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有喜》冯奇

1、前世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过后，萧无双脑子稍微清明了些，缓和片刻，便打起精神，强撑着衰败的身子坐起来，让自己半靠在床头。

　　屋子阴暗潮湿，还隐隐散发着令人不适的霉味，屋内除了萧无双，便只余她的贴身丫鬟翠华。萧无双轻锁眉头，只觉鼻子和喉咙分外干痒。

　　见翠华背对着自己，萧无双费力地抬起右手，一下一下拍打床板，试图引起翠华的注意。

　　她无法开口说话，因她幼年曾患过怪病，自那之后，便再也不能发出声音。

　　翠华本就被萧无双宛如枯朽破败的风箱一般的咳嗽音吓得不轻，正在八仙桌面前慌慌张张给萧无双斟茶，陡然听床板声响，登时眸光一亮，端着茶水三步两步跨到萧无双面前。

　　见萧无双目光清明，翠华心头一热，犹豫半晌，方才小心翼翼道：“小姐，您、您认得奴婢了？”

　　翠华问这个话并不奇怪，自打一年前萧无双三岁女儿意外离世，腹中胎儿流产，而平南侯府又遭灭顶之灾，萧无双便开始疯癫起来，大多时候时候迷迷糊糊，只会到处寻找孩子，认不得人。

　　萧无双微微颔首，慢慢比划道：“外面怎么这样热闹？”

　　翠华一愣，低声应道：“小姐，奴婢许久没出过院子，并不知外面发生何事。”

　　萧无双歪头想了想，似乎也是，连自己都被关在这巴掌大的月明苑里出不得门，更莫说翠华。

　　自嘲片刻，萧无双又比划着问道：“我睡了多久？”

　　翠华一边伺候萧无双喝水，一边应道：“自小姐上回清醒，已经一月有余了。”

　　一月有余？不知不觉，原已过了这么长时间啊……

　　萧无双情绪有些低落，脑中的薄雾倒是淡了一点。她知道她生病了，病起来好似大脑中生了一个厚厚的屏障，将自己与现实割裂开来，让自己变得意识朦胧、脑子不清、感官模糊、神志混乱，整个人仿佛被浓雾遮掩一般，无法触碰到真实世界，似乎一切都越来越远。

　　翠华见萧无双神情落寞，忍不住劝道：“小姐，您不要多想，先躺下休息，好好养养身子才是正理。”

　　萧无双闻言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比划道：“养什么身子，左右我已时日无多、大限将至，又有什么好养的呢。”

　　翠华鼻头一酸，低垂着眼，应道：“小姐莫要这么说，小姐好着呢，便是、便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奴婢、奴婢去求世子爷，总能给您找来大夫……”

　　萧无双嗤笑一声，摇头比划道：“我这身子便是华佗在世也无法医治，又何必费这个劲去求他。”

　　翠华脸色一白，瞬间红了眼，整个人仿佛被点了穴一般，久久不能动弹，待回过神来，心头已升起阵阵恐慌，似乎连四肢也变得没有力气起来。

　　须臾，萧无双费力地扬起头，比划道：“再过几日便是长姐的忌日了吧？”

　　爹娘长姐长眠地下，这些人却活得好好的……凭什么呢？

　　翠华不敢应声，只沉默立在一旁，泪珠子在眼眶中打转，倔强地不敢落下来。

　　萧无双越想越是心酸，长姐孤苦伶仃长埋地底，黄泉路上无人作陪，而这些饮着她的血、吃着她的肉、踩着她的尸骨往上爬的人，却毫无内疚、高高在上、热热闹闹的活着……

　　真不公平啊！

　　想到此处，萧无双头疼欲裂，绝美的双眸中突然迸发出一股浓烈的恨意，似发了癔症一般，一把扯住垂落一旁的灰白床幔，三下两下将其扯得粉碎。

　　翠华见状吓了一跳，以为萧无双疯病又犯了，忙上前轻声安抚。

　　见萧无双不似以往发病一般，翠华松了口气，抹着泪小声劝道：小姐，忧思伤神，请小姐万万保重自己。”

　　萧无双并不搭言，只死死捏着床幔碎片，用力撩起眼皮，直勾勾看着前方，不知想些什么。

　　许久过后，萧无双突然坐直身子，艰难地吩咐翠华，比划道：“你去打听一下，府上办什么事情。”

　　翠华应了一声，快步走出门外，不一会儿，又黑着脸回来了。

　　萧无双抬眸看了眼翠华，见她面露愤恨之色，遂眼神询问，问翠华究竟发生何事。

　　翠华打小伺候萧无双，顷刻间便明白了萧无双的意图，略微张了张嘴，有些难以启齿。她怕说出来刺激到萧无双，让萧无双的病情越发严重。

　　萧无双见翠华不吭声，比划道：“何事？”

　　翠华见萧无双这个样子，顿觉心口绞痛，泪珠子不自觉顺着面颊滚落下来，犹豫许久，才咬牙切齿道：“还以为府里哪个腌臜货死了呢，原是叶姨娘生的那小贱种刚满周岁，府上办宴席庆贺。”

　　翠华对姨娘叶飞燕恨之入骨，动辄诅咒叶氏母子堕入地狱不得好死，萧无双已经习惯了她的口无遮拦。

　　但听到叶氏的孩子已经满了周岁，萧无双还是情绪大恸，禁不住用帕子捂着嘴唇，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好像要断气一般。

　　翠华赶忙上前帮她顺气，末了，又拿帕子擦了擦萧无双的嘴角。

　　萧无双垂眼看了看帕子上的腥红，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半晌，徐徐比划道：“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如何能够缺席，是该给顾东来准备一份大礼了。”

　　翠华没反应过来，怒道：“小姐真是好心，还有心思帮狗男女准备贺礼，奴婢日夜诅咒，恨不得这对狗男女天打雷劈，下十八层地狱！”

　　“妻不成妻，妾不成妾！”翠华面露鄙夷之色，恨恨道，“我呸！这对狗男女怎么还不去死！”

　　萧无双听着翠华泄愤般的辱骂，脑子越发清醒。翠华从小机灵泼辣有主见，待自己也是一心一意，等自己去后，当让翠华有个好前程。

　　思索片刻，萧无双冲翠华比划，“床头暗格里有你的卖身契和银票，待我走后，你离开顾家，你是我的贴身丫鬟，顾东来不会为难你，你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如果可以，帮我寻找小弟，找到之后，想办法将他送到哥哥身边。”

　　“如果找不到，”顿了顿，萧无双又比划道，“如果找不到，那便罢了吧……你好好生活。”

　　翠华呆滞片刻，突然明白过来萧无双活不了了，随即崩溃大哭，扑通一声跪倒在萧无双面前，哭道：“小姐，我们走吧，这顾家欺人太甚，小姐千金贵体，如何能够受此欺辱！”

　　“我们走吧，奴婢带小姐走！”翠华语无伦次，泣不成声，“奴婢，奴婢也有些积蓄，奴婢给小姐治病，带小姐走，再也不呆在这恶心人的地方了。”

　　萧无双没有应答，她已时日无多，这顾家害了她一辈子，害了她一家人，如此弥天仇恨，岂能白白放过！

　　况且就算走，她又能走到哪里去？浩浩晋朝，泱泱天下，再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她终是这世间一抹无根浮萍，一朵衰败的花，茕茕孑立、孤苦无依，零落成泥、碾进尘埃。

　　有眼无珠，识人不明，最终害得娘家家破人亡。

　　父亲当众行刑，身首异处，母亲三尺白绫，受尽苦楚。哥哥嫂嫂至今流放在那苦寒之地，不见归期，幼弟更是疯疯癫癫不知所踪。

　　想到此处，萧无双看着翠华，眼神凌厉狠绝，比划道：“还记得我的药放在哪吗？帮我拿过来吧。”

　　翠华浑身一僵，忙道：“小姐，奴婢、奴婢……”

　　萧无双说的药是她几年前偶然得到的，服下以后会让人力大无穷，不过这种药会透支生机，依照萧无双现在的身体状态，服下以后必死无疑。

　　萧无双见翠华支支吾吾，兀地激动起来，双眼死死瞪着翠华，猛然剧烈咳嗽，不消片刻，一口鲜血喷将出来，洒落一地红梅。

　　翠华心如刀绞，只得垂首道：“小姐仔细身子，奴婢这就去找来，只是小少爷他，他还年幼，他离不开小姐。”

　　提到幼弟，萧无双终是控制不住，泪珠子仿若雨点一般大滴大滴砸下来，将手帕上的猩红晕染开来。

　　“我已是油尽灯枯，没有几日可活，可我不甘心，我不能白白赴死，不能让仇人逍遥法外！”

　　“翠华，你要帮我！”

　　“是，小姐。”

　　夕阳斜落，顾东来正在书房小憩，今日庶子满周岁，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叶氏行事越发乖张，时常叫他头疼不已。

　　“世子爷，世子爷，不好了，小姐疯病又犯了，奴婢稍不注意，小姐便打伤护卫，跑到前院去了！”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翠华喘着粗气，跑到顾东来书房外面大声嚷嚷。

　　顾东来闻言没来由一阵心悸，皱了皱眉，起身推开门去。

　　“怎么回事？”见是萧无双身边的大丫鬟翠华，顾东来心头咯噔一声，沉着脸，不耐烦道。

　　“回世子爷，小姐今日清醒了些，说是肚子饿，唤奴婢去拿些吃的，不料奴婢走开片刻，小姐便跑出院子。”翠华见顾东来出来，哭的越发大声，“奴婢吓得不轻，忙出去找寻，却见守门的护卫倒了一地，小姐则不知所踪。”

　　顾东来眼中闪过一丝烦闷，怒道：“萧无双睡的好好的，怎么突然会醒？”

　　顾东来倒也没乱说，也不知什么原因，自打萧无双发疯以后，便力大如牛且四处伤人，寻常青壮压根制不住她。

　　后来萧无双疯得越来越厉害，药石无救，顾东来不胜其烦，索性找来御医，配了药丸，让萧无双陷入昏迷，以期找到救治法子，免得她因为发疯伤了自己。

　　只是顾东来不知道，那御医早已与叶氏勾结在一起，制出来的药丸，除了让萧无双陷入沉睡，也一步一步腐蚀着她的身体，让她逐渐衰败。

　　原本只要顾东来稍微上点心，叶氏的阴谋也不会轻易得逞，可是顾东来和萧无双之间有深仇大恨，有无法逾越的鸿沟，若无要事，他也不愿轻易去见她。

　　翠华不懂药理，瞧着萧无双脸色越来越差，只当萧无双气郁于心，又遭逢大变，不得好生医治，才会日渐垮掉。加之翠华只是个下人，又同萧无双一起被关在月明苑，求助无门，且顾东来完全不管萧无双的死活，她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萧无双变成这样。

　　眼下翠华骤然提起萧无双，顾东来心中颇有几丝怨恨。当初他不愿娶美则美矣，但说不了话的哑巴做妻子，是萧无双的父亲舍了老脸，求得皇上恩典，强行赐婚。

　　成了亲后，自己原本想和萧无双好好过日子，初时两人也曾恩爱甜蜜过，谁知后来萧无双性情大变，常常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自己发脾气、冷战，完全没有初时温柔贤淑，文雅娴静。

　　最让顾东来想不明白的是，萧无双竟然会干出为与叶氏争宠，而给叶氏腹中胎儿下毒那等恶计，不想被叶氏反将一军，最终害人害己，累得自己再不能生育。

　　念在萧无双连失两子，自己本不欲追究她的责任，反而对其好言安抚，可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萧无双不但不知反省，反而仗着家势处处欺压叶氏，甚至将叶氏推落冰湖，让叶氏的孩子胎死腹中。

　　顾东来自认为不是执着于子嗣的人，叶氏也只是个妾，本就不能与萧无双相提并论，纵使萧无双错了也没关系，自己也能原谅，孩子日后会有，即便她萧无双不能生育，自己也可寻个资质好的庶子过继到她名下。

　　可萧无双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病死而无动于衷，坚持不肯把平南侯府珍藏的秘药拿出来给母亲治病……

　　“世子爷，小姐、小姐神志不清，她、她……”翠华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顾东来的思绪被打断，见翠华说半天一句有用的也说不出来，心头越发烦闷慌张。

　　强压下心中怪异情绪，顾东来快步朝着前院走去。

　　待顾东来靠近院门，便听见叶氏的十分刺耳的尖叫声，顾东来几欲窒息，不由加快脚步，快速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待顾东来走进院子，便见萧无双面目狰狞，目眦欲裂，竟是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将叶氏按倒在地，并且死死掐住了叶氏的脖子。

　　萧无双不会说话，情绪激烈之下，喉咙发出一阵阵古怪难听的声音。七八个护卫门将她牢牢围住，却谁也不敢上前。

　　叶氏被掐得喘不过气，脸色很快青紫起来，挣扎慌乱之下，顾东来看见叶氏一把拔下头上的簪子，猛地扎入萧无双的臂膀。

　　“愣着干什么，还不杀了这个疯女人！”叶氏紧接着撕心裂肺的吼道。

　　许是因方才被萧无双扼住喉咙的原因，叶氏的声音格外刺耳。一旁的护卫得了叶氏的指令，壮着胆子将手中长剑对准萧无双的后心。

　　顾东来被眼前一幕惊出一身冷汗，怒喝道：“住手！”

　　护卫被顾东来吓得手一抖，长剑刺偏，正中萧无双的肩膀。

　　顾东来尚来不及反应，便见萧无双吐出一大口黑血，随即软软倒在叶氏身上，又被叶氏尖叫着推开，了无生机地歪倒在一旁的地上，瞧着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顾东来只觉脑子一片空白，踉跄着走到萧无双身边，茫然跪倒在地，手足无措，呆呆地看着萧无双倒在血泊之中，嘴唇蠕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眼前一幕太过刺眼，顾东来心若擂鼓、无法呼吸，只是迫切的想要回避、想要逃离。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顾东来不明白。

　　萧无双见到顾东来，似乎清醒了些，涣散的眼神突然明亮起来，手指微微一动，费力地想要抓着顾东来的衣摆。

　　顾东来突然想起新婚之夜，自己用竹杖挑开她的盖头，她姣好的脸庞尽是娇羞，俏脸微红，紧张地抓住他的衣摆，欲语还休。

　　她说：“世子爷，我怕。”

　　明明她不曾开口，却不知怎地，这个眼神，顾东来看懂了。

　　顾东来慌忙抱起萧无双，语无伦次道：“你、你撑着，我、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萧无双抬眼看了看顾东来，绝美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笑意，眼角沁出些许泪滴。突然，萧无双袖里划出一把匕首，电光火石之间，匕首朝着顾东来的胸口刺去。

　　“世子爷！”

　　身旁的侍卫眼疾手快，堪堪推了顾东来一把，匕首一歪，只刺中了顾东来的肩膀。

　　顾东来双手一松，只听扑通一声，萧无双倒在地上，挣扎片刻，没了气息。

　　顾东来愣怔许久，浑身一震，一股巨大的恐慌席卷全身。

　　“救她！”顾东来不顾肩膀剧痛，嗓音发抖，“快叫人救她！”

　　小厮闻言跌跌撞撞跑出院子，不一会便将文国公府家养的大夫领了过来。

　　那老大夫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硬着头皮三步两步跨到顾东来前面，只略微朝萧无双看了一眼，便拱手道：“请世子爷节哀，夫人她，去了。”

　　顾东来不肯相信，急急忙忙道：“你再看看，你仔细看看！夫人并未伤到要害，怎会！怎会就这么去了！”

　　老大夫微微叹了口气，道了声世子爷恕罪，又上前将萧无双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便，末了，语带犹豫，“夫人本就油尽灯枯，即便……也活不了多久。”

　　“世子爷的伤势不轻，请世子爷……”

　　“去了？”顾东来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幸亏身旁小斯眼疾手快，才堪堪将人扶住。

　　直到此时，顾东来才反应过来，萧无双是真的死了，她不要他了。

　　顾东来的小厮见状，战战兢兢道：“世子爷，夫人、夫人她去了，还请世子爷保重身子。”

　　然而顾东来此刻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萧无双死了。

　　萧无双死了！

　　萧无双怎么会死？她倔强了一辈子，计较了一辈子，唯一一次对自己低头，便是这样不声不响的死去吗？

　　她怎么会抛下自己就这样死了？

　　她怎么舍得！

　　纵然她不再爱慕自己，那她的兄长，她的幼弟，她通通不管了吗？

　　顾东来胸口一热，一口鲜血喷洒出来，旋即晕了过去。

　　不远处的翠华双目含泪，面带愤恨地盯着叶氏和顾东来，趁着混乱，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杀人啦！杀人啦！”一声惊恐的尖叫弥漫在文国公府的上空。

　　待京兆尹带人过来，便见顾府上下，皆七窍流血而亡，竟无一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