人即便暴尸荒野也不为过,你骂我自私也好,无情也罢,我就是这样的人!”然后,嘭地一声又关上了门。
翌日,芍药坐在阳光下,看着莲笙处理着每一具尸体,她于心不忍,上前搭手。
“我就是刻薄冷酷,只是不愿看着有人在我面前受累,我更不知该说你傻还是说你固执。”说完,双手一抬,将车上的尸体尽数卸货般的倒入了土坑之中。
“莲笙,以后的日子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想去长安城,我不怕吃苦,糊口的日子应该不算难吧?”
“那我只能祝你好运,保重。”
芍药翻身上了马,疾奔了没多远,又掉转马头,“即便有马但去长安城的路途遥远,我是想说路上谨慎小心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和善。”说完,疾驰离去。
过去再怎么苦的日子至少还有芍药能和自己挤在一起吃东西说些体己话,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