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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豆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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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之将至,许多地方都会置办年货,我这里也不例外。
不知道其他地方的风俗是什么样子的,但以前的时候,我这边,在每年的腊月二十五这天,勤劳的妇人会抽出一天的时间,来做豆腐,用来准备过年炸丸子,上供什么的。
不过现在……大概是购物方便了些,做豆腐这一风俗也慢慢地就要被取代了。
我们村子里以前有个专门做豆腐的大娘,都叫她葛大娘,就住在我家胡同斜对过的另一个巷子里,与我家相交甚好。
在我的记忆里,葛大娘个头不高,瘦瘦的,两条细细的腿隐匿在宽大的老奶奶裤里,晃荡晃荡,甚至还有点罗圈。
在我能记事时,她年纪就不小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耳后,用一个黑色的发箍拢着,花白的头发这么一打理,看起来年轻精神不少。
那时候,她好像是一天做两回豆腐,早上一次,晚上一次。葛大娘做的豆腐都正好在火候上,这个火候,是指点卤水的火候,卤水点多了,豆腐发干,太老,点少了又太嫩,容易散。
葛大娘的丈夫,也是个全村出名的,与葛大娘勤劳能干的好名声不同,这葛老头,就是个赖歹货,让全村笑掉大牙的老酒鬼。
我小时候极其讨厌葛老头,但也极其喜欢葛大娘。
每次我妈领我出门,在路上碰到正在卖豆腐的葛大娘时,葛大娘都会咧着嘴,用刀子切一片紧实的老豆腐塞给我,让我拿着吃。
可小时候我是不爱吃豆腐的,那时候腼腆,又不好拒绝人家的好意,只能拿着那块豆腐磨牙。
但葛老头就不一样了,我前边也说了,他是个酒鬼。
不管春夏秋冬,在村子里的主干道上,我能经常看到他。
他总是躺在路边的各个地方,最常躺的,就是村子里一户人家门口的沙子上,浑身灰扑扑的,黝黑干瘦的胸膛袒露着,粗布条做成的腰带耷拉着好长一截,穿着黑色或蓝色的裤子,甚至连脚有时候都是光着的,即使穿着鞋,那脚趾头也是露着的。
那时候我走在路上,看到他这副德行,总是吓得慌,尽量绕开他走。
当然,在他清醒的时候,我也遇到过,葛老头这人清醒时很爱开玩笑,我小名里带个雨字,他不老老实实叫我的名字,却总是叫我“小雾了毛子”。
这名实在是太不好听了,虽然跟雨也差不多,但每次听到我就很生气,一生气就瞪他,然后他就哈哈大笑,浑浊发黄的眼睛就眯得看不见。
后来,葛老头有一次喝醉了,躺在路边发昏时,被一辆车碾掉了大拇脚趾头,那段时间他在路边消失了一阵子,过了两个月后又出现在路边的各个地方。
有人看到葛大娘做豆腐卖豆腐辛苦,就给她建议让葛老头帮她卖豆腐,她在家做,这样也轻省点。
葛大娘每次听到这话,脖子一梗,往村里某个方向胡乱一指,便开始骂道:“我指望他?死老王八犊子这会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躺着呢,让他卖豆腐,一得点钱,就把豆腐摊子给我扔了,买点马尿灌上,舒坦得找不到东南西北。该死的老王八犊子,趁早死外边算了。”
往往说到这,葛大娘就会开始抹眼泪,哭诉自己命苦。
农村里的八卦就那些,那时候的网络也不如现在发达,能看的戏也就是那些出名人家的八卦,而葛大娘家的大戏,就这么稳稳地C位出道了。
而后来我在中学时学了鲁迅先生的《祝福》后,却发现,祥林嫂这个人物跟葛大娘完美地契合起来了。
看戏的众人每次都点葛老头这出戏,葛大娘每次都是那几句话开场,然后哭诉自己和女儿的悲惨命运,等众人看完了戏,佯装安慰几句后,葛大娘抹抹眼泪,收拾好表情,就推着豆腐车子继续走了。
不厌其烦地揭露别人的伤疤来满足自己畸形的心理诉求,以及明知是被人看热闹却还要不断地哭诉解释,等双方都从中获取巨大的满足感后,再装作无事地挥手告别。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却又千篇一律。
但不管怎么说,葛大娘家确实全靠她一人支撑。
对于豆腐,我记忆最鲜明的是在冬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在家里就能听到葛大娘走街串巷的吆喝声:“豆~腐~换~豆腐喽~~”
有时候我妈听到葛大娘的吆喝,就会用那种大头葫芦做成的瓢,舀上一瓢黄豆,拿个盘子,再拿点零钱去换上一盘热气腾腾的豆腐回来。
豆腐端回家时,盘子底下刚好渗出浅浅一层黄澄澄的水来,这是老豆腐特有豆腐水,有一种特殊的豆香味,我小时候不爱吃豆腐,但还挺喜欢喝那个水。
等到了腊月二十号左右,葛大娘就不做豆腐了,她把家里的厨房以及工具什么的都让出来,村子里的妇人都排好队,一天天地去她家亲自做过年的豆腐,她从中收取少量的费用。
我妈都是在二十五六去做,跟我隔壁家的婶婶一起合做两家的。
每年冬天我妈一开始挑黄豆泡黄豆,我就知道,这是要做豆腐了,将粒大饱满的黄豆挑出来用水泡上一天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妈就在我迷糊中起床走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差不多七点钟,这一天就没有功夫赖床了,麻利地穿好衣服,往葛大娘家跑。
每次我去的时候,差不多都是在煮豆浆了。
泡发的黄豆加上水用机子绞成糊糊,然后用滤网过滤,滤出的水放到大锅里烧开,这就是豆浆了。
每年在豆浆煮开前,都是我最期待的时候,我妈已经买好了油条,放在葛大娘家厨房的小桌子上等着我起床去吃,桌子上还配碟葛大娘用辣椒葱花香菜调的小菜。
炸得表皮酥脆,内里劲软的油条往刚出锅的豆浆里一泡,看着豆浆表面慢慢浮上来一层油花,然后趁着油条表皮还没变软,但内里已经吸满豆浆时呼两口,直接塞嘴里,油香豆香一齐在嘴里迸发,那滋味美极了,再吃一口小菜,更是幸福得不得了。
烧开的豆浆盛出来放在一个大瓷盆里,然后葛大娘根据各家的需求点卤水(因为有的人家喜欢嫩一点的,有的人家喜欢老一点的)。
烧过豆浆的锅里还留下一层豆皮,软软的,棕色的,吃起来有种糊了的豆香味。这些豆皮,各家妇人都铲起来,放在塑料袋里,挂在自家门下风干。等正月十五的时候,放在铁盆子里点燃,一家人烤烤脚底板,烤烤手心,意为除走一年的晦气。
点完卤水后,把豆浆搅匀了,等一会儿,豆浆里面就凝成一团一团不规则的白色物体了,水也慢慢变得发黄透明起来。
这时候,豆腐脑就好了。
豆腐脑好了之后,用舀子盛出来放在另一个瓷盆上面的正方形木头框里,木头框里面铺了蒸笼布,这样豆腐脑就被过滤了出来,水流到了下方的瓷盆里。
豆腐脑全被过滤出来后,妇人将摊在木框外面的蒸笼布四个角系起来,使劲将里面的水控出来,最后,在被蒸笼布包起来的豆腐脑上放个木头盖子,压上块大石头,静等豆腐成型。
等下面不再滴水了,把压在豆腐上的石头木头盖子都拿掉,掀开蒸笼布,一块完美的豆腐就做好了。
然后妇人们将豆腐拿回家,用来炸丸子,炸豆干。
可惜,自从葛大娘家的绞碎机坏了后,葛大娘再也没做过豆腐,我妈也再也没有年前去做过豆腐。
那种儿时欢喜期待的味道,从此后我再也没有体会到。
大概回忆总是最意犹未尽的吧,也许现在豆浆的味道与儿时并没什么不同,只是放大化了彼时的感觉而已。
嗯,说到这里,我大概也明白了,其实就是想吃豆浆油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