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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二、天容海色本澄清4 ...

  •   张九都道:“这些年白云城平安无事,犹如世外桃源,叶城主不会是把云霄河、南澳岛和南阳寨都忘了吧?”
      嘉靖四十一年两广官军十万镇压“飞龙人主”张琏,斩首六千六百余颗,杀残民报功,迫使张琏从云霄河出海。
      嘉靖四十五年官军镇压南澳岛吴平,南澳岛誓死不降,甚至投海自杀,官军斩俘一万五千余人,逃脱者不过七百多人。
      南阳寨诸良宝被围剿之时,官军挂出“有投降者免死”的告示,南阳寨至死犹斗,半月之间竟然无人应答,简直有田横五百士的风范。
      这并不是说南海诸岛便是无辜的。
      海禁愈严,海上营生的利润愈高;海禁愈严,贼伙愈盛;诸岛之徒亡命海上,聚众走私,攻城破寨,自然也非善类。
      可是一千个人背后有一千个家庭,一千个人也可以有一千个梦想,眨眼间不过变成一个个血淋淋的数字,这种杀伤的残酷远非任何一种江湖决斗可以比拟。无论是称赞官军“俞龙戚虎,杀人如土”,还是称赞誓死不降的海上枭雄“田横之客,不是过也”,都不过是血肉磨盘罢了。
      朝廷的大义是磨盘的上层,沿海的生存是磨盘的下层,被驱使的水兵和投海的贼寇,他们的来路都不过是普通的草民,他们的跋涉都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他们的去路却是在这磨盘之间化作齑粉了。
      叶孤城道:“我知道。”
      这都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
      事实上这些年南海的动荡,树欲静而风不止,虽然因为常年中立的缘故,不曾波及白云城,他也有危机感。
      他明白月港此次联手诸岛进攻沿海的动机,“亡亦死,举大计亦死”,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叶孤城又道:“诸岛的实力,虽然能纵横海上,但要从泉州、广州攻击内地,至多不过能波及二省之地,死难的只会是南海的岛民和沿海的居民,却不能动摇朝廷分毫。按照月港一贯的行事作风,烧杀掳掠,并不能免,若是同倭寇一样被视作贼寇,便成千古罪人。”
      张九都冷笑道:“今日朝廷说靠海为生便是寇,那么我辈皆是贼寇;若有一□□廷说吃饭穿衣便是寇,那么天下皆是贼寇么?佛郎机人渡海而来,他们的国家远在万里之外,他们也只不过有那么几艘不成气候的船,他们却敢打广东的西草湾、敢在东莞结城扎寨、敢在福建浙江沿海抢劫、能住在澳门、能占据吕宋。我明月港有几十条船,我的朝廷近在咫尺,我却不能下海,不能市舶,不能驻岛,否则就会被流放、被杀头。百年之后,到底谁会成为千古罪人?”

      叶孤城的想法虽然和月港的人不尽相同,但这样的感受南海诸岛也是一样的,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但对外人他并不假以辞色,冷淡道:“你的见地自有道理,但靠武力攻打内地却并不能达到目的。”
      “我读书虽然不多,也知道诸葛武侯《军诫》中说,万人必死,横行天下,一万个人怀抱必死之心,便能横行天下。更何况如今沿海之人,衣食仰仗我们的人也不少,昔年净海王反击浙江,沿海之人可是捧着时鲜、酒米、子女去投奔的。我们如今虽然不能动摇朝廷,也该让他们知道点儿疼。”
      “既然说到诸葛武侯,我也记得一句话。”叶孤城道:“我心如秤,不能为人做轻重。”
      他又补充道:“白云城对于南海诸岛,也是如此。”
      这话仍然说得不咸不淡,江湖人惯讲义气的,自然是听不惯。
      “城主此话,自然是不愿参与了。只是城主已经知道了我月港和云霄河的计划,若是拿着此事去受招安,说不定有更好的出路,也难怪近年来官军频频南下,白云城却始终置身事外。只是南海不过六岛,城主在朝廷心目中的分量恐怕远远比不上昔年控制三十六岛的净海王。朝中君臣狡诈,净海王都难逃一死,您若是受招安,只怕……”
      这无异于侮辱了,在场的四个白衣侍者之中立刻有人呵斥道:“放肆!你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张九都是月港二十四将之首,断然不能被一个侍者这样呵斥。他身后的蓝衣汉子立刻向前道:“白云城又如何?月港拥众十万,战船百艘,远非你们一个孤岛可比。不过英雄不问出处,我们原本敬叶城主是个人物,没想到是如此首鼠两端之人,真是令人齿冷。”
      白衣侍者也向前道:“你既然在白云城,就该知道,如此无礼,纵使月港以后能千倍百倍地报复回来,此刻你们却逃不过血溅五步。”
      这并不是虚张声势。
      张九都也知道,甚至伸手把身后蓝衣汉子有所动作的剑直接怼回了剑鞘里。就是再苦练十年武功,他也不能在此拔剑。
      叶孤城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耳中听不得非议,但此时他不动声色。
      他并不是第一天认识张九都,他也实在不想往如此露骨的激将法的坑里跳。
      但他也不喜欢东南沿海变成血肉磨盘。
      偏偏这世上还有人就像犟驴一样,非要推着这个磨盘转。
      他能让它停下来么?
      他只简单说了两个字:“送客。”

      送客的四个侍从带着月港的几个人陆续走出了厅堂,连孩子也被带了出去。张九都向他点了点头,却并未告辞,而是向前几步,直到二人之间再无他人。
      “茫茫沧海之上,没有王法,也没有公法,别忘了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压低声音道,“那些以为你高不可攀的武林少年,知道天外飞仙曾经踏足地狱吗?你以为你功成名就,不理俗务,你就能永别杀戮吗?”
      叶孤城平静地看着对方。
      他的脸和手都很白,和那些过于白皙的人一样,他的手臂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蓝色的脉管,他的额角旁太阳穴下绽开淡青色的血管,像是无法拂去的污迹。
      叶孤城道:“如果开禁呢?”
      “什么?”
      “如果朝廷开放海禁,准航东西二洋,是否可以不必起事?”
      “哈。”张九都发出笑声,“开禁乃是治海之本,你以为那些官员不懂吗?皇帝是闭目塞听,官员只是各怀心思罢了!”
      事实上远在海外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朝廷是如何运作的,叶孤城并不与他争论此事,他只说道:“若我使朝廷开禁准航,月港和诸岛是否可以不必起事?”
      张九都道:“你需要多久?”
      叶孤城道:“一年。”
      张九都道:“一年对你来说太短了,对我来说却又太长了。”
      叶孤城道:“你就这么急于驱赶他们去送死?”
      张九都道:“纵使我能等你一年,官军可能等我一年?”
      叶孤城道:“国丧不久,新君刚刚即位,如果你不动,他应该也不会主动动刀兵。”
      张九都沉吟片刻:“我为何要信你?”
      叶孤城道:“你既然来白云城,却不肯信我?”
      月港来人无法驳回这诘问,一时陷入了犹豫。
      叶孤城道:“我应允之事,不会更改。”
      对方从犹豫中下定决心:“好,但即使我答应你,你若做不到,一年之后,月港还是会起事。”

      腊月中的明月,和正月十五的一样圆。
      海上,白云城,叶孤城像往日一样飞驰在月下,有一点腥气的海风扑面而来,这是他的喜好之一。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觉得心情分外宁静。
      轻功高手,有所谓“一苇渡江”的说法,他只要在海上抛下小小的浮木,便可以借力在海上驰走一阵,直到借力已尽,白衣的下摆渐渐没入水中。当那一袭白衣在月光之下破水而出,鸦青的发梢没入漆黑的夜色,雪色的衣袖与银色的月光、飞溅的水光、凛凛的剑光融为一体的时候,绝世的剑客既仿佛从水中升起,又仿佛从天外降临。只有目睹这一幕,才会知道这一式为什么被称为天外飞仙。
      但他的心思并非同往日一样平静。

      这个帝国的很多事情,期待一场自下而上的变革永远是镜花水月,唯一的办法,就是自上而下、直抵庙堂之上。
      本朝戚继光说,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可是海波哪里会平呢?
      你躲开它,海波不会平。
      你用鲜血染红它,海波也不会平。
      海波永不会平,海波永生永世都会涌动不息。
      期待海波平息不过是虚妄,世人只能学会与涌动的海波共生,这个帝国也是一样。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二、天容海色本澄清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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