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扶苏》见心

3、第 3 章

　　簪花节果然如几人说的，热闹极了，赵清姿收了不少的花，还兴致勃勃的领着梅晗，专往人堆儿里去。

　　不少女孩子瞧见了他，脸红红的就上来送花，待看见梅晗，又是犹豫又是纠结，也不知选谁好了。

　　每每这时，赵清姿便劈手把花取过来，再对着人家展颜一笑。

　　梅晗无奈，只能跟在后边，一径的替他道歉。

　　玩儿了许久，见他有些累了，便在陵水边寻了个凉亭，坐着歇息。

　　两人看着陵水边衣香鬓影，十里繁花，水上的薄雾里隐隐传来少女们的娇笑声。

　　赵清姿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眼神似乎穿过了薄雾，看到别的地方。

　　“梅大哥，这是你的太平盛景。”

　　他在心里说着，扭头只看着梅晗一笑。梅晗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回之以微笑，然后两个人便一直静静的坐着。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罩着帷帽的女子，嘴里轻声喊着：“小筝，小琴……你们在哪？”一路走到了凉亭这边。

　　既然是簪花节，罩着帷帽看不见脸，着实奇怪，赵清姿起了好奇心走到跟前去，一面问：“姑娘可是走丢了？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罢。”一面趁她不注意，伸手就撩开了一条缝隙，去瞧她容貌。

　　纱幔后的那张脸，已经难以用言辞形容，是他生平所仅见的美貌，而且美人含泪，双目盈盈，无法无天的赵清姿，一时也觉得自己简直过分。

　　梅晗阻止不及，只得拉开他，冲着女子道歉：“姑娘，对不住，我这兄弟年纪小，一时淘气，唐突姑娘了。我是梅将军府的梅晗，姑娘不介意的话，我送您回去。”

　　他把自己身份说了出来，只为了安抚对方，告诉人家他们并非登徒浪子，毕竟赵清姿的举动太过唐突。

　　“这……好罢，劳烦梅公子了。”

　　纱幔后面的女子，没有了哭腔，声音婉转曼妙。

　　赵清姿落后了两步，却想着不知梅晗看见她样貌了没有，毕竟就是自己也觉得那张脸，简直人间殊胜之色，除了梅晗，谁配得上她？

　　而那张脸又如此熟悉，仿佛前世见过一样。就像他初见梅晗，人都说他是大将军，冷峻难近，可他却觉得他像自己的亲哥哥，认识了很多年一般。

　　梅晗，梅晗。

　　他心里突然开始烦乱起来，这兴致盎然簪花节，在他心里突然落幕了。

　　女孩儿正是以美貌著称的慕家人，只是身份不高，是妾室所出。她和自己的丫鬟走散了，家里嫡姐也没发觉，这才遇到了梅晗和赵清姿两人。

　　梅晗将她送回家一事，不知怎得传了出去，在京城引起了不小轰动。

　　谁不知道慕家公子出名前，京城第一的美男子只有梅晗一人，他这么些年远离是非，但是终究是是非中人。

　　很快的，传言愈盛：慕家小小的庶女慕萍，簪花节上识得梅郎，被他送回家，梅晗马上就要上门提亲了。

　　梅家后院。

　　梅晗坐在池塘边上，望着水光粼粼发呆。

　　日头快落下去了，天边的晚霞如火，将他身上的月白长袍也染的绚丽夺目，只是这都比不上他这个人本身。

　　绿水藏春日,青轩秘晚霞。

　　赵清姿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面瞅着。

　　初次见他也是这样的天色，但是却没有此刻的平静，战场上死尸遍野，血流漂杵。赵清姿那年才十五岁，和父亲都是随军的医师，可是上了战场，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他在血泊里抓起一些残肢断臂，想要把它们拼回人身上去，可是入目皆是血红，他根本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死人。

　　他双手乱抓，一径的呼喊着：“你醒醒啊，你说说话。”

　　突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这个小兵昨日还给了他半张胡饼，现在却睁大了眼睛，身子也只剩下半个。

　　他似乎被定住了，手伸直向前，浑身抖得筛糠一样。

　　再之后，他被梅晗包在一张黑色的大氅里，抱了起来。

　　他抬头看去，少年将军眉目英挺，只是眸子里的哀伤，仿佛能将人淹没了。

　　赵清姿抬起手，去摸他的眉毛。

　　梅晗低头，扯出了一抹勉强的笑容来，安抚他道：“跟我回去吧，我带你回去。”

　　回哪里？

　　赵清姿没有问，但是却安心的闭上眼睛。

　　他的父亲在这场战乱里连尸骨都没能寻到，梅晗就将他收在了身边，带着他驻守在边城数年。

　　只是这场战争胜的太惨烈了，梅晗推拒了封赏，说自己指挥不力，不敢领赏，后来又说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无法再上战场了。

　　赵清姿却知道，每每他从血泊的惊梦里嘶喊着醒来的时候，都是梅晗抱着他，安慰他。

　　他说：“这一次，用了这么多性命换来的，是几十年的安稳。你不会再看见那么多的血了。”

　　赵清姿说：“你也不想再看见了，对吗？”

　　少年将军，其实根本不是嗜血之人，他诗画双绝，温文尔雅，若不是为了更多人的平安，他根本不想驱使大军，让那些和他一样年轻的士兵埋骨于此。

　　他也根本不想踩着别人的尸骨，成为名将。

　　万骨已枯，军医却治不好将军的心病了。

　　他只能长长久久的陪着他。

　　可是他的陪伴，能够给他寻常人都有的安定顺遂吗？簪花节后，京城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办喜事的人家，街角有时候热闹的，能有两三队花轿装在一处，谁也不让谁。

　　而梅府，只有老丞相和梅晗，还有他。

　　不知何时，老丞相也站到了他身边。

　　老人的眼眸已经浑浊了，可是却带着世事洞明的悲悯。他站了一会儿，才说：“你陪着他，我很放心。”

　　偌大的府邸里，只有赵清姿天天笑闹，拉了梅晗出门四处走动。

　　他的儿子在边关苦守多年，守着那座城池，和城池边上梅家的儿郎们。

　　老丞相本来有些不敢见他——是他把儿子们派去了那个地方，最后只回来了一个。

　　不过还好，梅晗带了赵清姿回来，这少年一笑，梅晗身上的冷峻就不见了。

　　赵清姿扭过头，俊秀的面容上染着极致的哀婉，老丞相不禁一怔，只听他说：“可是我希望他有更多的人陪着。”

　　随后的事情，于梅晗而言，仿佛做了一场梦一样。

　　他的父亲去慕家为他提亲，说传言再这么下去，慕家那个女孩儿就没有活路了。

　　梅晗无法反驳，因为赵清姿说：“梅大哥，你说过，以后手上不会再染血。”

　　很快的，新娘子过了门。

　　众人这才发现这个从未出过名慕萍，才是慕家最美的女子。而梅晗的的确确是这世间唯一能和她相配的人。

　　或者说，他们彼此，都是对方的唯一。

　　慕萍很快就发现，她苦心得来的姻缘，似乎从第一次看见梅晗起，前面就夹着一个赵清姿。

　　但这个少年无法让人讨厌，他的眸子清澈干净，看着她叫她嫂子，语气亲近，却是她觉得不敢直视。

　　慕萍从小的愿望就是普普通通的过完这一生，所以她愿意把自己隐藏在那些骄傲的嫡姐身后，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抢。

　　唯一为自己争取的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可能是错了。

　　但人都得坚持自己，不是吗？

　　她不想承认自己不再是那个淡然无争的慕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