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君子》枕玉公子

54、第 54 章

　　春景美，最美是江南，红花艳艳枝头莺蝶，绿柳深深陌巷酒香，一叶小船上，江辰正立在船头，一身白衣，衣袂飘飘，面容却略显憔悴，想来是日夜赶路所至。
　　船夫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国字脸，卧蚕眉，看着很老实，带着浓浓的姑苏口音，“小哥这是探亲还是游玩？”
　　江辰不太明白他所言何意，那小伙儿边比划边道：“小哥听口音像北边人，是探亲还是游玩？”
　　江辰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斟酌了下措辞：“在下本姑苏人，但自小在长安长大，此番来，是归乡。”
　　小伙儿露出一口白牙，咧嘴笑了：“难怪小哥长的像我们姑苏人，这人啊，在哪都不能失了自己的根，小哥，你说是吧。”
　　江辰望了望水面，春水碧绿，上头有柳叶漂浮其中，“落叶归根，总归还是要回来的。”
　　彼时暖风习习，不远处丝竹声声，江辰一到此地便把狐裘收在了包袱里，眼下再过十日，便是春四月了，小船不紧不慢地驶着，江辰心中渐渐浮现些许往事，泊临说的那句话也许是真的，他，真的曾来过江南姑苏一带。
　　此番前去边塞，江辰打的是有去无回的算盘，但总归要来好好同江坤告个别，他的生母早已经不在，江孟氏膝下并无所出，以及，他还未曾好好同他兄长说过话。
　　小船不一会儿便靠了岸，江辰顺着蜿蜒幽深的小巷寻寻觅觅了许久，才在一间院子门前停了下来，提起手扣了几下门，过了一会儿便有人前来开门，那人衣着得体，是个容貌端庄的妇人。
　　“公子来了。”声音不急不缓，毫无波澜——
　　正是江孟氏。
　　江辰朝她点了点头，她便引着江辰往院子里去了，江孟氏是江坤娶的续弦，是个商人之女，先前听泊临说，江孟氏原本有个丈夫，二人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后来那人去参军，从此便渺无音讯，江孟氏腹中本有一子，后来忧思成疾，便小产了，自打那起，身子受损，便怀不了孩子了。她婆婆嫌她不能生育，便一纸休书将人赶了出来，江坤见她可怜，便收在了府中，江孟氏为人谨小慎微，很是胆小，一般江坤说什么，她便照做，因此，江辰同她的关系，算不上好。
　　前几日下了雨，弄的石阶上的青苔愈发葱郁，院子里种了些菜，长势喜人，江坤粗布褴褛，袖子卷到手肘处，神情专注，正在拔杂草。
　　江辰有些生硬地开口：“爹。”
　　江坤抬起了头来，看着江辰的神情很是复杂，此时他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片刻后，才开口：“来了便进去坐坐罢。”
　　江辰立在原地没有动，淡淡道：“我还以为父亲会让我从哪来回哪去。”
　　江坤愣了下，“你若是这般想，也不算错，”他叹了口气，“这些年，我对你很是冷落，你定然不知原因罢。其实说来说去，总不过权势二字罢了。”
　　江辰的声音毫无波澜，“我知道。”
　　许久后又是一声长长的叹。
　　“进来说罢，外面风大。”
　　屋内的摆设甚是简单，唯一桌，四椅，一套茶具，一床，三柜罢了。
　　江坤虽身居高位，却很爱摆那套清正廉洁的架子，也从不收贿赂，哪知到了晚年，被扣上了顶贪污受贿的罪名，明眼人都看得出刘谨这是在故意膈应他，免不了说几句尖酸刻薄的话。
　　此刻江辰与他各坐在一张椅子上，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开口说道：“近日有关匈奴人奸细的事……”
　　江坤脸色明显变了变，但随即又恢复如常，他捻了捻胡须，“你若是想去你兄长的墓边，我可以带你去。”
　　江辰愕然，“爹……你怎知？”
　　江坤道：“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数十年，我竟从未发现半点端倪，想我江坤，自翰林院修撰做起，一步一步到了宰相这个位置，哪知到老了却阴沟里翻船，说来也怨不了别人，一切皆是我自作自受罢了。”
　　江坤摇了摇头，长叹道：“前几日那奸细来过这里，他说你一定会回姑苏一带，便让我到时候带你去江陵的坟墓边看看。”
　　江坤想起前几日泊临来时，仍是江陵的模样，他起先十分欣喜，过后又想起长安城那档子事，一腔怒火无从发泄。
　　知道江辰会来姑苏后，他依着泊临的吩咐日日都备着桂花糕和排骨粥——
　　他从来不知江辰爱吃什么。
　　此时他说罢单手扶着桌子起身，有些吃力，江辰伸出手扶了扶他的胳膊。江坤微微一愣，随即江辰道：“走罢。”
　　二人一路到了姑苏城外的山头，寒山寺正在此处，是处野草繁茂，生生不息。
　　江陵的墓上并无杂草，想来近日有人修剪过，江辰看着那墓碑上的简简单单四字——江陵之墓，有些悲伤，但这悲伤却并非因为这底下的埋骨之人，而是江坤。
　　“我也算是应了你那句话，天生与你八字不合，会影响你官路亨通，阻挠你平步青云，现在，你最亲最爱的长子江陵也是因我而死。”
　　江坤自知理亏，便只是任由江辰一字一句地说着，江辰出生时，门前便出现了一个老神棍，说江辰与江家的人，尤其是他，皆是有缘无分。
　　果不其然，江辰的娘诞下江辰后，身子虚弱，不到半个月便撒手人寰，可恨江辰愈长愈大，容貌也与他死去的娘亲一般无二，他心中愤懑，只要一见到江辰，便会浮现那段伤心往事，是以从未正眼看过江辰一眼。
　　可当十几年过去了，江辰的容貌也同先前有了许大变化，长的愈发像个文弱书生模样，性子冷淡，与儿时的活泼可爱无半点关系。与泊临站在一块儿远远瞧着，是一般无二的背影，但却格外显得孤单落寞。
　　想至此，江坤偏头看了一眼江辰，明明是他们二人同来，但江辰周身却泛着萧条冷清的气息，仿佛他本应孑然一身，丝毫不见年轻人应有的生机，反倒是死气沉沉的……江坤鼻尖微红，不知是不是风沙进了眼：“你同你兄长应当有很多话要讲罢，我先去别处等你。”
　　待到江坤远远走到了一处山丘旁，江辰拿起带来的酒，慢慢浇在黄土上。神色却无波澜，“兄长，我来看你了。”
　　无人回应他，只有春日细雨，绵绵不绝。
　　“我们，许久未见，阿陵，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
　　江辰坐在墓前，背靠着墓碑，喝了口酒，品味了一会儿后，整条手伸直把酒壶拿远几寸评价道：“这酒是姑苏特有的果子酒，喝着总是甜甜的，喝不醉，若是你喝了怀瑾酿的酒，那定然一下便醉了。”
　　过了会儿他补充道：“对了，怀瑾便是宁王，你刚进宫陪他和三皇子，也就是今上念书时，还常常说他玩劣不堪的品性同我很像。”
　　那时候，江坤还没有做到宰相这个位置，先帝不立太子，于是也就没有太子伴读一说，但刘谨和顾昭二人都是由太傅教导的，江陵那会儿早已经盛名在外，先帝很喜欢他，想让他进宫陪二位皇子同读，这在当时是天大的殊荣……江坤也就忙不迭地把江陵送进宫中，同刘谨亦或是顾昭套近乎，将来他们二人总有一人要坐上那个位置，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江坤当时这步棋，不仅让自己的官运顺畅，也让江陵日后入朝为官有了保障。
　　彼时江辰如何如何，他根本不在乎。
　　“阿陵，再过几日，我便要去边塞了，想来父亲心里也怨恨着你因我而死，不过我不怪他，泊临说的没错，我还是独自一人的好，同我靠的太近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怀瑾因为我而带着十万大军对抗匈奴人的三十万大军，此战必败，而兄长也是因我而死。”
　　江辰自嘲一笑，呛了一口酒，“向来世事无常，向来大梦一场。”
　　只是往往不自知罢了。
　　江辰整张脸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风更大了，他随手拿着袖子擦了擦，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黄土，转身离去。
　　江坤见他自里头出来，愈加失魂落魄了，神色依旧淡漠如常。
　　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江坤突然开口道：“前几日那人来时，带来了这个，”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这是那人托我亲手交给你的，我本觉不妥，不肯收，但他却道这是治你顽疾的良药……”
　　难不成是梦缘起的解药？
　　江辰接了过来，放入怀中，回去时，露水沾湿衣摆，此时赏花不算早，因连日落雨，清明将至，众人也就没了那个兴致。
　　他们二人一路再无交流，似不过须臾片刻，便已然黄昏，红霞满天，江孟氏早已经备好了饭食，四菜一汤，还往旁摆了盘小小的桂花糕，江孟氏本就是寻常妇人，做饭洒扫不在话下。
　　“官人，今日依着你的意思做了四菜一汤，还去买了一小盘桂花糕，”江孟氏恭敬地立在江坤面前，徐徐说道，直到江坤转头坐下，这才才转过身来对江辰道：“公子也来尝尝我的手艺，莫要不合口味。”
　　江辰极少和江坤同一桌用膳，即便是除夕，也是分桌而坐。
　　记忆中只有两次，一次是泊临中了状元，一次是江坤当了宰相时。
　　此时往桌上一望，见中间的红枣枸杞鸭血汤正冒着热气，周遭的有清蒸鲈鱼，红烧排骨，小炒青菜，以及冬笋玉兰片，不由得一顿。
　　红枣枸杞鸭血汤，向来是泊临的最爱。
　　江坤见他许久不动筷，询问道：“可是不合口味？”
　　一盘的江孟氏愧疚道：“许是奴家厨艺不精。”
　　江辰舀了一勺汤，喝了一口，“此汤甚好。”
　　江坤这才反应过来，泊临先前在江府，最是喜欢这道菜，“因着不知你爱吃什么，忆起先前你曾在江府时，曾吩咐人做这样一道汤，这才……”
　　“无妨，我爱喝。”汤香浓郁，入口似一股暖流直到心窝。
　　晚膳皆是在不言不语中用过。入夜，好风轻云，无星无月，江辰在房内，将白日里江坤交给他的药丸囫囵一咽，吹熄了床头烛火，倒头便睡了，不过这时并未到入睡的好时辰，不知这药丸是否有安神之效，江辰却觉得这一次比以往都要入睡睡的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