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清晓入池中》亦戚

1、我教你啊

　　这是谢池这个月以来第六次荣登热搜。
　　他左手摇着扇子，右手拿着手机扒拉，点进自己的名字，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屏幕上几乎全是粉丝发言，内容是千篇一律的安利或表白，其中夹着他的许多角色照。
　　他以前看到这些直白不加掩饰的话时，还会羞涩自得一下，看得多了自然也就免疫了，内心没有什么触动。
　　助理文宁在一旁给他打着伞，一边踮起脚尖往手机屏幕跟前凑，太阳大又离得远，什么也看不清，文宁瞟了眼他脸色，轻咳一声：“看着反响还不错，许多路人都在夸。”
　　谢池不久前在一部电影里客串了个角色，说好听点是前辈提携，直白点就是走了关系硬塞进去的。
　　最近这部电影刚刚上映，他的演技尤其突出，硬是超越了双眼无神、口齿不清的女主，碾压了邪魅狂狷、全程耍帅的男主，凭借着向天干嚎、跪地哭吼、捶胸长啸三大绝技，在一众装疯卖傻的演员中脱颖而出，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谢池往下划到一张自己的剧照，看着屏幕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可以”几个字嘴角一抽，关上手机望向文宁：“谁不知道是你们买的？”
　　恶评几乎都被压下去，媒体营销加上粉丝控评，给他看的全是筛选过的东西。
　　他说的是事实，文宁嘿笑一声，扯开话题：“哎，下一场到你了，赶紧准备准备。”
　　化妆师忙上前来检查了一下他的妆容，替他理了理衣服和头发。
　　这是谢池进组第一天，演一部网剧的男主，选他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他红。
　　投资人秉信：有流量，就能爆。
　　谢池先前已经NG了好几次，导演也不生气，只是和蔼的让他调整一下状态再来试试。
　　这个圈子里，谁红谁是大爷。
　　这幕戏其实很简单，谢池饰演皇上，女主是穿越而来的后妃，桃林偶遇，他只需要演出初见的惊艳即可。
　　然而连卡数次，谢池依旧找不到状态。眼看着天色黑下来，导演擦了擦额头的汗：“卡！”
　　他带头鼓起掌，笑容慈祥：“好，这一场过了，咱们今天就先到这里，明天继续。”
　　反正就是个破网剧，他尽力了。
　　谢池在众人的掌声中沉默了会儿，道了声谢带着自己的人离开。
　　演戏这回事，难道也要看天赋吗？
　　他离开后，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场地，导演坐在镜头前唉声叹气。
　　“这么搞，不扑才怪……”
　　“这才第一天，难说。”
　　周棠转过头，撇了撇嘴，指着镜头里两个人：“你来看看，你看看，这还能有得救？”
　　俞晋之依言在他身边坐下，镜头里，桃花树下，白衣女子受惊转过头，双目瞪大，一树粉红纷纷而下，扶住她的男人满脸僵硬，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拒绝”两个大字。
　　他拍了拍周棠的肩膀，出言安慰：“想开点。”
　　“现在新人演员都一个样儿，但也没几个能差到这种地步啊，你当初要不是因为……”周棠话到一半，自知失言，只好叹了口气。
　　“行了，”俞晋之并不在意，无奈笑了笑，“别哭丧着脸，请你吃饭。”
　　这顿饭，算是答谢。自从前几年他出了事后，就再也接不到什么好剧本，就连周棠冒着风险给他角色，也是因着以前上学时攒下的交情。
　　周棠知道他现在的经济状况，没有挑什么五星级酒店，两个人干脆随便去了家路边烧烤摊。
　　几杯啤酒下肚，周棠说话也没了顾忌。俞晋之听着他替自己惋惜不平，只是平和的笑，顺便替他续杯。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不想回忆，与现在是两个极端。
　　周遭喧闹而嘈杂，凉风中带着浓烈的烟火气息，俞晋之咽了口酒，热辣滚过咽喉，刺得眼泪都涌出来。
　　周棠夺过他手中的酒杯：“你可得了吧，喝不了就别喝，你的胃能受得了吗？”
　　他确实是个一杯倒，前几年落下了胃病，时不时就要痛上一回。
　　周棠扬了扬手，喊：“服务员，结账。”
　　俞晋之没忘记这回是他做东，抢先付了账。两人收拾了东西正要走，旁桌的女孩忽然挪身坐过来，四下看看，压低声音：“你是俞晋之？”
　　她这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失笑，即使在人群里大喊出来，现在也不一定还有几个人能认得他。
　　“我是你的粉丝，”她有些紧张的看了俞晋之一眼，“你演的电影我都看过，电视剧我也看过，我很喜欢。”
　　俞晋之点了点头，认真道：“谢谢。”
　　“很抱歉打扰到你，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相信你，并且……我们都很期待你的下一步作品。”
　　为什么呢？
　　素不相识的人，只是隔着屏幕见过他，怎么就能说喜欢？是喜欢他演的角色还是他本身？不了解他的性格人品，就能如此轻易说相信？他已经决定接受命运，还说什么期待？
　　连他自己都在怀疑自己，她怎么能做到信誓旦旦？
　　路灯发出微黄的光，将影子拉得细长。
　　俞晋之沉默着走近宾馆，因为那杯酒头脑有些发昏。
　　剧组穷，找的宾馆也十分寒碜，隔着一面墙依旧能听到里面某些声音。俞晋之面不改色走过，路过某扇门时忽然停下脚步。
　　可能是因为怕生出事端，没有关门，房间里灯亮着，清晰的传出读台词的声音。
　　谢池背对着门站在灯下，手里拿着剧本，在和他的助理对今天拍的那一场戏。
　　他的台词十分生硬，更像是背出来，听不出一点儿感情，只有满满的尴尬。俞晋之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也好不到哪儿去。
　　文宁抬头看见俞晋之，探出身来笑着打招呼：“晋之哥。”
　　谢池便也跟着转过身，看了他一眼，揉揉头发理也不理的扭过头。
　　见他要进里间，俞晋之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开口：“你这样不行。”
　　他顿了一下，说：“我可以教你。”
　　谢池的自尊心不容许他接受，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对上他平淡的神情忽然卡住。
　　“行啊，”他挑起眉，嘴边的笑带着些玩味，“那多谢你了。”

　　“何人在此？”
　　俞晋之正鬼鬼祟祟左顾右看挖着坑，闻声手下一抖，怀里金银珠宝掉了一地，他惊慌回头，看见背后站着个男人，这时候能出现在这地方的，只有皇亲国戚了。
　　倒霉催的。
　　“这位大哥，你不要误会啊……”
　　他挤出一个献媚的笑上前几步，一句话还没说完，脚下先是一滑：“啊！”
　　谢池条件反射伸出手，握住他在空中挥舞的手臂，另一手拦在他腰际。
　　两人都是一愣。
　　“不对，”俞晋之直起身推开他，“你的表情太僵硬了，我欠你钱吗？”
　　这人太瘦了，腰也细，谢池放下手，不动声色退开几步：“你要我对一个男人表演一见钟情？”
　　“换女人你就能演得出来？”
　　谢池被他噎住，强行挽尊：“不如你示范示范？”
　　俞晋之于是转过身，谢池不明所以盯着他，看着他慢慢回过头来，眼睑轻抬，目光落在他脸上，先是疑惑，随后仿佛眸中泛起涟漪，一圈一圈自中心漾开，盈盈秋水，脉脉含情。
　　谢池被惊吓得连退几步：“够了够了。”
　　“学会了吗？”
　　“没有。”
　　要不是知道他在演戏，谢池还真以为他对自己多深情，真是想一想都起鸡皮疙瘩。他确实佩服俞晋之这收放自如的演技，但让他学，还真学不来。
　　“你最喜欢吃什么？”俞晋之问。
　　“鱼。”
　　“什么鱼？”
　　“恩……都喜欢，你问这个干什么？”
　　俞晋之没回答他的问题，接着问下去：“你最讨厌吃什么？”
　　“海带。”
　　“你想象一下，在你饥饿的状态下，眼前只有一盘接一盘的海带丝，你绝望的一扭头，却发现旁边摆着一席全鱼宴，惊艳吗？”
　　“……”
　　“明天就照着这个想象去演。”
　　“……”
　　“这就是你演戏的诀窍？”谢池故作惊叹。
　　俞晋之漫不经心瞥他一眼：“这是最低级的办法。”
　　再学不会，那就是真没救了。
　　一对一教学结束之后，谢池还沉浸在刚才的课程之中，摸着下巴回想着一些细节。
　　按道理来讲，这人长得不错，演技更是一流，没道理混得这么差啊。
　　文宁对他的疑惑一摊手：“被整了呗。”
　　谢池头一次对别人的事情这么感兴趣，她也乐得多说两句。
　　俞晋之以前是电影咖，第一部作品就大爆，一夜成名，拿过许多奖，影帝的宝座就在眼前。后来他被一娱乐公司老板看上，拿着红酒瓶爆了人家的头，前途也跟着毁于一旦。
　　故事很短，讲述的却是一个人人生的起落。
　　俞晋之吞了片药，捂着胃蜷缩在床上。
　　他是真心希望谢池能好好演戏，毕竟他还年轻，前程大好，磨一磨总能接到好剧本，不像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切都没有指望。
　　当年他太冲动，一瓶子抡下去，当天夜里网上就爆出来他许多料，引爆全网，吸毒、酗酒、斗殴……没有人在乎真假，舆论几乎是一边倒的将他从天边拉到泥里，谁走过都能踩上一脚，即使后来澄清，也已经没有人在乎。
　　狂欢过后，谁还在乎真相？
　　也有粉丝选择相信他，跟随他留下来，可他后来接不到电影，只能出演一些电视剧角色，依然找不到好剧本，出演的角色越来越烂，粉丝接受不了，一个接一个爬墙走掉。从万众瞩目到无人问津，只不过用了不到三年时间。
　　胃部的疼痛逐渐平息，俞晋之深吸一口气，关掉灯，在黑暗中缓缓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