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离人歌}·西索·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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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一夜见过小谢之后，我的心再也不能静下来。
从谢府回来之后，我在兰苑里站了两天两夜。周围弥漫着兰花的香味，一如小谢在这里的时候。我不知疲倦的不吃不喝，直到赵睿终于忍不住的敲响了兰苑的院门，我才感觉到两条腿已经彻底的麻痹，再也挪不开脚步。
旁人都不知道那日在谢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赵睿看出了端倪，他知晓那日的事情定是与小谢有关。我侧头看着一片兰花的花瓣随着风飘下，伸手将它暗暗握在掌中。我低声喃喃自语，起风了。
赵睿单膝跪在地上，并不言语。我看着手中洁白的花瓣，它是那么的柔软，幽幽的香气静静地环绕在我的周围，就像小谢，温柔的像是一股不让人察觉的风，静静的像是一潭幽深的池水，在失去以后才察觉到自己曾经是多么的珍惜。
我转身慢慢向外踱去，经过院门的时候，我对身后的赵睿说，把山庄里其他的花都撤了，全换上白兰。
再过了几个月，突然有一天，山庄里的人都全部自动的换上了或黑或白的衣服，素净的颜色，只因小谢的忌日近了。我看着午后的寂寞的山庄，嗅着弥漫了整个山庄的兰花香气，忽然很想小谢。很想很想。然后我跨上马背，策马而去。
见到小谢的时候，她一袭青色的衣衫，长长的拖在身后，宽大的衣袖逦迤到地面，浮雕般的刺绣精细无比，衬得她冷清的寒气逼人。她的身材还是如从前般的削瘦，倚坐在兰花丛中，怀里抱着一盏乌木琴，正反反复复的弹着一个调子。
那是属于我和她的曲子，那曲调幽柔，是我送给小谢的礼物。词是小谢填的，我却没有听过一次。彼时的我说词句太过凄凉，不许她唱。可是这一天，我却听到了那首歌。
她的声音有些许的沙哑，和着琴声，她悠悠的唱着，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兰花落，水榭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她唱了一遍又一遍，不肯停歇的一直重复着那首歌。我原本想远远的看她一眼就走，可是当我听到了这个调子的时候，我克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不自禁的从远处的楼阁上飞身站在了她身后的房顶。
这首曾经被我说是太过凄凉的词，今日总算是应了景。我看着斜斜坐在白色的花海中的她，看着那些散发着幽香的兰花，我总算知道了，那些曾经的记忆，不仅仅是我没有忘。
我就那样的站在她背后的房子上，俯瞰着她幽雅的身影，直到夕阳西下，血红色的锦云在天边浮动，为眼前的一切都镶了一道红色的边。我终于颤抖着手指，从袖中拿出了一支白玉萧。
当我和着小谢的琴声吹出萧声的时候，她抚琴的手指骤然一顿，接着她指尖夹带着内力在琴弦上横扫过去。
七根琴弦应声而断，从右首的位置齐齐的断开，接着借力回扫着抽到了她的左手背上。她的手背上立刻就显出来了七道血痕。
小谢一甩袖子，满面怒色的回过头来。我握着玉萧的手放了下来，负手站在屋脊上看着她，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神一跳，然后她迅速的敛去了所有的表情，一个旋身就轻飘飘的站在了我的面前。
数年前我就曾经惊叹于她举世无双的轻功，几年来她的轻功又长进了许多，一举手一投足间都带着恣意的自如。我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她挑起眉毛，抬了抬下巴，冷冷的瞧着我。
我轻轻的叹了口气，缱倦的叫她，小谢，小谢。言语中的宠溺连我都暗自心惊。
然而，她却讽刺的一笑，不接我的话，反而问我，三公子，别来无恙。
听到她对我的称呼，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如此干脆的与我划清一切的关系，我只好问她，肩伤如何？
她还是笑着，那种笑容与她曾经对我的笑容不同。这个笑让我心悸，我的喉咙莫名的紧了。她笑着问我，三公子，擅闯玉隐山庄，你可知后果？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笑容灿烂，但那笑却没有进到她的眼睛里去。那一双眼睛倦倦的微闭，乌黑的眼眸深潭也似。我静默的看着她的双眸，良久良久，我们两个就是如此的对视，我甚至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永远不要走。
但是，终于，我还是开口说，七日之后，来紫竹山庄如何。见她轻轻挑眉，我续道，我想看看究竟是听雪剑利，还是紫电剑锋。
这是我最不想说出口的一句话。我根本不在乎这两柄古剑究竟谁更锋利。我只是想要她去紫竹，好好告诉她这些年我究竟有多么思念她。我知道，如若不是这样的理由，她决计不肯去那个曾经伤害她最深的地方。
果然，她斜斜挑起唇角，凑近我的脸。她比我矮大约半头，如此贴近我面前需要抬起头来才能与我面对面。她的肤色白皙，没有一丝的瑕疵。那一双乌黑的眼睛与我的眼睛距离极近，我甚至可以看到她的睫毛的微微颤动。她微眯着眼眸，轻轻地对我说道，那你洗干净脖子等着。
说完，她后退一步，紧接着一个轻点，身子已经飘飘然而下，悄无声息的落在兰花丛中，抱着乌木琴轻盈的走进了房间。
我在屋顶上站了很久很久，听着脚下屋内，小谢走动的声音，听她卸下断了的琴弦，听她微微的叹息声。直到她在屋内坐定，再也没有了声响，我才在已经暗下来的夜幕中向着来时的方向疾疾而去。
七日之约很快就到。在这七天里，我心里欣喜的难以言喻。每每想到小谢就要来到这里，我就禁不住微笑出来。
所有人都很奇怪，从来都没有笑过的我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那个时候，还只有赵睿一个人知情。我原以为他会像我一样的高兴起来，毕竟他对小谢的敬重这些年来我一一看在眼里。可是，我却看到了他皱起的眉头。
很多年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原来那时的我，果真是身在迷雾之中故而看不清楚。原来那时的一切，都不可能是我所预期的那样。原来，我，小谢，我们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我吩咐下人在山庄中置满了白色的兰花，从山头上俯瞰下来，整个山庄仿佛是一片白色的海洋。那幽幽的香气，即使几里开外都能够闻得到。旁人以为我是在为小谢的忌日而布置，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几年来一直忌讳在兰苑以外的地方看到兰花的我，会突然这样的大张旗鼓。
我没有忘记，这天过后就是小谢的生日。夜幕降临下来的时候，我提起紫电在手，然后把那支迟迟没有送出去的白玉钗收在了袖子里。
我挥退了所有的侍从，独自一个人站在兰苑里等着她。等到天空已经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出现在了天边。她的轻功还是那么好，衣袂翩翩，黑色的长发飘洒在她的身后，她只带了一个婢女，但她与我一样的，让她等在了兰苑外面。
我想，今夜的一切，都只属于我和她。这个我唯一爱过的女人。
其实，我曾经暗暗比较过我与她的武功。如果外面的传言真的都是真的的话，我想她的功夫应该与我伯仲之间。但是我没有与她交过手，胜负不过是一个未知数。我从未想过要杀她，即使所有人都真的以为我要与她一决胜负。
听雪出鞘的一刹那，剑光四泻，把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听雪的寒气直扫开来，丝毫不逊于我手中的紫电。
我们静静的握着剑，四目相对，遥遥的站了很久很久。良久之后，我已不记得是谁先出的手，我们的剑光终于纠缠在了一起。
她的武功竟然真的这样好。我从来没有见过能在我剑下走过这么多招的人。即使我使出全力，也不过是与她平分了秋色。
我们就这样一招一招的对开，她的身子优雅，雪白的衣衫与乌黑的长发在夜空下舞出一场绝世的舞蹈，美的仿若天上下凡。她的动作轻飘飘的，完全就是玉娘的风格，那样的优雅，但每一次出手又是那样狠辣的直指我的要害，却又让人觉得无比的悠闲，好像她只是一边跳着舞一边赏月一般。
我们就这样斗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转眼，就已经对了百招有余。
两剑相对，剑气四起。左右斜斜而去。两旁的兰花花瓣起初还是颤颤巍巍的立在枝头，可渐渐的，雪白的花瓣开始片片的凋落。每一次剑起剑落，院里的兰花就滂沱的伴着风飘在空中。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整个兰苑已经下起了花雨。
我们每一次落地都是踩在厚实的花瓣上，浓郁的香气四溅开来，围绕在我们的身旁，氤氲的仿佛雾气，环绕着院子里的一切。
小谢的眼神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些恍惚的。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什么，她眼神有些茫然，但是手下出招依然不停，我原本在又一个落地之后想要停止下来问问她到底怎么了，毕竟在这样的两柄剑下，只消稍微一个失神就可以要了她的命。可是小谢的剑尖直追着我而来，我根本分不出精神来再去想什么，只好挥剑格挡。
就这样再过了盏茶的时间，当我一个剑花划开，执剑而上的时候，小谢也随我飞起到了半空中。她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我也愣愣的看着她，忽然间，她的唇角一动，手上直刺过来的听雪剑突然往旁边一划，双臂张开向着我的怀里一头扎进来。
我根本来不及反应，紫电的剑尖就已经噗的一声贯穿她的胸口，随着听雪掉落在花瓣上的声音，我看到紫电从小谢的背上贯穿出来。
没有人能够想象，那一刻我的震惊与绝望。我大叫着小谢的名字，抱着她掉落到了地面上。我把她稳稳的护在怀中，即使我的身体重重的砸在地上我也不觉得有多疼。小谢的血喷了我一身，即使是黑色的衣衫，我也能够感觉的衣衫上血液的重量。
她的血流在白色的兰花瓣上，染红了一地的花朵。接着我看到苑外的人们全部跑了进来，他们震惊的站在我和小谢的周围，有些人已经掩饰不住的开始嘤嘤哭泣。在这些人中，我竟然看到小谢的师父站在离我们最近的地方。
我抬头开她，语无伦次的喊着，你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你上次都可以把她救活，看在你与她师徒一场的情分上，求求你……
这是我第一次开口求别人，我的声音渐渐哽咽，喉咙酸胀得难受。可是玉娘却泪眼婆娑的对我摇头，一边哭得淋漓的对我说，没用的，没用的……上次伤口没有伤入心脉，如今心脉已断，又是紫电剑所伤……已经，已经……
已经，已经？她跌坐在小谢的身旁，这个骄傲的女人，竟然捂着脸哭出了声。那句话虽未说完，可所有人都已经明白。我抱着怀里软软的人儿，忽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无可奈何，嘴里只会不断地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的双手在颤抖，浑身冰凉。颤抖的袖子里突然叮得一声掉出了那支白玉钗。我猛然一振，抓起钗子举到小谢面前，颤抖的对她簌簌而语，小谢，小谢，你看……这是我这一生中唯一亲手雕的东西，这支玉钗在我这里，已经放了六年了！小谢，六年来，你可知道我是怎样的思念你？
小谢，小谢。我开始徐徐叨叨的说话，我看着你的眼睛一阵迷离一阵清晰，我断断续续的说着六年来的一切。小谢，你可看到了满庄的兰花，那是我送给你生辰的礼物。你不要相信外面的传言，不要以为我真的爱上了梁玉。这些年来，我把她软禁在那间屋子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在等着你，等着你回来，等着你按照你喜欢的方式处置她。
小谢，我把兰苑封了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三年来，我每晚都睡在兰苑里。那里的枕头上都还有着你的香气，淡淡的，冷冷的，我总是骗自己你还在。你师父不让我见你，我就根本就不敢去见你。我以为你的师父会如我的师父一样，若我见了你，我不知道她会对你做什么。原来都是我想错了……
小谢。你知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你讲过我是多么的爱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起，我就已经爱上了你。那时的你站在黑耀石的地面上，月白色的衣襟长长的逦迤在地面上，妖异的震撼着我的心。小谢，你并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一个能够走到我心里的女子。从那时起，你就给了我从未感受到过的温暖，你就是我的阳光，盛开在我心里最深处的地方。
小谢。我有着那么多的话想要对你说，却根本无从说起。你的眼神越来越茫然，带着一点的惊慌失措，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拿着听雪剑时的那般。我不敢把紫电从你的胸口拔出来，我怕那一拔，就是生死永别。
小谢，你竟然如此狠心，一次又一次的在我怀中离去。你可知道，当年，你从我身旁路过，就留下了光影满地，让我再也不能从旁人身上看到阳光。六年来，我是那样的想念你，想念的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也许以前真的是我想错了，我以为我能给你的最好的生活，就是让你能够安稳的永远幸福。却不曾想到，你想要的感情，是你我两个人可以并肩共同面对这冷暖世界。我责怪我自己，小谢。这么浅显的道理，我竟然这么久才懂得。
小谢，你这样的看着我，好像在诉说着你的恨，你的怨。你的身子冰冰凉凉。小谢，你可知道，三年前湘妃谷的那一夜，我一直不敢去回想。只要一想到你在我怀里渐渐失去体温的样子，我就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可是今晚，小谢，你如何能够忍心让我再一次回到那一个夜晚里去。
我看着你，看着你的不舍，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对着众人疯了一般的嘶吼，把梁玉带来！把梁玉带过来！可我看到侍从匆匆而去的身影，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急急又叫住他，低低的说着，不要带她来，小谢不想见到她……
小谢，你定是不会愿意见到她的。三年来，也许你早就已经不再在意她。我抱着小谢，俯在她耳边，压抑着哽咽，轻轻地在她耳边低唱，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兰花落，水榭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兰花落，水榭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小谢，你笑了。你的眼睛好似琉璃，闪动着绝世的光芒。小谢，明知道你就要从此与我生死分离，可心里却依然不愿意相信。我们如此这般的被命运玩弄在手掌之中，造化如此弄人，竟然赔上了我们一生的幸福。
那晚，月光很浓，透过花丛铺洒而下，刺痛了我的眼睛，流下泪来。声音沉寂，色彩褪尽，她让我体会到了消失的力量。那是一种，真正的悲哀。
七天之后，我亲手在小谢的青冢旁建起了一座小小的木屋。那屋子按着兰苑水榭的样子而建，就建在墨溪旁边。溪水从屋子边淙淙流过，日日夜夜都不停歇。
我时常觉得，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些，我与小谢相伴而过的生活里。我总是坐在小谢的墓前一遍一遍的用竹箫吹着我们的曲子，然后絮絮的说着话，说我们从前的日子，说我们的生活。说朝霞似锦，说明月繁星。说六年来我每一天里对她的思念，说我现在陪着她时，心里的平静。
梁玉，我给了她自由。我终究明白，她没有做错什么。报仇，我们何尝不是在这样做着。梁玉走的时候我没有去见她，没有必要再见了。赵睿回来时只说她离开的平静，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三年前的锋芒。
我将紫电剑交给了我的师兄，连同我的过去一起。从这以后，我再也不是穿梭于血海之中的三公子。我只是小谢的夫君，只愿意伴在她的身旁，再也不愿离开。
七天前的那个夜里，紫竹山庄里的兰花竟然一夜间全部凋谢了，随着小谢一起，凋落在了那个漆黑的夜里。将整个山庄浸染成了一片白色的海洋，那一夜，所有的人都没有了快乐。
三日后，他们看着我抱着小谢从兰苑里走出来，走在那些白色的花朵上，山庄里的人，乌泱泱的跪满了所有的走道。
我把听雪剑给了玉娘，她起初想让那柄剑陪着小谢。可是我们都很清楚的知道，小谢再也不想与剑相伴了。她跟着我一起到了湘妃谷，看着我亲手为小谢挖出一个住所，然后跟我一起让小谢安稳的睡在了里面。我在小谢的身下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兰花花瓣，然后把小谢轻轻地放在了里面。她头上终于戴上了，那枚我留了六年的白玉钗。
玉娘向我说对不起。她说，当初我救活青雪之后，曾经告诉她，是你把她留在了湘妃谷里，然后和梁玉一起离去。她哭着对我说，如若当初她没有这样说，那么也许……也许就不会……
我静静的听着，没有再流眼泪。我对她说，对我而言，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让我错过小谢的，不是梁玉，不是命运，而是我自己。小谢必是将你当作娘亲一样的爱着，有你这样一个师父疼她，我很感激。
玉娘最终一个人回去了她的山庄里，那个曾经笑容与海棠一般明媚的女人，眼角终于隐隐的含着凄切与悲婉，一夜之间竟然好似老了十岁。
这一场浩劫中，没有人赢了。我们都输给了命运。从此，弹指一挥间，刹那成芳华。
无论天上人间，还是碧落黄泉。小谢，我都会永远爱你。
这之后的日子，尽我一生，我都没有再出谷半步。起初还有些人想要进谷游玩，却都被我一一的永远的留在了谷中。渐渐的，世上传言说，郊外后山被下了诅咒，去过的人都出不来，这个山谷，慢慢的演化成了一个阴森而恐怖的地方。
可是，没有人知道。
于我而言，哪里有她，哪里就是我的世外桃源。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离人歌}·西索·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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