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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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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一直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笼中鸟,困在宫中,困在府里,困在蒙列的手中,现在又困在漫无边际的悲伤里。
他有时候会恨蒙列,恨青衫,恨世道,恨权力,恨一切操纵他的人。
可是最后,他连恨的力气都没有。
梨花快开的时候,他要成亲了。
为了这个婚事,他闹过,抗争过,绝食过,也因为顶撞父皇被软禁过。可是闹着闹着,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他呈上折子,折子上三字:我答应。
皇帝抚掌大笑,说与近前太监:“我的九儿终于听话啦!”
太后娘娘听闻托人送了好多赏赐下来,没一个不成双成对,都是祝人百年好合的器物。
亲定的是国子监祭酒郭启晏的长女,祭酒之女,想必知书达理不在话下。
若是能做到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那也很好。
小芝在书房哭得泣不成声,湿了一整个秋天。
瑞王府解了禁足,沈念可以自由出入。他到是没有显得那么悲伤,上元后完婚,他还有整整一个冬天准备。
不急。
足够他将时间慢慢展平,忘掉一切不该记得的。
五福寺的桂花香飘十里,沈念顺势住在寺里,学着住持做桂花糕,闲来还酿了几坛桂花酒。
成大师温着酒陪他赏花:“九殿下身子倒是比往年好了不少。”
沈念抿了口茶:“大师说笑了,今年秋天来得晚,雨水多,空气不像往年那么干,可能润养着看起来脸色好点。”
沈念说话时淡淡地笑着,可成悯只觉得漫山遍野都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悲伤。
“忘之,我给说个故事给你。”
沈念放下茶杯:“大师请讲。”
“有一天,僧梵志左手拿着合欢,右手拿着梧桐花,前来供佛。佛开口曰:放下。于是梵志放下了左手合欢。”
沈念轻笑,指了指茶杯:“大师你看,我放下了。”
成悯摇摇头,又道:“佛又曰:‘放下’。梵志放下了右手梧桐。佛依然曰:‘放下’。梵志不解,问道:两手空空,还放下什么?佛曰:你应当放下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一时舍却,到了没有可以舍的境界,也就是你免去生死之别的境界。”
沈念释然地笑了笑,起身松了松腰:“若是能真的放下,大师当时何故赐我忘之为字。”
成悯合掌:“你这样只会苦了自己。”
沈念摇头直笑:“我一个要成亲的人,怎么会苦了自己,大师说笑,让郭祭酒听见,怕是要悔婚了。”
言毕,桂香一飘,人就远了。
年关时,天降瑞雪,从初一一直缠缠绵绵下到十五,上元节灯火如昼,街上熙熙攘攘。沈念带着小芝跑上街来,小芝满眼放光,在摊子上拖也拖不走,清脆的笑声灌进沈念的耳朵了,他难得真心笑了笑。
小芝不知道,在她选灯笼的时候,沈念偷偷溜进一条小巷,靠在斑驳的墙上静默地大哭,眼泪淌成一条河。
那晚月亮很圆,映的他的眼泪像冰层下深埋的琉璃。
婚期定在二月初二,礼部黎翁亲自坐镇,瑞王府一扫往日阴霾,春日刚来,瑞王府已是一片繁花似锦之状。
西院被收拾出来作为婚房,栽满合欢和玉兰,庭前兰草初移,还未长好,垂着枝叶羞答答的。
一连十日,绿意还没染透京城,红色便燃尽了整个瑞王府。
太后娘娘头一次踏进王府,四处看看,拉着沈念在西院酌情添了几个小玩意。
“要成家的人了,不可再和从前一般任性,也不要再违逆你父皇。”
沈念轻轻点头:“孙儿知道了。”
太后走后,沈念大病了一场。一场高烧如同廊下的红灯笼从黄昏烧到黎明。太医院轮番守着,才将将将把人拉回一条命来。
整个府里乱作一团,管家急得口焦心燥。
沈念倒是不急,他躺在床上,扯着帐幔上的穗子玩。那穗子扯久了,线慢慢松开,脱散成千丝万缕缠在沈念手上,怎么都解不开。
“龙抬头”这天,太医终于吊着参汤把沈念拖下了床。
天还未大亮,小芝扶着沈念净面、漱口、着衣。
沈念像一个提线木偶,在小芝手里安静地起落。
“主子,要不再睡一会儿?”小芝替他束好头发,把矮塌上的毯子铺好。
沈念走过去把自己裹在里面,无声地喃喃。
管家在外面敲门:“主,该起来行礼了。老太傅已经到了。”
沈念推门出去,梨花一夜开了。
东院的这一株梨树被蒙列打理得最好,日照摇金,月笼流银。
一阵风吹过,梨树晃了晃枝头拜别,花就落满整院。
九殿下成婚远没有八王爷成婚时那么惊心动魄。听闻八王妃险些被贼人抢了去,成亲前一连五日,两府战战兢兢,只盼着不要大乱子才好。
沈念到是无所谓的样子。
佛说过,一切随缘法。
他已然这样,再有什么好失去的,再有什么可糟糕的。
乱一乱,闹一闹,有人哭,有人笑。
和他无关。
送亲的队伍行到府门前停下,四个轿夫抬着软顶小轿一步步走到正院。外面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彻云霄,丝竹从破晓时就开始吹起,此刻更甚,恨不得将人一辈子心欢意浓都吹弹尽了。
宾客在院外坐了满席,沈念站在正屋之中,只觉得自己游离在神外。
红轿子落地了。
梨花从东院飘过来,像一阵不期而至的白雪。他看到轿夫轻轻打起轿帘,凤冠霞披的新娘羞答答探出头,红盖头上绣着锦凤鸳鸯。新娘被六岁的出轿小娘牵着迈了一步,跨过轿栏朝他走过来。
她身后,汗湿透满身的轿夫拿袖子擦着汗,笑成一弯月亮。
那人穿着红色长衫,一只手放在胸口,一只手扶着轿杆,痴痴地朝他笑。
沈念呆在那里。
周遭的一切都和他没有了关系。
喧嚣散去,他听到大地慢慢苏醒的声音,梨花在院中飞舞,他的眼中突然有了生机。
黎太傅端正立在堂前,手执礼书,朗声高读。
“一拜天地!”
沈念看到那个人退到众人后,茫茫人海,他站在院中的角落里,笑得肆意张狂。
“二拜高堂!”
——琏娘娘在上,我蒙列诚心跪拜,为沈念安康一世。
“夫妻对拜!”
——马上冬天到了,我带你去林子里捕鹿猎獐子,晚上在寨子里围着火堆烤肉喝酒……
“礼成!”
那个人已经消失在一片花海中。
沈念揉了揉眼睛,阳光太温和,都不够刺眼到让他产生幻觉。
流水的宴席折腾到月上中天,沈念被扶着摇摇晃晃走到西院,红灯笼高高挂起,一排下人站在阶前等他。
小芝扶着他走进去,坐到床边,新娘子盖着红盖头饿了整天。
喜娘在一旁满脸愉悦地递上喜秤。
“请新郎用喜秤挑起喜帕,从此秤心如意!”
沈念一杆挑起,帕下的人娇羞可人,满头珠翠,步摇生辉。
喝过合卺酒,结发礼,喜娘携着众人缓缓带上门退出去。
沈念靠在床头:“你饿吗?看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郭敏摇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点心来咬了一口,咬处还粘着她的口红:“我不饿,奶娘上轿前给我带的。”
“凉了,喝口热水再吃,小心噎着,我让小芝给你弄点菜来,这么干吃怎么咽得下去。”
郭敏连着两三口吞下,惦着脚跑到窗前小声听了听,一推窗子。
几个听璧角的脑袋倏地闯进来。
“走开,滚远点。”
沈念似乎有些误解了知书达理和温婉可人的区别。
郭敏合上窗子坐回沈念身边,将袖子里的东西塞给他:“长话短说,你去东院,书房有人等你。”
沈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迷心窍地攥着一块玉牌偷偷摸摸地在自家逃跑。只知道他绕进空无一人的东院书房时,屋里豆点大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疼。
他一脚踹开门进去,扑到那人身上就是吻。
“王八蛋!”沈念将那人推到在地,狠狠抽了两下。“王八蛋!王八蛋!”
蒙列抱着他笑:“你打吧,我皮糙肉厚耐操的!”
沈念“噗嗤”一下笑了。
蒙列起身不忘合上门,小心吹了灯把他抱上床。
“你过的好不好?”沈念哽咽地吻他,泪水从嘴唇滑进去,苦涩甜蜜。
蒙列呼哧呼哧地笑,整个胸腔像一个巨大的风箱,在极力压抑着能量。
“我今天成亲了。”沈念的手指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我成亲了,你知道吗?”
“知道!”蒙列道,“我把她抬来给你,是我护着她,一路没人敢作乱。”
“你倒是好心啊!”
蒙列歪着头笑:“可不 ,不好心怎么干得动大王爷!”
沈念踢他、踹他:“我明天就带兵把你们山寨荡平了。”
“还有呢?”蒙列喘着粗气咬他的耳朵,整个人僵成一只虾米,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像被冰冻过,经暖阳一照就开始温吞吞地沁出汗水。
沈念在他耳边道:“砍了你,碎尸万段!”
蒙列一低头堵住他的嘴,舌尖挑开他的命门,沈念整个人都软下去。蒙列牙手并用扯开沈念的喜服,红艳艳的,像一只美丽的凤鸟褪下羽毛。他整个人躺在大红礼服中,蒙列眼睛变得通红,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有多么渴望,只是凭着浅薄地意识在行动。
沈念做了一个梦,他化成了一条鱼,被湍急的水流冲向大海,水那么急,那么汹涌,他摇晃着身体挣扎,可是水不肯停下。他哀求、哭泣、甚至喑哑着嗓音嘶吼,水却更加猛烈地卷起浪潮朝他袭来,把他卷到大海的更深处。
那里光线那么昏暗,氧气那么稀薄,他快要无法呼吸。
他像一个缺氧的鱼,被漩涡卷进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