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邪笔谈》无命公子

5、姽婳（4）

　　〖四阙〗
　　此天你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看海，看了一个下午。
　　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我亦不知道你在看海的时候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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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院之后我的睡眠很多，每天黄昏便入睡，一直到第二天十点左右才会起床，起床亦无事，有时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院子里有砖砌的一个小花园，里面有迟自己栽种的仙人掌、月季和松针。松针是我喜欢把玩的植物，有浓烈的松香，枝枝节节层层压叠和鱼鳞相仿，极为匀称，搓弄时手指会被染绿。
　　蹲下来时会看到一些蚂蚁，一直不停地爬动，几乎从来看不到休息睡觉的蚂蚁，它们似乎有无穷的精力。有时我会蚂蚁有没有欢笑或哭泣。
　　有时我觉得我喜欢植物慎过于动物，植物容易使人安静，适宜注视，而动物，往往需要交付感情。动物之中我喜欢猫多过于狗一些。因为猫似乎可以无限独立，即使给它食物它也无感谢的表情，又深居浅出。
　　安全的距离，似乎对什么都是必要的。
　　迟每天在我入睡前和刚醒时以及午饭后帮我按摩手足穴位，医生说这样利于我的恢复。芜曾想请一个兼职医生，但医生说这能恢复到这样已算是奇迹，医生似乎并不愿意在我身上消耗时间，大略按摩也只是聊胜于无。
　　迟有时长久地与我对视，可是他的目光经过了多年的消沉，我无法辨别其内容，或者他可以从我身上看到芜的影子，因为我和芜长得极像。
　　迟不让我叫他爸爸，他让我叫他迟。

　　芜与他平静地生活了一年。
　　这一年是他生命中的高峰期，正式晋升为教授，有通俗史学的书出版，开始被称为专家。
　　可是他心中却时有恐慌。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喜欢历史。考究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探究真相，这是所有科学的终极使命：这个世界是如何运行，将走向何方，人，动物、植物和没有生命的东西，大或小。可是真相往往并不令人振奋，知道的越多会越无望，而且历史似乎总在重复，每一个类型都可以在一段断代史里找到代表：王、候、将、相，温厚、残暴、勇、懦、智、计、诈、伪……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已有的过去已有，现有的未来还会有。
　　杨国忠在玄宗要传位太子时惶惶不可终日，说，太子久恨我家跋扈，如果上台，还有命吗？于是声泪俱下劝止玄宗，终究不能避免被乱兵砍死，随之死去的，还有那个“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而杨氏宗族在安禄山攻克长安后被处死干净。
　　看到这些他感到迷惑，每个人都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这是迟早而必然的事，并不令他惊讶，他只是奇异，即使是杨国忠自己也知道自己家庭从来没有做过好事，他所依仗的不过是昏庸的玄宗，一旦主子倒了他也会随着倒，那他为什么不反省自身作些补救呢？
　　动物界有一种现象，有些鸟，有时会吃谷子太多，而在胃里不能消化，结果被胀死，堂堂宰相，为什么会愚蠢到和一只呆鸟类似呢？而且历史会让人目瞪口呆，如杨国忠之流竟然一辈都在做坏事，可见人性之恶是存在的。从李林辅到杨国忠，再到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所有当权者都在前赴后继地祸国殃民，丝毫看不到悔改，这和明朝的刘瑾、王振、严嵩之流如出一辙。
　　而许多记载都在混淆视听。一向被人称道的白居易在《长恨歌》里无耻地写什么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仿佛唐玄宗和杨贵妃是一对情男怨女豆蔻年华，而真相是安史之乱时唐玄宗已经是七十一岁的垂垂老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和一个二三十岁的少妇在一起谈情说爱卿卿我我，而这个少妇还是玄宗自己的儿媳妇，怎么想也是一件令人呕吐的事，这还不算，唐玄宗还封杨贵妃的三个姐姐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一并宣淫，组织一男四女5P大战，而白居易居然拿肉麻当有趣说什么“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真可谓无耻文人之最，而后世杂剧大家白朴还据此写什么《唐明皇寂寞梧桐雨》，论调是接着忽悠。
　　如果唐玄宗和杨贵妃之间真的有什么可歌泣的爱情，像霸王和虞姬那样，倒也还好说，而事实上是唐玄宗默许了军士处死杨贵妃，被赶出皇宫的唐玄宗开始怀念他的宫殿，可能是觉得为一个女人搞成这样太不划算，他开始为了江山舍弃美人，这不是背叛是什么？他甚至不如吴三桂，吴三桂至少为陈圆贺冲冠一怒，砍倒李自成刘宗敏报了夺妻之恨。吴三桂因此之勇而让人觉得可爱，而当了六十年天子的唐玄宗却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被李商隐讥讽“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邻家有莫愁”。
　　真相，这就是爱江山更爱美人背后的真相，这样一个皇帝就是众多清白士子誓死效忠甚至不惜以吃人作代价。前者包括最有名的书法家颜真卿，后者是大大有名组织过睢阳保卫战的张巡，他把自己的小妾煮了吃了，这个人以烈士知兵闻名，事实上却是在睢阳打了几年，他永远是以寡击众以少敌多，真不知道他的兵是怎么带的，人家土匪还知道把良人逼上梁山。
　　其实这些还远远不是历史上最黑暗的……

　　他有时甚至会恐惧看历史的书，可是这是他的职业，他不知道除了历史他还会什么。他在极盛之时仿佛便看到自己的残缺。
　　幸好他有芜。
　　在那一年里，芜极力做好一个妻子，把他的家变得窗明几净，把他的西服熨得平直，在早上帮他煮热的早餐，打扮地温顺甜美出席他的交际。
　　当他对工作感到恐慌的时候他会想起她来，便可以继续，他知道这是值得的。如果，如果芜不离去，他想他可以这样过一辈子，芜将他在工作上缺失的那一部分填补完整，因此并不觉得空虚。
　　在这一年里，芜和她走过许多地方，中国的，和国外的。
　　在他一个人的时间里，他只有在工作必须时才出去考察、旅行，从不曾特意去某些地方，因为一个人面对过于盛大的美丽时，缺陷感亦随之汹涌。他一直不能很好的控制好自己的感情，在激动时会想找人诉说，而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倾听。他害怕独自旅行时，即使喜欢亦会不知所措，如果，如果有一个喜欢的人，可以与她分享他看到的美丽，才好。
　　芜便是这样一个他愿意倾诉的的人，于是他们旅行。
　　一路上都没有拍照，人和风景。他和芜唯一的照片是结婚证上那张照片。当芜拿起相机的时候，他说，我只需在心里记住你便是，如果心里记不住，相片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有一天，你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模糊，更无需照片来提醒。
　　风景也是一样，相片无非是给人看或者自己看。自己可以回忆，而别人，他无需藉此炫耀，而别人，亦未必懂。

　　芜给了他完整的一年。之后芜开始筹划东山再起。她从炒股开始，慢慢积累到一笔资金，然后进入楼市，逐渐开始有自己的资产。芜在商业领域以惊人的天份，此次复出又极为谨慎，总是亏少赢多，不久便建立自己的公司，而她的目标仍然是钢铁行业。她有着极强的报复心，并不因为一年的隐忍而收敛，却益发强烈。她过于沉溺金钱带来的强大感，而这些迟给不了，迟能给的最多不过是小康之家。
　　迟不能容忍，并开始变得暴躁，在一次争吵之中，迟愤怒地将一本《史记》狠狠掼在地上，纸屑纷飞，他说，如果你坚持商业，你必须搬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芜二话没说拉着我走出迟的家。对于迟来说，芜是他的生命之全部，而对于芜来说，迟更像是一个驿站，芜虽心有眷恋不舍，虽然知道不再可以遇到迟这样凛冽却温和的男子，却从不曾想过以此终老。两个人都过于激烈，或者更适合做朋友。
　　芜知道走了之后便很难再回来，但是她停不下脚步。
　　她走之后的第二个星期，迟便辞去了所有公职，赋闲在家，无所事事，不可终日。芜的出走抽离了他生命中得以支撑的最后坚守，他不再有坚持的理由。人始终无法互相理解，即使是他和芜也一样。所有人都逃脱不了历史的怪圈，所有人相对历史都无足轻重。
　　他已经完全被芜摧毁。
　　芜的确很少回来，回来亦是匆匆再走开，她在外面的时间总是忙碌，即使空下来，亦不愿回来，她不愿面对迟落寞的样子，那是一道伤口。
　　可是芜在出走一个月之后便将我带回来给迟抚养，她不可能有精力照顾我。
　　她说，迟，你不会拒绝的，是吗？
　　迟说，是的，我不会拒绝。

　　她为迟的恩慈而感到感激，这样的对话像极了一年前她从寒冷的北方带着一身冷气回到南方与迟见面，也是这样厚重地交付。
　　她曾经有过许多朋友，将来也还会有许多，可是迟终究是独一无二的，她在面对重大问题时总会想起他。
　　我七八岁的时候，芜的公司渐趋稳定，她曾经试图将我接出去，可是那时我已与迟有了很深的感情，我并不愿意离开。
　　于是芜便也不再坚持。

　　芜在外面有一些男人，有的是长期的情人，有的只是一夜情，有的是生意上的伙伴。芜对性极为坦然，觉得对性有渴求的时候便做，没有的时候就不做。
　　可是却从不接受任何男人的求婚，亦不与任何男人保持过于亲密的关系。
　　不只是因为迟。而是因为失望。没有婚姻她一样活得很好，所以看不到婚姻的必要性。人们谈到婚姻也大多从功利的角度出发，担心老的时候无人照应。至于她，她可以请佣人，如果老到佣人都不愿照顾，她会自杀。
　　对于她来说，生命是用来挥霍并享受的，如果不能，当生命本身都成了负重，就不再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看到三枚收藏，很开心，谢谢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