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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番外、五寸黄粱 ...

  •   寅正三刻,西门吹雪睁开眼。

      每日练剑的习惯让他的身体准时醒来。

      头顶是轻盈白罗纱帐,脑后是白锦菊花枕,身上盖着雪白缎子面儿的丝棉被。

      天色尚在黑暗,万物安宁,只有夜灯的暖光微微透入帐中,眼前所见与西门吹雪日日睁眼所见并无任何不同。

      只是胸口似有些微重量,随着他的呼吸起伏。

      西门吹雪一眼扫过去,只见他胸口的衣襟和丝棉被之间,藏着一个小脑袋。他呼的一把掀开了被子。

      睡在他胸口上的小家伙被这一阵疾风惊醒,腾地坐了起来。

      剑神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从头到脚不到一扎长的小人,穿着精细且合体的白衣裳,蜷在他胸口和被子之间睡着,因为忽然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中而惊醒,又因为他起身的动作滑落到了他的肚子上,正睡眼惺忪且一脸不悦地盯着他。

      这些都不足以让风雨不动的剑神怀疑自己的眼睛。

      但是西门吹雪看到了叶孤城。

      虽然缩小了很多,但是坐在他肚子上的小家伙有一张具体而微的叶孤城的脸。

      以及叶孤城的眼睛,叶孤城的肤色,叶孤城的头发,叶孤城的仪态。

      这些都是西门吹雪永生难忘的。

      西门吹雪不敢置信地伸手把他拿了起来。手中感受到的份量犹如捏着一只小鸽子的翅膀。

      但是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让他意乱心惊的小鸽子。

      西门吹雪道:“你是叶孤城?”

      他掌中的叶孤城道:“是呀。”

      因着体型的缘故,音量并不大,但那声音与他记忆中叶孤城的声音别无二致,就像他最后一次听到叶孤城真实的声音一样,轻缓而低弱。

      但在万籁俱寂的凌晨已足够清晰入耳。

      天知道西门吹雪为什么问出和当年他与叶孤城在紫禁城决斗前相同的问题。

      他如愿听到了自己内心期待的答案。

      他松开手,叶孤城顺势下坠站定。西门吹雪竖起自己的手掌比了比,站着的叶孤城个头在五寸出头,比他从手腕到中指的距离还要短不少,身高大约只有真正叶孤城的一成。

      身高若是缩小十倍,体型就细小太多了。西门吹雪盯着他极为纤细的手和更加纤细的手指,窄削的脸孔和近乎透明的鼻尖,细巧的嘴唇和唇颌上近乎烟雾般纤薄的清须。纵使当初被叶孤城所杀的泥人张再世,怕也做不出如此精细而纤巧的模样——西门吹雪简直不敢碰。

      叶孤城的目光在雪白的被褥上逡巡,他迅速地藏在了丝棉被里。

      虽然他在竭力克制,西门吹雪仍是看得出只穿着单薄白衣的叶孤城冷得发抖。

      这是自然。

      因为他的身量实在太小,相对而言,他的表面积就太大了,散热太快。即使在室内,他过分细小的身体也无法产生足够的热量,来抵御燕北冬季的寒冷。

      西门吹雪起身找了一小块白兔皮,给叶孤城扎束起来。将自己打理停当之后,他把裹得毛茸茸的叶孤城放在胸口的衣襟里,走出寝室。

      庭院里落了雪。

      下刀子也无法阻止西门吹雪练剑——假如这世上真有下刀子这种事,西门吹雪大概会借此机会练练轻功。

      西门吹雪手里有梅枝。

      当初他与叶孤城在万梅山庄用梅枝对剑,西门吹雪将它们悄悄留下,他珍爱它们,犹如珍爱他和叶孤城的剑。

      西门吹雪不再用剑,但他的剑意已经更进一层。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极难的事情,纵使是西门吹雪,想要在已至巅峰的剑技更上一层,也非易事。若是寻常剑客,看不出他如今的剑法,比当初妙在何处。

      叶孤城从他的胸口探出头,又把冻得有些疼的小鼻尖埋在白兔软乎乎的绒毛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西门吹雪的剑法。

      虽然是梅枝,但剑光像炫光一样迅捷而耀眼,剑式像雪花一样轻盈而冷冽。

      也许终有一日,天地万物,都将成为他的剑。

      他如今只能一个人走在绝壁上,上苍磨炼的不仅仅是他的肉身,更要磨砺他的情感,锤炼他的心境,而他必须不断用至诚至正赤子之心的柔嫩血肉,去迎接那些无形的风霜刀剑,而那比有形的风霜刀剑更酷烈、更疼痛。

      叶孤城从眼前的剑法里,看出那些已经深深地刻在西门吹雪的心脏和骨骼上,无法愈合,却从未在剑神的脸上表露过一丝一毫的疼痛。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懂得他的剑,他的心。

      雪花簌簌落下。

      对叶孤城来说,雪花的片儿太大了,一朵就可以遮蔽他的整个视线。

      庭院中渐渐积起了雪。西门吹雪一套剑法使完,轻盈地收起梅枝。他转身疾走的时候,低头一看胸前,才发现衣襟中空空的,兜在胸前的叶孤城不知何时掉了下去,他甚至不知道他掉在哪儿了。

      西门吹雪为什么会犯这种错误?如今的西门吹雪本是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他一早上都在因为叶孤城的失而复得而兴奋。他遮掩不住的期待与兴奋甚至从剑法中表露出来。

      他并不在意叶孤城的形态。

      当他在世上独自一人的时候,上苍让他见到了叶孤城;当他失去了叶孤城之后,上苍再次让他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上苍终究待他不薄。

      归来的叶孤城轻小、薄弱,一时一刻也离不了他,所以他决不能因为这种微小的失误害了叶孤城。

      可是雪地是白色的,叶孤城是白色的,可爱的白兔毛也是白色的,天光这么暗,他无法在一时一刻就找到他。

      就在西门吹雪准备喊人提几个大灯来的时候,叶孤城从雪地里忽地跳上了他的脚面。

      他小小的手脚都快冻僵了,呼哧呼哧地穿过一边不小的雪地,才找到西门吹雪。尽管对于西门吹雪来说,也就是一两步的距离。

      天一上午就没亮,整个上午都在下雪。西门吹雪不再出门,在桌上摆了一碟油灯,他看书,叶孤城在一旁烤火烤的很舒服。

      西门吹雪弄了些最精致的小果盘,最精细的吃食,把食物切碎,摆在小果盘里,叶孤城宛如置身酒池肉林,仍然吃得斯斯文文的。

      叶孤城的举动,一如从前,十分骄矜。但他体型太小,不论如何骄矜,看去总是纤小可爱稚气十足。这让西门吹雪抓心挠肝,无心看书。

      自从北归之后,剑神已经心如止水,不,心如冰封的湖面一般修行许久,如今一朝破功。

      西门吹雪再次带叶孤城出门的时候,给他的腰带上拴了丝带,然后将丝带挂在自己脖子上,再把他放在胸前的衣襟里,以防叶孤城突然掉落下去。

      但是回到屋内,他仍然觉得有些不足。

      这个念头在他见到登门拜访的陆小凤之后,忽然灵光一闪。

      雪后天地纯白,万梅山庄的装饰洁白,西门吹雪一身雪白,而叶孤城亦是一身素白,一旦不小心让叶孤城走失了,这岂非自己给自己使绊子出难题。他应该在叶孤城身上留一个醒目好找的标识。

      就像穿着大花袄的陆小凤似的。

      西门吹雪一眼看见了陆小凤的红手绢。

      陆小凤确实是个四条眉毛的风流侠少,很有女人缘,他这条锁边水红缎子的手绢,很是艳丽。

      看见西门吹雪把红手绢拿在手里仔细端详,陆小凤大为惊讶,这完全不符合西门吹雪的美学。

      西门吹雪单刀直入:“我需要这条手绢。”

      陆小凤道:“你要用?”

      西门吹雪点点头。

      陆小凤狐疑道:“一条手绢不值什么钱,我本不应该吝啬,但……真的是你自己要用?”

      西门吹雪道:“是一个朋友要用。”

      陆小凤促狭地笑了:“即是送朋友,你应该请人绣一条新手绢啊。”

      西门吹雪知道陆小凤想到哪里去了,他仍旧正色说道:“我是打算请人绣一条新手绢,但是现在手边没有现成的,所以我需要你的手绢。”

      万梅山庄备着好多素色浅色的器物,要说如此明艳的红锦缎,一时还真未必找得出来。

      陆小凤不肯放过他,而且有几分介意他跟孙秀青分手,特意打趣道:“我有机会见见你这位朋友么?”

      西门吹雪真的认真思考了片刻,道:“可。因为你们也是朋友。”

      陆小凤满肚子疑惑跟进了西门吹雪的私室。

      “天,这是叶孤城?”

      陆小凤先是看着五寸多高的叶孤城像案头摆件一样立在桌上,又看着西门吹雪把鲜艳的红手绢巧妙折叠,利索地系在他身上。叶孤城显然接受得很勉强。

      陆小凤实在忍不住动手动脚,他先是揪了揪叶孤城身上的红手绢,又摸了摸他身上的白兔毛,然后就突然用两个指头捏着腰把人拿了起来。

      这就太失礼了,连西门吹雪都不敢如此。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齐声呼道:“快放下!”

      陆小凤好像是怕西门吹雪上手抢,手劲更大了些。

      陆小凤的手劲可不是闹着玩的,西门吹雪情急之下,霍然起身,座椅发出刺耳的后撤声。

      “陆小凤!”西门吹雪咬牙道,“你手指上的力度不知轻重,他这么小,你万一把他捏死了怎么办?”

      陆小凤一时无语,叶孤城也大受打击。

      西门吹雪太耿直了。

      没人知道西门吹雪有多焦灼,多担心。

      他曾经花了很多个不眠的夜晚,一次一次回忆决战后和叶孤城在一起的四个月,回忆自己的疏忽、迟钝、顾虑,以及自己所有的错误所造成的不可挽回的后果。自己有多少机会,更细心一点、更主动一点、再往前走一步,也许就能救他,却通通被错过了。

      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不会再犯错。

      于是西门吹雪直接用剑鞘把陆小凤轰了出去,直到陆小凤赌神发咒绝不上手,才能再进来。

      等到西门吹雪送走陆小凤再进屋一看,发现室内风云突变。

      大橙子赫然跳上了桌子。

      橘猫显然跟叶孤城很熟,正十分亲热地表达着久别重逢的感情,叶孤城躲避不及,片刻之间已经被舔得湿漉漉的。

      这如何得了!

      且不说猫的舌头有倒刺,叶孤城的脸经不住几下舔。现在大橙子对他来说简直是长着尖牙厉爪的大象,稍有失手,后果不堪设想。

      西门吹雪拎起大橙子的后脖颈把猫丢了出去。

      世界终于清净了。

      油灯的火苗下,西门吹雪用一杯清水和一小块棉布给叶孤城擦拭着猫口水。

      屋里没有其他人,什么红手绢,什么白兔皮,都沾满了猫口水,统统不要了。

      叶孤城像他早上醒来看到的一样,雪白、干净,像一尊洁白的牙雕。

      西门吹雪把他放在自己滚烫的掌心,又放在滚烫的心口上。

      “西门,”叶孤城在他的心口对他说:“你要让我呆在这里的话,它不能总是这样疼呀。”

      西门吹雪找不到叶孤城。

      他好像又走丢了。

      不论西门吹雪怎样呼喊,甚至发动大橙子一起寻找,也不能找到他。

      西门吹雪感到疼痛,仿佛他们交手时的一剑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膛。

      他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庭院里,堕下一滴清泪。

      西门吹雪终于睁开了眼睛,寅正三刻。

      每日练剑的习惯让他的身体准时醒来。

      西门吹雪将手按在胸口上,他从那里摸出一个硬硬的东西。

      昔年名扬武林的小李探花,会用木头雕刻思念的人像。

      西门吹雪本来没有这么矫情,可他终究还是想试试。

      他用了一小块象牙,拥有了一个小小的雪白的叶孤城。

      西门吹雪并不是小李探花,也没有泥人张的绝技,它的眉目不甚清晰,它永远也不会说话。

      西门吹雪起身练剑,他平静的面庞犹如冰封的湖面,他平静的举止仿佛忘记了梦中的一切。失去的永不会再回来,清醒的剑神也永不可能流下俗世的眼泪。

      白锦缎的菊花枕上,有一圈小小的水渍。

      梦中的那滴清泪,终究还是沾湿了他的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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