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旋舞（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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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空气里只有这几个的音节反复连缀着，一遍又一遍，逐渐变成耳语似的含糊的咕哝，苦苦地、茫然地持续着，填补他们之间长久的沉默。埃尔隆德想要靠近他的精灵，去倾身拥抱他，可是他惶然地发现他比他想要安抚的那具身体更加僵硬。那一刻他被恐惧和绝望所侵占，除了谎言，他竟可笑地找不到一个动作和合适的距离，能带给他的精灵一点点信心和安全……直到一只略嫌冰凉的手攫住了他的意识，他才恍然察觉自己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
而睁开眼，金发精灵正摩挲着他的脸，湛蓝的眼睛如驱散一切阴霾的秋日晴空，深深地凝视着他，“够了，傻瓜，陪我喝酒。”
他定了定神，强笑着说，“啊……是啊，我都忘了，喝酒。”
瑟兰迪尔抱起两桶酒径直走到河边坐下，可是很快的，两只手阻止了他想要开酒的动作，然后从他腋下环到前面去，轻易地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面对恋人嗔怪的表情，埃尔隆德佯装无辜地笑着，解下自己的披风铺在左侧一处更为平坦的地方，这才拉着他一起坐下，面向着一刻不停地从他们脚下奔流而过河水。
日前几场豪雨让河水几乎充满了河道，激起的浪花时不时舔着他们的靴底，瑟兰迪尔索性脱了靴子，赤足浸在清凉的碧波中，惬意地荡来荡去。身上却是暖暖的，阳光斜洒在他们背上，他能无比准确地捕捉侧后方半精灵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黑色的衣料吸收了更多的光与热，热力穿透他薄薄的外衣和里杉，连绵不断地辐射到他身上，一波又一波地瓦解着他的自制，他知道只要稍微向后倾靠，那个一直只对他敞开的怀抱就会无比温暖地包裹住他。可是他放在披风柔软的黑色天鹅绒内衬上的手紧攥成拳，指甲陷进肉里的痛感时刻提醒着他，让他在那片令人沉湎的温柔的黑色中，依然清醒地张大了眼。
“阿厄尔[3]死了，是么。”他简洁地问道，仰头望天，徐徐呼出积压在胸腔里的空气。
埃尔隆德犹豫了一下，用力扳开密封的桶盖，同样简洁地回答：“嗯，三个月以前。”
瑟兰迪尔接过递来的酒，轻轻吹开浮于上面一层白色的泡沫，“是什么病？连你也治不好么？”泡沫下面是琥珀色的液体，晶莹剔透，他凑鼻过去，淡淡酒香带来沁入心脾清爽的感觉。
“本来只是普通的感冒，”埃尔隆德听见自己苦笑了下，“但是后来……我无能为力，他是寿终正寝。”
“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
“……”埃尔隆德说不出话来。他能说什么呢？解释之所以这么做是说不出口？说那拖沓反复的、自己无法体会的病痛折磨？说他临终前出现幻觉紧紧握住他的手叫伊西尔德的名？说和阿诺尔方面交涉的那些令人疲惫的日日夜夜？说最后他被葬在了瑞文戴尔他最爱的那株北国的胡杨树下？还是干脆按下这些不提，质疑于大绿林王国居然在他的瑞文戴尔安插了眼线获知了这一切？
瑟兰迪尔几乎是话一出口就懊恼地咬住了嘴唇。他又想听他说什么呢？他明明知道那种情形，他傻傻的恋人只会把嘴巴咬得和蚌壳一样紧，他当然什么也不肯告诉他……他在这河水边最后一次见到的青年，痛苦地蜷起身体，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漫出来，可是他年轻，强健，活着。他怎么也想象不出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带着遗恨在病榻上死去的样子。在战争中立下了无数功勋的人类英雄，终其一生没有再返回他的家乡。同为努美诺尔的皇族后裔，但是那伟大的人类君王的子嗣拒绝让他的遗体回国安葬……
一个声音在心底说，你要像他一样吗？
不！他不会的！他们不同！他是精灵！他也是王！瑟兰迪尔像是抗议似的提起酒桶，侧身与埃尔隆德的一碰，爽快地大声说道：“算我失言，来，我敬你！先干为敬！”（插花：东方精灵- -|||）
“干！”埃尔隆德也捧起木桶， “咕咚”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流入腹中，一股苦杏仁味刹那间传遍全身。
瑟兰迪尔却是一连喝了好几口才放下，皱着眉擦了擦嘴角溢出的液体，笑道：“人类真是奇怪，用粮食酿出味道这么诡异的酒，还要叫什么‘液体面包’，嘿，你想过液体的兰巴斯吗？”
“兰巴斯酒？”半精灵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却真的低头认真思索起来，过了半晌乐不可支地点头叹笑道，“好主意，这种鬼主意也只有你才想得到！哈哈哈，我回去就请雅梵娜使女们试试看，哈哈，也许会被拒绝，好像有点太浪费了？”
不知不觉就像回到了以前，在不打仗的那些日子里，每到夜晚，他们就围坐在篝火旁，一边畅所欲言，一边这样像喝着酒。最初几年瑟兰迪尔并不在他们之中，大绿林的新王虽然致力于改善西尔凡军队与诺多和人类联军的关系，感情上却断然不想与会以猎杀动物为娱乐的野蛮人类有更深一步的交往。然而拥有人类血统的埃尔隆德却成了他最重要的爱人。有着黑夜一样长发的半精灵也有着黑夜一样深沉的胸怀，始终在他身边支持与包容着他，在一场场饱浸了血泪的杀戮之战和同样残酷的阴谋政变之中，曾经稚嫩的国王因此才没有走向冷酷只是蜕变得更为坚毅，也因此逐渐被引入了人类之中。在接受了人类点燃篝火的习惯之后，他发现这个脆弱又顽强的种族也不是那么惹人厌恶。
战争进行到第七年的时候，他们终于把敌人逼到了绝境，而他们自身也已经到了极限，仅是凭着具有先天优势的严谨编制和一股拼到底的信念，苦苦坚守着用血肉之躯争得的上风位置。围困巴拉都那大半年时光，这么一小桶酒简直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粮草极度匮乏，后方的冈多勉强提供着仅够维持最低需要的补给物资。这种情况下，国王自己偶尔以私人名义夹带一小桶佳酿的行为，竟破天荒地没有惹来任何异议。每一个战士都清楚地知道，精灵军队方面主要来自大绿林的补给早已断了，损失最为惨重西尔凡军队无力维持那长长的补给线，而年轻的金发国王已毅然地把他们所有的有生力量投入战场。
“难喝死了，不过总比没有好。”金发精灵总是一边这样嘟囔着一边珍而重之地品尝，生怕浪费掉一滴，如果人类之君因此佯装收回的话，他绝对会不甘心地扑上去抢回来。只要能有酒喝，哪怕只有一杯，瑟兰迪尔王的身体就能把它转化为勇气、力量和智慧，身先士卒，战无不胜——这句戏言最先从伊西尔德的亲兵团中流传出去，口耳相传，很快地成了全军皆知的趣闻……战争结束很久以后，埃尔隆德听一个老兵感慨地回忆起当年，营帐里的欢笑竟无意间为战士们在苦闷至极的死守中，带去了信心和希望。
共同患难的经历成就了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即使后来人类之君因为魔戒而改变良多，它也不曾改变过。
可是他们却没能共同分享他们为之奋斗的和平生活。
喝到一半瑟兰迪尔突然长身而起，埃尔隆德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似的，也跟着站了起来，他向着北方遥遥地举起剩下的半桶酒，喃喃地说：“我敬他们。”瑟兰迪尔一语不发，举动却是相同。
他干脆地最后一次与他撞杯，猛烈的相撞，激得几缕流动的金黄高跃上半空，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色泽。但是又很快地下坠，与大量失去了容器的承接的液体汇集到一起，它们一起落下，浸入他们战斗过，他们拼搏守护，他们所挚爱的这片土地里。百余年前（具体的年日他们已经忘记），多少血与泪，同样是在这里，深深地渗入进去……如今已经被大自然消磨得找不到一丝痕迹。岁月记不住这些，他们不费心思去记住那些年月，但他们还记得他。
两只空木桶相依相偎着，一起向远处飘去。瑟兰迪尔突然问道，“我们不会就这么死掉，是吗？”他长舒出一口气，终是放软了身体，斜靠着半精灵，随手捉住秋风送来的一缕黑发，在手指间来回缠绕。
埃尔隆德默然，纵然举世都称他作智慧大师，面对这个恒古的难题他同样感到束手无策，他不清楚瑟兰迪尔意指的是“我们”还是“这么”，但是他始终沉默着没有问出口，因为无论是指哪一个，他同样不知道怎么回答。
而瑟兰迪尔似乎也没想要一个回答。他在岸边捡起一粒粒石子投入水中，它们点着河面，向着木桶飘走的方向轻盈地跳跃追逐，但是很快它们都后继无力地沉入水中，溅起小小的水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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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那两只木桶远得再也看不见了，瑟兰迪尔把手里所有的石子一股脑地扔进水里，“扑通扑通”，水面上顿时荡起重叠交错的涟漪。他拍拍手转身，勾住恋人的脖子，随意地问道：“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埃尔隆德自然地搂住他的腰，这个动作让几祯熟悉的画面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个充满诱惑性的念头出现在脑中，他低声笑了出来，“要不要——……”他故意吊胃口似的拖长了声音，就这个姿势带着精灵轻轻转了个圈，而这个意有所指的提示如他所愿地，让精灵的神情由疑惑到了然再到雀跃。
瑟兰迪尔使劲在他脸上印上一个响亮的吻，笑着嚷嚷：“我爱死你这个主意了！就在这儿？”他环视四周，浅滩行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而显得有些起伏不平，不由得摇头道：“不好，这儿不好。”
突然精灵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拍脑门，他灵巧地滑出恋人的怀抱，飞快地穿袜蹬靴，然后跳起来。只见那张迎着太阳的脸像是散发着光芒似的，带着令人目眩的灿烂笑容，“跟我来！”埃尔隆德在来得及思考之前感到一只手不容抗拒地牵起他向身后不远处的树林跑去。
他们在林间拉着手奔跑，头顶参天的古木将手臂交织成密集的网，地上满是虬垒的树根和错杂的乱石，杜瑞斯特本跟在他们后面，却被远远落开了去，瑟兰迪尔对这一切却向呼吸那样自然地熟悉，毫不费力地轻盈穿梭而过。而埃尔隆德觉得从未有一刻与他的林中仙子这样贴近过，在这陌生的、辨不清方向的密林中，吝啬的阳光时而把他飞扬的短发变成流动的金，他那样坚定地牵引着他，景物从身边快速地掠过，带着青苔味道的湿润空气满满充盈胸腑，自由地好像，随时可以飞起来一样……
眼前霎时豁然开朗，在这茂密的原始丛林中，竟然有小小的一块林间空地，青葱的草地间点缀着各色不知名的浆果，埃尔隆德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瑟兰迪尔得意地笑了，“怎么样？没想到吧？”
他向着更深的丛林中遥遥一指，“父王最开始就把都城建在王国南部，Amon Lan的旧宫殿，就在那里，而这里……”他满意地转了个圈，“是我以前整修的私密领域。”
埃尔隆德顺着那方向伸头望去，但层层树木掩映下一点也看不到想象中那爬满藤蔓的石头城堡，而很快地，他的注意力就被瑟兰迪尔又吸引了回来。他的精灵右手斜举到胸前，优雅地微微躬身，俏皮地说：“埃尔隆德大人，我可以请您跳一支舞吗？”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瑟兰迪尔陛下。”半精灵连忙拿出瑞文戴尔领主绝佳的修养洒然回礼道，不无戏谑的口气却无损那份风度翩翩，素来低沉稳重的声音也因此轻快跳跃了起来。
——你们精灵的舞蹈，体现着与自然万物相和谐的韵律美，而我们人类不同，我们舞蹈的起源虽然同样是远古时代们对于神灵的祭拜，但是演化到现在，早已脱离了这个含义，更多的是，共舞者之间为了更加吸引对方，而进行的一种暗示和挑逗，同样的舞蹈因着舞者的不同，会展现出不同的魅力。
这样说着的人类男子，被风尘磨得粗犷的脸上布满柔情，融化了坚毅如刀刻的线条，却丝毫不会觉得不和谐，平时机智善言的青年被他强势地搂在怀里，一副一心专注于动作的样子，其实红着脸早已窘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也不戳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男人这番大胆的论调对他们来说是全然陌生和新奇的，那一幕却在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他们围着篝火流畅地旋转，从眼神到身体，无不亲密地契合着，火光映亮了他们的脸……
埃尔隆德小心翼翼地扶上了那纤细的腰肢，久已没有过尝试，如今又像第一次那样，体验到一种难言的新鲜和紧张。好像有微弱的电流从他们相贴的掌心中顺着那些脉络丝丝传过来一样，这如幻的刺激让他像个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般敏感地绷紧了身体，他赶忙在动作变得生硬之前向前移动左脚，不想瑟兰迪尔的动作和他如出一辙，他结结实实地抱住了那个撞向他的柔韧身体。
察觉到他们竟然同一时间绝对失礼地踩到了对方的脚，埃尔隆德顿时神情尴尬地愣住了，而瑟兰迪尔索性不给面子地“扑哧”笑出声来。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开始却悄悄化去了手足无措的紧张，他们不再计较什么方位、步法，放松身心怡然地起舞。渐渐地，那些忠实地记忆在身体深处的感觉又回来了，从腿，到腰，到肩膀，再到指尖，精灵的体质赋予他们天生优雅的动作和柔韧的肢体，而身为战士他们同样具有力量和绝佳的平衡感，眼神交汇间他们深深地沉浸在这美妙的身体艺术之中，随心所欲地把每一个动作配合得有如行云流水，大自然那优美的天然旋律就是最好的伴奏。
轻快，热烈，舒缓……自然而然地，精灵改为双手搭上比他高大半个头的黑发诺多的肩膀，而他的腰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支撑住，热力源源不断地传进身体里。他不禁绕过他的脖颈交握了十指，长长的黑发带着体温盖住了他的手，而手指就贴着他颈后的肌肤，更多地汲取那温暖。
埃尔隆德深深拥着他的精灵，慢慢地移动，旋转，他的精灵，长长的浏海在旋舞的风中调皮地搔痒他的下巴，他的精灵，浑身沾满树叶的清香，快乐的脸庞上闪闪发亮的眼眸，比他翻越雾山时，在雪山之巅抬头仰望的晴空还要湛蓝纯粹。
他无比专注，他忽然觉得好像越过雪山、越过大河，就是为了在这个天然的舞台上，与他跳一支舞。
他们拥有永生，拥有中土世界这个巨大的历史舞台，却难有这样的时刻，彼此一起，拥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舞台。
阳光透过叶隙，在他们头顶闪烁着一片深浅错落的金绿。亦有那些被时光浸透了的枯叶，金黄的火红的，轻轻飘落他们的舞台……
到后来他们尽兴了，终于感到累，双双随性地躺倒在草地上。埃尔隆德随手捡起飘落的红叶，和藤蔓一起编制成一个精致结实的的头冠，又缀以色彩鲜艳的浆果，戴在瑟兰迪尔头上。恰好的尺寸别住他总是过于活泼挡住眼睛的额发。
瑟兰迪尔不老实地拽下一对浆果，熟透的果实饱满得像要撑破表皮溢出鲜美的汁水来，指甲轻轻一掐，皮上就留下一个绛紫色的半月牙形印子。他捏着把它们连缀在一起的长长的梗，似是无聊地甩啊甩啊，忽然含住一个吃下肚去。然后他扭过头看埃尔隆德，对方皱了眉张嘴想要说什么，他手快地摘下另一个塞进去，及时堵住了他的嘴。
“诺莉亚说，能用舌头把浆果的梗打个结，说明擅长接吻。”他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捏着空空的梗自顾地说。
“哦？” 埃尔隆德感兴趣地抬起头问：“你试过？”
“恩，过诺莉亚可以，我不会……”他有些泄气地嘟囔着，想起那天未婚妻兴致勃勃地端了一大盆浆果找他实验，吃得肚子都快撑爆掉，不禁面露痛苦之色。
埃尔隆德从他的表情已经猜出个事情大概，那副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样子激得瑟兰迪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挑衅地看向他，“先别那么得意，你行吗？”
“证明吻技么，我不需要靠这个……”余下的话语和来不及出口的抗议一起淹没在火热地落下来的唇里……
秋风乍起，卷起落叶如织锦披在他们身上，一只飞鸟从上空掠过沉溺在彼此温柔中浑然不觉的两个精灵。它随着清爽的风一直北上，回到一百里格以外正为国王失踪乱成一团的大绿林王宫里，从敞开的窗户里钻进去。风伏过国王那被高高堆积的公文占满的书案，顶端那一张以圣洁的白色为印记的婚柬悠悠地打着转旋舞着落在了地上。
于是它也缄口了，聪明地没有透露任何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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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旋舞（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