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歪经》洛斯南

1、有美一人

　　夜将离幼年一直随师父隐居在彼岸宫幽冥殿，鲜少出门，是一个真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典范。师父虽贵为鬼使，但并不行使鬼使的权利，也只有她一个弟子；鬼族事务由鬼王、另一位鬼使和这位鬼使的两位弟子处理，若无要事，没有人可以打扰他们。
　　而作为圣女，夜将离只需要在每次年节站到宫殿顶端露个脸，接受一下万鬼朝拜，就可以回去了。而她的师父，至少在她的印象里，从未出过幽冥殿。
　　夜将离知道师父为什么带着她不出幽冥殿的原因。师父年轻的时候就是鬼使，当时还是一个少女的师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当时的鬼王。当代鬼王一边和她山盟海誓，信誓旦旦地说非她不娶，但转头面对前代圣女的爱意，就接受得顺理成章。他们大婚的时候甚至没想过把她支开，师父当年心中的良人还亲自去找她，邀请她参加他们的婚礼。
　　被鬼王伤透了心的师父没有去参加他们的婚礼，而是选择了独自前往黄泉殿清修。直到圣女难产而死的消息传来，同期的另一位鬼使希望她能帮忙照顾转世的新圣女和鬼王的头生子，她才回到了彼岸宫。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鬼王竟不顾尸骨未寒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婴儿，公然向她求爱。他说他这些年喜欢的一直都是她，他说圣女给他下了蛊他才会娶她；而她被他深情款款的外表蒙蔽了双眼，再加上在黄泉殿清修的这些年心中想的无一不是他，便答应了她的求婚，带着同样出生不久的夜将离，成为了彼岸宫新的女主人。
　　梅开二度的鬼王却并不满足于此，成婚不足一年，他便已厌倦了她，新鬼一房一房地往宫里抬。她爱他，不愿苛责他，为他打理后宫、抚养孩子，他却待她越来越淡漠。后来，他的一位妃子为了争宠，亲手掐死了自己先天不足的孩子，并嫁祸于她。
　　她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但这件事的结局就是他为了给心爱的女人一个交代，而要把她再次发配到冰天雪地的黄泉殿去忍耐那无边的孤独。就在带着夜将离的她即将被赶出彼岸宫时，她同期的另一位鬼使回来了。
　　这位鬼使提出，既然她行使着抚养圣女的责任，不如让她在幽冥殿中清修，永远不出来与鬼王相见，和去黄泉殿也没什么不同。虽然同样被限制了自由，但比在黄泉殿面对那么多可怕的未知要好得多。
　　鬼王只是不想再看见她，于是同意了这位鬼使的提议。从此，她和夜将离就一直待在幽冥殿生活；这一待就是十五年，这一待就是她的余生。

　　夜将离十六岁那年，师父去世了，她也因此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走进彼岸宫，接触到鬼族的权利中心。
　　被师父爱着且恨着的鬼王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去世了，临终前下令所有妃妾为他殉葬，不知什么原因，独独漏过了幽冥殿中那一位，或许他早已把她忘记了；他和前任圣女的儿子，也是他唯一活到大的孩子夜谛天承了鬼王位，但少年人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夜将离出幽冥殿为师父送葬的时候他并不在。
　　和师父同期的那位鬼使虽然修了驻颜术，但双目中仍不掩风霜。他让夜将离跟着他，和自己的两名弟子一起，学习处理鬼族的事务。
　　在夜谛天回宫的前一天，他也合上双目，与世长辞了。闭眼前，他一直拉着夜将离的手，口中呼唤的是她师父的名字。
　　于是在将离十六年的春天，彼岸宫先后举办了两场鬼使的葬礼，而在第二场葬礼前，她再次见到了夜谛天。

　　夜将离和夜谛天的初遇已不可考，当时两人都在襁褓之中，很难留下什么印象；那位一直爱着她师父的鬼使去世之后，她看着他的弟子忙他的后事，而自己却狂奔而出，跑到了芳菲冢，她师父的墓前。
　　她轻轻抚摸着师父冰凉的墓碑，不知道九泉之下的师父在全心全意爱着别人的同时是否知道自己也在被别人爱着。良久，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却发现身后一位少年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不知道待了多久，又看去了多少。
　　夜将离神经瞬间紧绷，第一时间调整好自己的状态。那少年看着她，轻笑一声，道，“不用这么紧张，将离妹妹，我是夜谛天。”
　　“你如何认得我？”夜将离问。
　　“每年万鬼朝拜的时候，”夜谛天说，“我不必像他们一样朝你三跪九叩，自然看清楚了你的样子。”
　　少女身后是碧绿得一望无际的原野，身前是暖融融的阳光和偶尔轻拂他们面颊的微风。
　　不知道为什么，夜谛天的脑海里突然飘过一句诗。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自从夜谛天和夜将离一起回宫参加鬼使的葬礼后，彼岸宫众的气氛就变得怪怪的。
　　有鬼说夜将离会成为夜谛天的妻，也有鬼说夜将离会重蹈她师父的覆辙。
　　但夜将离不在意。
　　她和夜谛天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淡淡的，那点朦胧的爱意似有若无，旁人看不出一点端倪。尤其是她谨记师父“就算爱上别人，也一定要先爱自己”的谆谆教诲，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是鬼族的圣女，她和夜谛天之间的爱情，在整个鬼族的未来面前，太过渺小了。
　　鬼族本无圣女干政的先例，历代圣女向来只是鬼族昌盛的图腾；但那位爱着她师父的鬼使生前留了一部分人手给夜将离，再加上她对鬼族事务有着极高的敏感性，鬼族子民又非常爱戴这位愿意为他们排忧解难的圣女，一时间宫中竟无鬼搬出“圣女不得干政”的条例来反对她。
　　将离十九年，已然大权在握的夜将离试图延续这个局面，因此她需要一位绝对忠于她而又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于是，她决定嫁给夜谛天。
　　她说服那些忠于她的人，同时也说服自己这个决定是为了鬼族的将来，为了鬼族能够更好地发展；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和千万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幻想着自己能够真正站在心上人身旁的那一瞬间。
　　此时的夜谛天又在外面游侠，而宫里不满她独揽大权的两位鬼使秘密在这位不谙世事的鬼王上下足了工夫。于是在夜谛天回到彼岸宫的时候，他身边多了一个叫柳素素的女子，他说他要娶她为妻。
　　事态的发展第一次脱离了夜将离的掌控，她以为即使夜谛天并没有那么喜欢她，也不会拒绝娶她的；但事实却是，夜谛天不愿娶她，他明知道柳素素是与夜将离敌对的鬼使的一枚棋子，也宁愿娶柳素素而不是她夜将离。
　　夜谛天是爱过夜将离的，但是随着她对鬼族事务干预得越来越多，他对她也是越来越不喜。夜谛天认为，身为圣女，夜将离只需要像往常一样，每次年节的时候接受一下万鬼朝拜、每次重大场合时站在他身后保护他就够了，他不认为夜将离一个女子有与自己平起平坐的资格。他不喜夜将离的同时也忌惮着她，但是早年的玩乐让他失去了在彼岸宫中培植自己人手的机会，所以他只能选择和看似为他着想实际上却一心想架空他的鬼使联手，准备一步步瓦解夜将离的权利。
　　但是他们都想错了。夜将离的师父固然被情蒙蔽了双眼，但能够以女子之身成为鬼使，她本质上仍是一只十分优秀且强大的鬼，又把自己平生所学尽数交给了夜将离。夜将离继承了她的谋略和胆识，又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能一头扎进爱情当中，因此她一边祝福夜谛天和柳素素，一边开始了她的Plan B。
　　既然你们不听我指挥，我就找一个听我话的鬼，夜将离如是想着。
　　柳素素嫁给夜谛天不久之后便怀孕，在她分娩前，夜将离就已经通过各种手段把负责照顾鬼王和王后的仆婢都换成了自己的人。同时借着鬼王大婚的契机，夜将离表面上一步步还政于鬼王和二位鬼使，养精蓄税，一边搜集两位鬼使为了击倒她而进行的不法行为的证据，准备在关键时刻给予最后一击。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柳素素即将生产的时候，夜将离计划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开始发动了。
　　夜谛天并没有多爱他的妻子，他只把她当做一个生育继承人的工具和与两位鬼使联盟的见证。因此在她生育那晚他并没有太在意，仍旧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于是等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他宿醉醒来时，才惊觉外面已然变了天。
　　在鬼族的历史上，这一事件被称为“国师之变”。“国师之变”过后，彼岸宫中反对夜将离的鬼已寥寥无几，为不久后她受封国师、开始独揽鬼族事务打下了基础。

　　夜檀雅出生在将离二十一年“国师之变”的深秋。从小，他接受到的教育就是“你母亲生你的时候死了，你父亲悲痛过度，追随你母亲而去；他去世之前，任命圣女为鬼族国师，请国师代为处理鬼族事务；国师有权指认下一位国师，以后鬼族事务均由国师处理”。
　　没有人知道当晚事实的真相是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政变的结局以及最终的赢家。柳素素死在了夜檀雅出生的当晚，而传言说当夜将离看着面前摆着鸩酒的夜谛天时，夜谛天曾问她：“将离，你可曾爱过我？”
　　夜将离是否回答了这个问题，又回答了些什么内容，除了当事的两人之外无人知晓。王后和鬼王相继去世后，已成为国师的夜将离拥立二人之子夜檀雅为新任鬼王，不久便找借口除去了反对她的两位鬼使——即使他们也曾有过和平共事的一段时光——提拔了她的心腹，宜夏和宜秋，分别任命她们为扶乩使和扶鸾使，协助她总管鬼族事务。
　　从此，彼岸宫再无人敢掠起锋芒，鬼族一应事务都被圣女及忠于圣女的鬼所掌控，对夜将离的个人崇拜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而夜将离，也以相当于摄政王的身份于次年改元国师，成为几十年来鬼族真正意义上的统治者。

　　后世的很多人或鬼都猜测夜将离是否真的有通晓今古的能力，三界之中关于此事的争论也一直没有停下。那些认为她能够看到未来发生的事的人认为，若不是这样，为什么会存在那么多完美应验的国师的预言以及画师姜黎的谶语？反对这种观点的人则认为，如果夜将离真的能够看到未来，那么为什么她在鬼族浩劫之前选择了闭关。
　　而事实上，这件事情和一个叫做巫北摇的人有关。
　　夜将离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巫北摇的时候，巫北摇对她说：“你好，我是受你师父之托来找你的。”
　　“我师父？”夜将离疑惑。
　　“是的，她曾经是我的……主人。”巫北摇微笑道，“不过，我一般习惯叫她姐姐。她说，如果我有一天见到你，就给你一个东西，但同时，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不认为我还缺少什么。”夜将离淡淡道。
　　“不，”巫北摇说，“你缺少的是未来——有关鬼族的未来。”
　　听到他这么说，夜将离稍微有了点兴趣。
　　“哦？”夜将离道，“那你说的条件是什么呢？”
　　“给我一瓶药水。”巫北摇道，“一瓶可以提取喝下它的人情感的药水。”
　　“这种药水我还真有。”夜将离似笑非笑，“也罢，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本座就相信你一回。”

　　于是有了后来顾鸿的获救和顾影的抚养，有了鬼族浩劫和其他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故事。夜将离闭关前，夜明月曾忍不住问她：“师父，您明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为什么还是要选择闭关呢？”
　　“不破不立。”夜将离闭着眼睛，说，“我试图改变过已知的命运，然而无济于事。我知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因此不许宫里有第二位女性出现，但结果呢？檀雅爱上了他的猫，你则和清风搅在了一起。”
　　夜明月无言。
　　“一开始本座以为只要有一个好的领导者，鬼族就能够走向兴盛。”夜将离道，“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鬼族需要的是你们这些新鲜血液的共同努力，你们必须学会自己应对发生的一切不幸。如果我再揠苗助长，那么我死去之时就是鬼族覆亡之日。”
　　此时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爱的究竟是鬼族全体的命运与未来，还是在她遥远记忆中早已模糊的，那个称赞她婉如清扬的少年。

作者有话说

　　夜将离：不要问我是怎么想的，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