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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武侠路(二十三) ...

  •   身体累极困极,沉浮间不知今夕何夕。仿若尽头有人对他伸手,呼唤他一同远走。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泪就先落下了。
      他边哭边笑,狼狈至极。
      “我不要你的心头血。也再不愿如你意。”
      活着让他夜不能寐,让他寝食难安,让他牵肠挂肚不自知,也让他悔之莫及不可追,死了还想用半两心头血,拴住他一辈子,让他时时惦念,时时歉疚,时时忏悔,也时时难受。
      既然无法选择怎样活,那至少他可以决定自己怎么死。同神仙蛊一起给她陪葬,也再好不过。
      一把火将她虚幻的身影点燃,火光中,她好像在笑。有些难过的模样。他拼命招着手乞求她不要走,不知何处来风,将她扬成灰烬和四散的火星。
      ——你是何人?不知我这药庐遍布蛊虫,闲人禁入?
      那天她抬头,神情闲散到惫懒。轻轻问了他这么一句。他行了一礼,很是恭谨,竟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仲宽,今日药典可背会了?
      他读书好,阿喜父母待他有若亲生,对他期盼也大,虽是农门,也算耕读之家,但他其实并不太喜欢四书五经,那些个经史子集看得人头疼,没想到一入无药谷,还是摆脱不了背书的命。不过是忙里偷闲在树上偷个懒晒会儿太阳,她便斥他马虎怠慢,斥他心不诚,待生命不敬。
      她告诫他,医一道最为艰深,人命攸关,岂可儿戏。本就入门晚,更是不能懈怠。
      越来越多的声音在耳边嗡鸣,他竟不知原来以为早已被遗忘的记忆,居然藏得那么深。
      有关于她,竟一点一滴都舍不得丢弃。
      ——以毒攻毒虽有奇效,但这妇人已腹中有孕,你之法恐伤胎儿。
      ——我知你天赋非凡,但切记莫要自负,不能冒进,否则恐犯大错。
      ——医毒一术都是相通的,不要太过沉迷制毒解毒之法,所谓一通百通,抬头看看,可能有更简单的解决办法。
      短短数年相处,她作为师姐尽心尽责点拨的时候居多。有的时候有捷径可走,就是最好最幸运的事,因为疾病和死亡不会等待任何人,病人等不及他撞到南墙再回头。
      他也不负教导,不负所望,解一种毒可能只有唯一正确的解法,剂量多一点少一点都不成,但想治好一个人,却并非除了找出解毒方子,就没其他法子,时至今日,他也终于学会走捷径。
      ——师父给这脉案是有问题的,你去和他说,我得先回去照看我那些宝贝。
      当时师父给他二人出题,他苦思许久不得解,得她提醒才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师父把谷主令给他时,始知原是场考验,她却故作不知,就这样让给他。
      他不得劲,便问她,被问得烦了,她说嫌这白龙鱼符太过丑陋,令她不喜,既不适佩戴,要来也无用。
      后来阿喜病弱,他别无他法,求到她面前想她指点,帮他养蛊。
      ——养蛊需得有耐心,不能怕,不能嫌弃,不过你还是离远点,莫动我的香。
      ——拆东墙补西墙的法子,我不想你用在他人身上,更不想你用在自己身上。这牵命蛊我不会养,你也趁早死了这心。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我不希望再看到了。
      他没听她的话,任凭他毒术惊人,养蛊却触了顶,牵命蛊贪婪,以身饲蛊的副作用显现,他才不得不承认,天资再高,也有极限。
      ——你为什么不听话,不听我一句劝。
      她难过地斥责他,却不知他心中也万分难过。但凡有法子,他又怎么会这样做。他不能对不起爹娘,对不起阿喜。
      ——如果你千里迢迢追过来,只是为了阿喜,那我也告诉你,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不说。任凭他怎么求,她都不告诉他把阿喜带到了哪里。错乱的一个晚上,他被欲望和愤怒冲昏了头脑。
      ——你别说了。是我一厢情愿,不知廉耻。你现在身体虚弱,我不和你争论。这样,咱们赌一场,赌什么我来定,若是你赢了,我给你把阿喜完完整整地带回来,送到你面前,若你输了,不要再找她,也答应我——
      “你莫恨我。”
      糟糕混乱的梦境里,他泪流满面,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他想质问她为什么,想大声问她:“你可曾后悔?可曾怨我?”
      只有寂静的风带来一阵轻柔的抚弄,缱绻依恋,顷刻又狂风骤起,发出鬼哭狼嚎一样的声音。
      像是在回答他——
      许是怨过。
      但现在不了。
      半两心血入喉,不是毒药又胜似烈毒,他以为他赢了,其实输得彻底,这毒,他终归解不了。
      先爱的先放下,先离开他又抛弃他,还妄想留他在凡尘俗世苦苦挣扎,她从来善良,却也心狠至极。
      早便知道,却还是忍不住动了心。都说太上忘情,他以为这么多年他早就心如止水,不动感情,没想到一涉及她,还是如当年年轻气盛的自己,方寸大乱、丢盔弃甲。
      但这一次,他不挣扎了。不想了。
      他这一生,好像一直在重复被放弃的命运,亲生父母不要他,养父母待他虽好却也功利,连他为之付出一切的阿喜也远离他,唯独被一个人全心全意爱过,却也成了他心中连午夜梦回都不敢触碰的怅惘和空空落落。
      爱别离苦,得到再失去更苦,孤独或可忍耐,但连相见之期都不再有,那还有什么好等待。
      他忍住喉咙里的痒意,那把看不见摸不着的火肆虐着火舌舔过全身,并没有被烧灼的疼痛,只觉得温暖,那种灼热又烫人的温暖,像回到了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下意识总会怀念的柔软怀抱。
      眼前似乎一片漆黑,沉重的眼帘抬起,模糊的视线里有潮湿的水迹流出来,不知道是泪还是血,透出一点亮光渐渐又被厚重的血色取代。
      他摸摸心口,是神仙蛊在跳动,那是她放进他胸膛的心脏,让他苟活这许多年,他欠她的一句两句说不完,到了下面再一并算吧。
      如果她还等着他,还记得他,还愿意搭理他。
      不,便是她走得快了,不见了,不爱了,他也要把她找回来。
      人间没有他的救赎,便下地狱吧。
      他攥着一截神仙木,淌着血的唇边含着笑,再也没有醒来。
      “你怨我吧,即便来世只能做一对怨偶,那也不错,至少能遇见你,和你在一起……我就知足了。”
      从千蛊寨回来,他在万佛寺跪了半年,忏悔他犯下的错,他也虔心想了半年,知道错了,但又不觉得错,不后悔就谈不上对错。
      但他恨,却不知道该恨什么,佛祖劝他放下仇恨,他放不下,便决定忽视、遗忘、沉到黑暗里、不去想。
      到现在他才明白,他恨自己懦弱,恨她的不解释,想通了,却更不能放下了,他要带着这不见天日的恨,带着这深刻的疼,提醒自己不能忘,提醒自己去找她。
      周围闹哄哄的,无药谷很大,弟子很多,算上谷外的门人,几乎整个水穷天杪都是无药谷的天下,谷主一死,立刻就哄乱起来。
      温白凛阖上医不死的眼睛,又给他整肃仪容,他已经没了呼吸,但心脏却还有微弱跳动。他先咽的气,他体内的神仙蛊却还没死,但它很痛苦,温白凛便点了他手里的神仙木,送他们最后一程。
      谷主死得猝不及防,但奇异的,看见温白凛手中的令牌,哄乱片刻后又变得井然有序。到底是一谷之主,生前便做了妥善安排。
      停灵七天,然后下葬。
      无药谷事务很多,弟子们知道温白凛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新谷主不太爱管事,也不常来烦她。
      但历代谷主牌位入庙,都必须由继任谷主主持。是以弟子们奉上祭祀礼服,温白凛虽不乐意,但死者为大,耽误了时辰便是不敬。
      崔十有帮她穿戴整齐,又理平衣上褶皱,便立在一旁等她捧牌位入庙。省略了一番歌功颂德,又敬告天地,奏明药王,大大小小的规矩全部走下来,也差不多到了未时末才结束。
      温白凛脚站得有些酸,崔十有见状,便捞起她的腰给她借力靠着,几乎是拥着她回去。祭祀服庄重,但也又重又累赘繁琐,卸了一身重衣,才觉轻快。
      这些天素皎的情况恢复得很好,一众人包括刚能下地的素皎都来观礼,又祭拜了医不死。本来择日不如撞日,谷里是想趁着今天把谷主继任仪式也一起办了,奈何当事人不配合,也就暂且按下。但白龙鱼符既然她还拿着,就摆脱不了无药谷谷主的命。
      弟子们收拾了谷主院,给她腾出了地方,温白凛也懒得搬来搬去,反正住不了多长时间。
      差不多到了饭点,和崔十有一同出去时,秦风月正带着萧观风和秦羽素皎一起在茶厅喝茶,托了她的福,这几个人暂居谷内,除了一些严令禁止的地方不能去,都是出入自由。
      秦风月也不知从哪打听来的八卦,正为一代圣手猝然离世唏嘘不已。别说他觉得突兀,江湖上很多人不清楚其中缘由,也吃惊不已。
      无药谷少了医不死坐镇,名望大跌,就好像这医毒圣地的名声全靠他一人一手堆起来的一样。这既印证了他的成功,天赋秉然的一代名医,无他不能解之毒,无他不能医之病,也侧面显现出他的失败,整个无药谷被掩盖在他的光环之下,难有堪当大任之人。
      但百年医谷,又怎是他一人能囊括完全的,失他一人,对无药谷来说损失确实很大,但还不至于夸张至此。
      历代谷主属他孤僻,孤高自傲甚至于有时言辞刻薄,徒弟都没收一个。但无药谷在他手里发扬光大,烜赫一时,可在他手里入世,待他死后,也同样将随他一同出世而去。
      沉寂似乎是必然的,需要时间来休养生息,积蓄力量,来赋予它新生。便是医不死,也不是说一蹴而就、闻名江湖的,也是站在历代先贤垒起的高台之上,攒够了学识、经验、阅历,看尽了生老病死苦痛,才有如今的成就。
      “这么厉害的人物,竟也败给了一个女人。果然呐,美人是蚀骨毒药,观之可爱,触之上瘾,瘾发而必死无疑,就连这高山雪巅上的前辈高人、大家名士也难逃脱。”
      温白凛刚踏进茶厅,便听秦风月说了这么一番话。她方换了礼服,正着一身粗布麻衣,谷主亡逝,谷内弟子皆是如此装扮,她也随个俗,且不论她师父,承人之情,也是要还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来,她双手拢在袖中端于身前,脸上看不出神色,没什么表情时,竟同医不死有些神似,只是一个冷傲在皮相,而她才真是冷淡入骨,把女性的柔和美丽与几分艳气、几许娇色都生生冻出了冰霜,挂着霜的美就难免有些咄咄逼人、太过凌厉。
      尤其睨着人时,这种气势更甚。
      秦风月有些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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