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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 ...

  •   阴天。
      车站里暗得有些发糊,从站边的玻璃块望出去,铅灰的云结成团,沉沉地坠在天边,空气也粘 稠,千丝万缕几乎化了实体。
      就要下雨了。
      霍匆匆趴在站台架子上拼命仰头去看玻璃另一边的傅泽,那人只顾着一个劲儿地挥手。霍匆匆梗了脖子,扬着脸,眼眶热辣辣,鼻尖酸出了柠檬汁。
      就是去上个大学,没什么啊。不用送。
      她还记得傅泽这么说。
      于是他一个人背了个包,光拉这么小的一个行李箱,扣一顶帽子就走了。
      霍匆匆心尖翻上来一点酸,说不上羡慕还是舍不得。
      丁远站在另一边,自始至终扮演着分别剧场里冷漠看客的角色,一直到傅泽的彻彻底底被涌上去的人群淹没以后,才开口:“行了,走吧。”
      霍匆匆站着没有动,眼眶里一颗巨大浑圆的泪珠已经蓄得饱满,丁远伸手一扒拉,那颗泪水便骨碌碌地滚了下去,霍匆匆迅速抬手用手背一揩,心里先骂了自己一句丢人现眼。只听丁远的声音懒懒散散:
      “他就去杭州念个大学,动车三小时不能再多,你给表演成生离死别,几岁了霍匆匆,丢不丢人啊。”
      “是啊,他就去上个大学,用得着某人还扣顶帽子戴副眼镜儿悄摸着来送吗?丢不丢人啊丁远。”
      霍匆匆反嘴学了丁远的语气就是一句呛,给丁远呛得耳尖倏然通红,眼睛瞪着,兔子受惊似的。
      她偷眼盯着丁远那副呛人未遂又无力反驳的孬样,心里一阵暗爽。
      她和丁远就这样,打小不对付。
      说是打小霍匆匆总觉得时间太久,她也就六岁那年和丁远待一块儿过。
      那时候的霍匆匆还是一个小王八蛋,整天鼻孔朝人,拽哄哄一小姑娘。傅泽作为一位负责的“邻居大哥哥”,少不了给她擦屁股的差事,通常见她欺负了人,就赶紧往人家嘴里塞颗糖,以至于一直到现在他都叫霍匆匆“讨债鬼”。
      小王八蛋霍匆匆遇到的丁远只能称作一个小软蛋,跟往后的老混蛋丁远绝对不在一个台面上。霍匆匆无数次回忆起幼年的丁远,都止于一句“那时候多可爱啊……”
      小时候的丁远是个羞羞怯怯的胖圆子,脸又白又圆又糯,却一碰就哭。被肉快挤的没形的眼睛依旧大,一眨,咕噜噜滚泪珠。
      他们第一回见面是在霍匆匆家院门口,傅泽带着丁远从霍匆匆眼前走过去,霍匆匆眼睛一亮:
      哥,哪来的小胖子?
      傅泽带着他走近了,说,我表弟。
      霍匆匆是个“撩手痒”,见了丁远第一反应是抬手掐了他的肉肉脸一把,下手算得上重,一松还能看到丁远脸颊上的红印子。她说,真好玩,跟个汤圆似的。
      丁远先是杵着发愣,接着,脸憋成了番茄红,皱成一团,“哇”地一声嚎了出来。
      小王八蛋怎么没见过这架势,她给这哭取了名叫“摔炮”,只见响,没什么杀伤力的。撂着嚎一会,他自个儿就能停下来。她撇一撇嘴,哟,还是眼泪馅儿的。
      谁晓得小胖子肺活量实在了得,嚎得嗓子都快哑了还在嚎,一声比一声洪亮。傅泽拉他,他死死拽着边上的栅栏不肯挪,一副讨说法的样子。霍匆匆自己在小花园里刨了会儿土,搭了个草窝子,被嚎得烦了,随便拽朵花下来:
      别哭了,我道歉。
      是一朵灰灰白白胖胖的宝石花。其实算不上花,是一种多肉,在楼梯缝里扎堆长的。不知道是丁远没怎么在外野过还是之前一直待在北方,他盯着那朵花半晌没说话,也不发出声音,出神地盯。霍匆匆见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心却忽然软下来了,说,哥,走,带他玩去。
      整整一个暑假,丁远都是跟在霍匆匆后面的尾巴。也不能算霍匆匆的尾巴,霍匆匆总是和傅泽一起,丁远初来乍到,也喜欢揪着表哥不放,表哥钉在霍匆匆后面给她擦屁股,丁远就跟着表哥和霍匆匆一道捣乱。
      霍匆匆自从第一次跟丁远心软了之后也没再跟他摆过好脸色。其实主要原因不是她真的看丁远不爽,只是小朋友那微不足道的占有欲。没有丁远的时候,傅泽是霍匆匆一个人的哥哥,有了丁远,叫傅泽哥的又多了一个,霍匆匆怎么想怎么气,处处跟丁远不痛快。
      丁远小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没脾气,霍匆匆怎么闹他也不显烦,抢他一颗糖他还把兜里剩下的全部拿出来给霍匆匆,弄得霍匆匆第一回觉得不好意思。
      丁远也就在傅泽家待了一个暑假,开学就给接回去了,之后也不怎么再回来,霍匆匆反正是没再见过。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还是留了丁远这个人的影子,还记得他痴痴看花的表情。再往后她也搬了家,和傅泽见面都少了。
      高中开学在新班级里碰到丁远,霍匆匆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站在讲台上的男生高高瘦瘦体量匀称,留了点头发,刘海在额前无意卷了个花。他说话前还是有些局促的,捋了捋袖口,说我叫丁远。声音也不算轻,咬“远”字的时候嘴角轻轻拉开,露出白亮的兔牙。
      霍匆匆的耳朵一动,更仔细地看。脑海里对丁远的印象剩的不多,但讲台上那位的脸还是依稀能和从前的那个小软蛋重叠起来,还是长眼睛,双眼皮不怎么明显,但就是好看,五官不被肉挤着,看上去清朗了不知几分。
      高一时两个人位置离得比较远,除了一开始加了好友说过一两句例如“我从前是不是见过你”这样和平的废话之外,也没什么交集。不过俩人遇上的时候多少有点剑拔弩张的尴尬,没说几句就能呛起来。
      想起来在动车站送别傅泽遇到丁远前的几个晚上,霍匆匆也和丁远聊过一两句废话。
      “我们又在一个班。”
      “啊,好像是的,恭喜你。”
      丁远没头没脑的一句恭喜让聊天戛然而止。
      霍匆匆回到家里,仰面躺在床上叹气。
      转了头,盯着窗台上从老家随手拽来的一朵宝石花,没头没脑地,想要笑出来。

      真开了学,莫名其妙地,霍匆匆和丁远成了前后桌。
      霍匆匆的同桌是一个肤色白净的男生,叫张清和,见了面也不出声,一双大眼睛扑棱扑棱的,睫毛很长,繁密地压下来,他抿嘴笑,努出两个小梨涡算是打了招呼,是个安静到底的人。校服拉链板板正正拉到顶,干干净净刨了个板寸,和看上去的霍匆匆是一个世界的人。
      对,看上去的霍匆匆。
      看上去的霍匆匆永远是个乖囡的样,长发一板一眼地梳成高马尾,光洁饱满的额头,杏核子似的眼,鼻尖挺翘,见了老师先垂一垂眼,嘴巴一抿,唇角一颗碎米似的痣浅浅往上一移。唯一看上去不太老实的就是额前两小缕刘海,卷过,弯弯地往里稍。
      霍匆匆好像就喜欢这样,在违纪的边缘上跳下窜。初升高的时候她练了一个暑假练出一手画野生眉的本事,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她本来眉毛稀淡的样子。润唇膏是带色的,纪检部来查化妆的时候撩手一揩就混过去。邱之人说霍匆匆就是那种,你离远了看还以为是什么稀罕人间的清纯少女,一近就不得了,蹦跳着跟匹野马没什么区别。
      霍匆匆嘿嘿一笑,学老鸨的声音,娇滴滴地挥一挥试卷冲邱之人挑眉:哎哟公子,莫要拆穿奴家。恶得邱之抖落一声鸡皮疙瘩。
      邱之人是霍匆匆高一时的同桌,高二开学又自告奋勇申请和丁远同桌,成了霍匆匆的后桌。他和丁远两个人,一个校足球队队长,一个校篮球队副队长,外人时常传他俩不和睦,实际上是好的能穿同条裤子的兄弟。霍匆匆还挺喜欢他这个性格,直白得跟面镜子似的,不愉快就是不愉快,高兴就是真的高兴,和霍匆匆熟了之后也不跟她男女有别地拘着,让霍匆匆很受用。
      霍匆匆对于新班级的座位万分满意。
      他们的班主任是一个温和的胖子,年近三十,但据说是第一回当班主任,新官上任,先站在讲台上讲足了一堂课,霍匆匆听得晕头转向,只记得他让大家私下里叫他老图就行。班里有人高一时被他教过,高喊了一句“图哥”,他眯眯眼一笑,好像也很受用。
      下了课霍匆匆跑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之后看到大家桌上都开始堆叠起试卷的小山,老图经营了一节课的好好先生面目被撕个干净,正站在讲台上腆着肚子指挥几个男生发试卷。他是教信息的。这是霍匆匆最讨厌的一门,她是实在没得选了才选了这门包了信息和通用的技术。她高一时就对信息里的代码没甚兴趣,到了高二是连integer和string都分不清的代码白痴。她蔫头耷脑地溜回座位上准备面对乱七八糟的试卷山坡,却发现桌上干干净净地叠着试卷,折痕都整齐。她看看张清和,张清和特别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
      “试卷太多了,不一张一张折好顺序容易乱。”
      “谢谢!你也太好了吧!”
      霍匆匆一个劲儿地点头。
      张清和又是一笑。
      霍匆匆看了他几眼,张清和座位上的试卷也是这样齐整地叠着的,试卷左上角的“张清和”三个字清瘦有力,很是好看。霍匆匆说:“张清和你是不是练过字啊。”
      “小时候练过软笔。”张清和一面填试卷一面回答道,顿了会儿,又说,“练毛笔字练多了字一半也写得好看不到哪里去,对吧?”
      “我是觉得你的字好看才会问你有没有练过的啊。”霍匆匆眨巴眨巴眼睛,也笑了。张清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耳尖泛了点红,嘴角不好意思地弯起来。
      霍匆匆心里对这样的男生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从小在她身边的男生不是五大三粗就是嘴贱不要脸的类?她的笑没收回去,对张清和的好感度“蹭蹭”地升。
      邱之人和丁远在座位上嘀嘀咕咕聊天,霍匆匆的背往后一靠,就不小心听到了他俩讲话的内容。是邱之人,他说:
      “……学校最近要严打谈恋爱的。”
      “关我俩屁事,你有女朋友不成?”丁远显然对这个话题有些不大感兴趣,他还在和一堆试卷奋战。这时候张清和已经填完了试卷上的名字,正要站起来,看到丁远折得七扭八歪的试卷,道:“我帮你折吧。”
      “没事,不用,谢谢了。”
      丁远没抬眼睛,声音也算得上不冷不热。要不是霍匆匆对丁远还有些了解,会觉得丁远对张清和有些意见。显然张清和属于理解偏差的那一类,霍匆匆抬头看了一眼,觉得张清和的脸色变得有些差,她赶紧说:
      “试卷叠整齐了比较好写。”
      丁远这才抬头,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霍匆匆一眼,“哦”了几声,才冲张清和笑了笑:“但我觉得麻烦你怪不好意思的。”
      “没事的。”
      张清和的声音很轻,不过脸色还是好转了。
      邱之人没顾那么多,他抓起自己桌上那叠乱七八糟还没来得及叠的试卷,用肩膀顶顶丁远,说:“他不好意思,我不会不好意思的,你能帮我叠一下吗?”
      “可以……”
      “哎,下午请你喝饮料。”
      邱之人笑起来,嘴角拉的很开,夸张地露出十二颗白亮亮的牙齿。其实他长得也是端正的那一挂,只是肤色偏深了点。霍匆匆见张清和温温和和地笑着看丁远和邱之人打打闹闹然后一起把试卷递给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下课时间并不很长,张清和还没叠完就上课了。他把试卷规整地捋到一边开始听课。
      这节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是学校里出了名的老太。其实老太也就三四十岁的年纪,并不老,顶了泡面卷的蓬蓬的短发,上课的时候又喜欢皱着眉头,声音尖锐刻薄,让人容易联想起干干瘪瘪的婆婆,瘪了没牙的嘴用平平的声调说话的那种。霍匆匆高一的数学老师就是她,但印象并不十分好。大概是因为听说了从前的一些关于她的传闻。
      邱之人忽然狠狠地杵了一下霍匆匆,霍匆匆吃痛,回头想瞪一眼他,就看见邱之人手里捏了个纸团,挤眉弄眼地叫霍匆匆收下。
      霍匆匆展了纸团看,邱之人的字又大又潦草:
      他有没有不高兴?
      不用想就知道是谁。霍匆匆偷眼看看张清和,见他抿了嘴在卖力地听课,便放心地写:没吧。你行啊,平常大咧咧敢情是装出来的?
      男生的事你不懂。也别弄懂。听课。
      邱之人的字简直力透纸背。
      霍匆匆郁闷地翻了个白眼。
      一直到放了学她也没搞明白“男生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天气太热,霍匆匆也吃不下什么饭,就回寝室洗了澡,中间接了个电话,妈说把什么什么东西放在校门口,她没大听清,撂了听筒,往校门口走。
      他们读的一中是一个在郊区的大学校,前些年刚搬到这儿的,里边有些冗杂的地方给割出来,景区似的。离校门口近的有一处白鹭洲,就是一片湖,周边芦苇荡漾的,日子对了还能看到白鹭停在里面,挺有意境。
      然而霍匆匆在意境里面看到了些不大意境的东西。
      “所以呢?”
      她的同桌,那个温温柔柔的张清和,涨红了脸钉在原处,冲前面那几个吊儿郎当的人道。
      一中虽然是他们这座小山城里面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但是也算不得十分“重点”,里头歪长了的小流氓小痞子也是有的,张清和面前就是几个学校里有些名气的小流氓。霍匆匆皱了皱眉,怎么跟他们对上。
      “所以?”其中带头的那个特不屑地笑了一笑,“我说,张清和你哥什么混蛋样你好意思让我说所以呢?”
      “我哥是我哥,我是我。”
      “哟。”那带头的伸了伸手,捣捣张清和的肩膀,“我找不到你哥,可就等着开学找你呢。”
      张清和面上虽然红了个透,声音却还是沉着的:“我只听过父债子偿可没听过……”
      “我他妈跟你废话。”
      那人使了个劲,张清和没防备,被推得坐到了地上。他在地上攥了攥拳头,正蓄力,忽地听芦苇丛里一声大喝:
      “干什么?”
      张清和跟那帮人都吓了一吓。这声音,也听不出是谁的,总觉得上了年纪。
      “谁在那儿呢?”
      那人继续吼道。
      张清和面前的人“啐”了一口,指了指他,大意就是以后有你好受的,转身给遁了。张清和扯了扯嘴角,没打算从地上起来,就这么撑着两条手臂,半仰在地上。
      夕阳已经被收得差不多了,还有几块碎了的云颜料似的团在天边,背后是沉郁的深深浅浅的橙黄色块堆叠。他出神地看,好像够出神就能把身边一切拉到记忆的反面去似的。
      “现在我们算是一伙儿的了。”
      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霍匆匆蹲了下来,也盯着天看了会儿,眼睛一眨不眨的。
      “现在你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CHAPTE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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