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清泠川

2、B篇

　　骤雨卷着疾风哗哗啦啦从天上倾泻下来，下个没完。树上的花儿经不住这番雨打风吹，纷纷掉落在地，和在泥水里，被腥气夺走了芳香。
　　雨泼到了谢烟桥，天灵盖到脚丫子浑身上下都水淋淋的，把他变成了个雨人。谢烟桥裹紧了身上颜色杂乱的雨衣——这是爷爷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件大而破的旧物，缝了几个补丁，只是帽子处破了个大洞，补不好了，因此领子上是空的——拖着个装了大半包塑料瓶子的蛇皮袋继续冒雨向前。不知道爷爷是不是又风湿了，星桥放学回家有没有淋着雨？屋顶又漏水了么？
　　他不由得着急起来，他得赶紧回去。半袋水瓶儿卖不了几个钱，只是一辆被滂沱之雨暗了颜色的私家车驶进了他的视野，谢烟桥朝旁边退几步，希望车子不要把污水溅到身上。
　　私家车驶过他，在前方短暂停留后，又朝后驶了过来，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车上下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左手撑着一把颜色透明的伞，右手抱着件浅蓝色的雨衣，站在了他面前。
　　来人谢烟桥认识，他是他数学老师的儿子，叫范宜知。
　　范宜知并没有说话，只是将雨衣递到了谢烟桥眼前，然而谢烟桥一向跟他没什么交集，乍然愣了。
　　范宜知皱着眉头不悦道：“这是我妈妈叫我给你的，说下这么大雨了赶紧回去，别感冒了。”
　　谢烟桥这才接过来。范宜知一等对方碰到雨衣，就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转身走向车子。他瞥到蛇皮袋子上时流露出的嫌恶眼神被谢烟桥尽收眼底。谢烟桥脸上热辣辣的，羞辱感噌噌地涌得他脸红脖子粗，他将破口而出的道谢辞吞了下去，也跟着范宜知到了车前。
　　范宜知停下脚步，并没有转身，只是语气听起来颇有些气急败坏：“你跟来做什么！”
　　谢烟桥不理他，径直走到司机座外，刚打算敲敲玻璃，窗子就开了，露出的是陈老师严肃的一张脸。
　　“陈老师，谢谢您的雨衣。”谢烟桥真诚地向他的数学老师鞠躬致谢。
　　陈老师点点头，又把车窗关上。她是个严师并严母，从不会流露出关怀。
　　范宜知心里愤愤不平，这个拾荒者简直太目中无人，那件雨衣是自己的，偏偏那人一个谢字也挤不出，这也算了，妈妈教的学生那么多，为什么对这么个无礼的人亲睐有加？当然这些小情绪他不敢表露出来，他从小就受儒家教育，不能瞧不起别人，他不想妈妈讨厌自己。
　　“擦擦身上的水，别病了影响明天的比赛。”耳边传来至亲冷冰冰的声音。
　　“谢谢妈妈。”范宜知扯了几张纸巾，深吸一口气，将眼眶里的滚烫液体逼了回去，胡乱地擦着。
　　平时上学都是他自己骑自行车去，这次妈妈送他是因为他明天要在市里参加奥数比赛，他们提前去看场地。
　　说起奥数比赛，他心里既兴奋又紧张。他是代表全镇初二年级的去参加的，这是荣誉。本来选了两个人，另一个是谢烟桥，只不过对方以周末要照顾爷爷为由弃权了。得知消息的时候范宜知松了一小口气，谢烟桥在数学方面是他的劲敌，他们虽然不同班，但是他因为妈妈经常在他面前提起谢烟桥而对人家起了注意。他本来是不甘的，但无奈对方的数学分数经常排他前面。
　　谢烟桥站在雨里，直到车消失于眼际，他才离去。
　　他不能参赛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要照顾爷爷，更重要的是，去市里的车费和餐费学校不报销，而这些钱他拿不出来。
　　进门时家里果然已经被雨水入侵了。他们家的屋顶只盖着一层瓦，有些瓦片碎掉了，雨就钻空子落了下来。而地面许多地方又凹成了小坑，因此屋内的水洼在烛光的照耀下都纷纷闪着昏黄的光。家里的水桶只两个，脸盆和脚盆各一个，还有两个澡盆都被拿了出来，放在床架上，放在土灶旁，等等等等，可是并不够。雨还是见空子就钻。爷爷坐在床边难受得哼唧，星桥苦着张脸给他按摩腿部，旁边地上放着的书包也湿了。
　　谢烟桥跟妹妹谢星桥一起搬着木梯驾到了屋檐上，谢烟桥爬了上去，让妹妹在下面扶着，他找到瓦片损坏最严重又最关键的部位，然后将自己身上的破雨衣脱了下来，拿起一片瓦，又将雨衣将口子盖住，再继续拿，继续盖。
　　果然等他忙完，屋里的雨势已被控制住了，只是这时候谢烟桥已经被雨冲刷了个透。他赶紧换下湿衣服，和妹妹一同将屋里的积水扫去。
　　燃火的木柴都滴着水，灶火是不可能再升起来了。所幸时值初秋，暑气还未消去，天气并不冷，他们吃些冷食也并不会闹肚子。于是这次小风波平息后，整个小屋里又呈现出一派和乐融融来。
　　范宜知这次的参赛结果并不如他们期待的那般顺利，他们学校是奔着一等奖去的，而他只拿了个二等奖。
　　范宜知这才知道，并不是谢烟桥不在，他就可以稳拿第一，只要他不够优秀，排在他面前的就永远都大有人在。
　　这算是他的收获。只是……这收获的果实尝起来是涩的。他拿一等奖是众望所归，失手了就是他的错了。学校蝉联两届初二奥数赛冠军，到他们这届，失之交臂。他负了众望，总有人明着暗着数落他的不是，虽然他一直都很优秀。
　　渐渐有人开始放马后炮，说什么要是谢烟桥去参赛了肯定会问鼎冠军，毕竟人家可是在大多数时候数学都排名全年级第一。
　　范宜知并不在意外人的看法，他只怕让爸爸妈妈失望，他怕极了他们蔑视的眼神。只是外面的负面嘘声多已表示了他确实让人大失所望。
　　范宜知把那些他做错了的题目记了下来，然后准备拿给谢烟桥去做。
　　谢烟桥忙着生计，并不在乎这些实际上与他无关的事情。虽然他对题目确实有些兴趣，但当范宜知堵着他时，他更多觉得对方浪费他时间。
　　“喂！我问你话呢！”范宜知对谢烟桥没耐心，忘了礼貌二字。
　　“我赶时间。”谢烟桥淡淡道。他不喜欢这个人，尽管他感激陈老师对他的付出。
　　“赶着去捡垃圾？”范宜知嘴比脑子快，说完后才有些后悔。却也不是担心对方难堪，而是他没有做到“三思而后行”，有违孔儒。
　　谢烟桥并不说话，绕过他就走。范宜知赶紧说：“你能做出这些题，我就把我的奖金全给你。”
　　见谢烟桥顿了顿脚步，范宜知又说：“奖金虽不多，但这几个小时总比你花在捡垃圾上赚得更多。”
　　是笔划算买卖，谢烟桥接受了。他并没有深思范宜知这样做的原因，也许对方只是因为外界声音不服气，想试下自己是不是比他强。
　　范宜知的原因有两点，一点谢烟桥猜对了，另外一点则是，他后来把这些错题都解出来了，只不过给陈老师检查时对方只说对是对了，但还不够简洁。范宜知左思右想，没找到思路，因此想看看谢烟桥是怎么解的。
　　谢烟桥又从书包里拿出用薄膜袋装好的雨衣，递给范宜知：“这是你的雨衣吧？还给你。”
　　范宜知没有接，只说：“给别人的东西我从不收回。”
　　谢烟桥那天已经浑身湿透了，他觉得换不换新的雨衣无甚区别，因此他并没有穿别人的。
　　范宜知有点儿气对方不识抬举，便说：“你要是不要就扔掉好了。”
　　谢烟桥犹豫了一会儿，松开了拿雨衣的手。
　　谢烟桥以为范宜知只是觉得没面子，毕竟这么好的雨衣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于是他便想自己一扔，对方肯定会再捡起来的。
　　范宜知这回是真被惹恼了。只是他想打人个儿又没对方高，想骂人又无法出口成脏，只得气鼓鼓地瞪了谢烟桥一眼，然后离去。
　　最后将雨衣捡起来的人还是谢烟桥自己。他虽对范宜知没什么好感，但拂了老师的好意就未免太不知趣了。
　　谢烟桥到第二天放学前才将奥赛题做好交给范宜知。题目难度系数太大，他放了学还要干各种活儿，很忙。他昨天熬了夜也没做完，就抓着课间休息时孜孜不倦。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交上完美答卷——他错了两道小题，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比昨天那个第一名还要答得好，只是他不知道，范宜知也没告诉他。这没必要，毕竟谢烟桥挑战失败。
　　谢烟桥跟范宜知的解题风格完全不同，范宜知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地跟着教材全解上的解题步骤来的，而谢烟桥却比他简洁得多，却又比他更得心应手。
　　“哎，你是买的什么课外教材啊？”范宜知干咳了几声，问道。
　　谢烟桥有些丧气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他哪里有什么钱买辅导教材？
　　“等一下！”范宜知在后面跟了上来，“你虽然没有完全答对，但也只错了两道小题，可以得到一半奖金。”他看到对方瞬间亮闪的眸子，不由得哼哧了一下，“你买的课外教材是什么？”
　　“我没有买，解题步骤都是老师教的，有些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很多题都相通。”
　　范宜知惊讶了好一会儿，心情无比复杂地解开了书包，拿出一个红包，将二分之一的奖金出来，再将红包递给了谢烟桥。
　　谢烟桥心里挺高兴，红包往往代表好运与祝福，这比直接收钱好像更隆重，他接到的是一份肯定。于是他对范宜知的态度也轻松起来，便不消多想，问他：“你雨衣上绣了自己的名字是怕被人错拿么？”
　　“……你小时候衣领或者衣袖上没绣过？大人不都爱这么干？”范宜知有些不自在。这个其实有些羞耻，毕竟都这么大的人了。
　　“没有。”他看范宜知不信，便说，“没人帮我绣，而且我的衣服也没人会错拿。”
　　没有小朋友的衣服跟他一样破破烂烂邋里邋遢。
　　“……”范宜知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无法体会谢烟桥的感受。
　　“是老师给你绣上去的么？”谢烟桥觉得自己今天话有些多。
　　果然范宜知没理他就走了。
　　小学毕业后陈妈妈就不给范宜知的校服、雨衣、雨伞等上面做标记了，只是这么多年，范宜知早已习惯于他的所有物标注自己的大名，以表明他是某某物品的所有者，否则心里总不踏实。所以在没有人给他做记号的之后，都是他自己，或写或绣。陈妈妈为此还说过他，只是习惯难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