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歌》黎小墨

2、{点绛唇}·听雪·貳

　　从此西索再也没有来过这座他特意为我建造的小榭之中。几乎每晚，那金色的房里都会传来苏良玉的歌，有时还会伴有西索奏箫的声音。两声缠绵，弥漫在空气里，久久不肯消散。

　　终有一日，我在苏良玉到来之后第一次笑了出来，是真正的开怀。我满载着欣喜，满载着别后重逢的忐忑，满载着终于想要离开听雪的坚决，满载着比任何时刻都来得更浓的爱意，端着茶杯推开西索书房的房门。却见到他宠爱的笑着，接过苏良玉手中的一盏热茶。

　　瓷器破损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然后他们的笑声戛然止住，齐齐转头望向我。苏良玉低着头，转身要走，却被西索抓住手腕拉了回去，接着他抬头问我，什么事。

　　什么事。如此陌生的话。

　　我看着他们扣在一起的手掌，突然闪电般的纵身袭向苏良玉，眨眼间就扣住了她的脉门。

　　后来我才深深明白，那一刻的我没有动丝毫的杀意。我只是尖锐的想要将他们紧握的双手分离。真的是仅此而已。然而就在我即将翻手扼住她的时候，西索却倏然抬手，一掌拍向我的胸口。

　　还没等我从震惊中醒来，我只觉眼前一黑，人已落在几丈开外的地面。胸腔内一阵翻滚，无可抑制的咳出一口几乎发黑的鲜血。

　　我没有对他存任何的防备。即使再让我经历一万次同样的情境，我亦不会料到，他会向我出手。我更无法想象，他一出手就是杀招。

　　然而在我转头的一刹那，却感受到比之前痛几倍的苦痛。我看到他们的手，自始至终都紧握在一起，自始至终都不曾分离。

　　他们的手指交错相握，西索的关节已经因为用力而轻微的发白。我可以感觉到血丝还顺着我的嘴角翩然流下。我含泪的望着那个曾经视我为至宝的男人，他侧身挡在她的身前，看着我的眼神几乎要把我杀死。

　　我不可置信的摇头，泪水夺眶而出。这是我第一次在西索以外的人面前落泪。我只觉得往日我所坚持的骄傲已经荡然无存。

　　我不是败给了那个仅是清秀的女子。我是败在了自己的手中。自幼时我从师父的手中接过听雪剑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注定是今时今日的这般结局。是我把自己埋葬在了自己一手挖掘的坟墓里。我不能怪罪任何人。

　　我很想问一问西索，若是我从未接受过听雪之剑，我们之间是否就能还一直是以前的样子。

　　可是他却狠狠地剜我一眼，然后转过身去，根本不再看我一下。

　　最终我是如何离开那个黄金的房间的，我已不知道。只记得彼时我的眼泪，不可停止的汹涌而下，沾满我的脸颊，滴落在他曾经紧握的我的手上，一片冰凉。在我的心上，结成一片冰冷的霜。

　　从那里回来我便沉沉的睡去，心灰意冷的以为自己将会不再醒来。可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却是黄昏时分。我贴身的女婢立在我的床畔，我才得知，自己已然沉眠了整整三天。

　　我艰难的支起手臂想要坐起身来，胸口又是一阵的翻涌，尖锐的疼痛仿佛是在提醒着
　　我曾经历经的那些事，那些蚀心腐骨犹比之不及的苦难。就在我落下泪水的时候，她轻声提醒我道，小姐别动，小心您的身孕……

　　我颤抖着落着泪，初时满载的一切希望都荡然无存。然后我绝然的轻启绛唇，只微弱
　　的说出两个字。

　　打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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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也没有见过西索。亦不曾见过苏良玉，那个如同晨露的女子。只有他们的歌声，他们轻巧如银铃的笑声，还有那一盏盏端入书房的热茶，仍然不断的提醒我，我的挚爱，那曾经属于我的西索，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

　　终于又是一年秋去冬来。我身著雪貂的绒衣走出小榭，看到家仆匆匆而过，却得知，是西索要带着苏良玉去湘妃谷赏雪。

　　那个曾经誓言只属于我们的地方，依旧抵不住时间的侵蚀，慢慢的在他的记忆中退色。数年前，我已记不得有几年，我们执手相游过的那些景色。如今故地仍在，只是再陪他去的人，再也不是我。

　　远远的，我听到苏良玉的笑声，穿过厅堂，穿过长廊，穿过所有那些只属于我和西索的地方，远远的消逝在大门外。人已然走远，可笑声却仿佛凝固在山庄的空气里头，一遍遍重复西索低声说话的声音。还有苏良玉听后清澈的银铃的大笑，直到他们并肩相携，绝尘而去。

　　西索，你要我如何承受你在我心口刻下的道道苦难，那些盘踞在我心头的伤痕。

　　然后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我苦涩的一笑，转身低声叫道，师父。

　　她走近来，伸手覆盖在我的手掌上。她的手心带着刚从炭炉上拿下的微热，还有薄薄的一层汗气，温暖的传到我的手掌中。她看着我，良久才缓缓开口，她问我说，孩子，你还是不肯跟我走么。

　　我已经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让我随她离开。我抬头望向她的脸，她今日没有再戴面纱。海棠花般的容颜上沉淀下些许岁月的痕迹，与二十年前的她已是大不相同。

　　我看着她不再上扬的眼角，这一个给了我母亲般抚育的女人。在这样寒冷的雪天，只有她给我递来了一缕温暖。可是，我怎么能够离开呢？这里有我的曾经，有我一生中最美丽的回忆和时光。这里有不属于我的他。我怎么能够离开呢？

　　我苦笑着摇摇头，伸手揉一把玉阶上的新雪。许是因了我的手指冰凉，那一捧白雪在我手中久久不化，直至我的皮肤被冻的通红，它仍然没有融化出一滴的水。

　　青雪，我的名字。我想我也许真的一如这雪，只要他肯给我一丝的温柔，我就会甘愿飞蛾扑火的沉沦。然而，我等了这许多时间，他始终没有给我哪怕一毫的热量。

　　接着我忽而巧笑嫣然，抬起眼睛对她说，今日是我二十三岁的生辰，留下来陪陪我罢。

　　那日下午我开封了埋藏三年的梅花酿。酒坛上的封盖才掀起一角，一股清冽的梅香就已经伴着酒气洒遍了花园。师父抚掌而笑，朗声对我赞道，青雪，你酿酒的手法竟这样好。

　　我如何能够忘记，彼时因为西索喜爱梅花酿而急着学习做法的我，是如何一年年收集梅瓣上澄澈的晨露，又是如何一年年将酒坛埋在梅花树下，期待着他来年喝到时不住夸赞的欣喜表情。

　　可是这最后的一坛酒，在梅树下沉埋三年，却再没有人去喝。坛中的酒液因为长期的发酵而愈发的馥郁芳香，在空气中一圈一圈扩散开来。我握着白瓷的酒杯，一盏接着一盏，不知疲惫的啜饮我们曾经的气味。

　　眼泪颗颗砸落在杯中的酒水里，喝下去却全然是陈酿甜美的味道。我的苦恸在酒水的甘醇面前不堪一击，我的悲伤在他们的幸福面前不值一提。我斜倚在落满雪片的白玉阶上，头已经昏昏沉沉。

　　我对师父笑道，这陈酒竟这么醉人。

　　她只加重了握住我手的力道，几不可闻的说，酒不醉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么。我怅然的勾勾嘴角。

　　恍惚之中听到师父与我谈起最新寻到有关苏良玉的事。听后我突然不可抑制，悲哀的大笑出声。苏良玉，那一个明亮的女子。那一个将我取而代之的女子。我如此放纵的大笑，全身瘫倒在柔软的雪地里，泪水滂沱。

　　我终于在千转百回中学会了一遍笑一边掉眼泪。放肆的笑声撕裂天空，是一声声的孤鸣。我忽又抓住师父的手臂，沙哑的对她说，师父，你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我跟你走，师父，师父……

　　我感到她微颤的抚着我的头发，低低的说，傻孩子，傻孩子……

　　与师父并骑的时候，雪又开始纷纷落下。落在我的肩膀上，浸湿了衣裳。我轻勒着缰绳，任由这通体乌黑的骏马缓慢的踱步。也不知过了多久，繁华的城市已在身后。师父回过头来对我说，青雪，我有事要先走，你到我的别院等我。我很快回去。

　　然后她从怀中抽出一方面纱，策马离开。

　　我目送她没入山林之中，才缓缓勒住黑马停留在原地。冰冷的朔风已将我的酒吹醒大半。抬头所见处，银月挂在空中，已是西斜。

　　这么晚了，他们在做什么呢。他们是在谷中过了夜，还是已经回到家里，清雅的唱他们的小曲？而西索，我的西索，当他知道我的不辞而别的时候，他会有一瞬的伤神么。我看着苍茫的黑夜，只感到天下之大，我已无处为家。一时间竟愣在原地，任凭雪花积满肩头。

　　正在我怔仲之间，身后却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音。这时已经是后半夜，城外一片寂静，更显得那声音尤为突出，蓦地将我从痴愣中拉了回来。尔后传来了西索大喊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待得他又近些，我才猛然惊醒，用力一夹马肚，箭一般的冲了出去。

　　长久的伫立让这匹黑马有了轻微的冻僵，只片刻工夫，我便已能看到西索出现在我身后，目光可及的地方。我可以感觉到马匹奔跑的速度已经在慢慢恢复，可仍是不比常时。再转头时，他的轮廓我已然可以完全看清。

　　我一手执剑握缰，另一手取下耳畔的珍珠，转手射向身后的马腿。那匹我与他共骑过的高头骏马立时倒下的同时，他足尖一点，瞬间飞身又起。我所骑的黑马已经活动开来，再奔驰了一炷香的时间，人力终究不敌万中选一的大宛马，距离已经开始慢慢拉远。

　　最终，我只能听到他在我背后撕心裂肺的大喊，小谢，你回来……你不可以走！小谢！你回来，你回来！小谢……

　　那歇斯底里的狂喊，不断地减低了音量，最后变得轻不可闻。当我再次稳住心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流泪满面，黑马却已奔到了山林之中。我抬起泪眼环顾四周，一片遮蔽天日的竹叶覆盖交通。正是湘妃谷。

　　故地重见，古中银装素裹，只是来到这里的人，已经不是初时的两个。

　　我轻踱到溪边，耳里嗡嗡作响，仿佛听到了苏良玉的声音，听到了她唱歌的清澈，还有她笑时的开怀，萦绕在我身边不肯消散。我斜靠在溪畔的大石边，泪水不能自禁的滚落下来，眼前已经是昏暗一片。

　　就在我已全身无力的时刻，却忽然感到身前猛地袭来一抹凛然杀气。我手扣听雪，肃然起身，不料我在冰冷的雪地里坐了太久，如此突然站起竟然视野蓦然一黑，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还未等我稳住身形，顿时感觉胸前一寒，一柄新月形状的短小弯刀，已在我胸口上没至刀柄。炽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我倒在溪岸上，后背抵着大石。

　　接着我抬起头，看到苏良玉颤抖的立在草地上，她强自镇定地对我说，谢青雪，你剑法超群，我自知技不如人，杀不了你。可是我知道，毁了你，比杀了你更让你痛楚百倍。没有了西索，我看你还如何活下去！

　　我看着她，抬手按住刀口。温热的血液从我手指的缝隙汹涌流过。我含笑对她说，梁玉，你可知……我杀你父亲时，他流着泪跪在我面前求饶。

　　梁问渠。我杀的第一个人。杀他的时候，过了几招之后我将他一招毙命。他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

　　伤口中的血仿佛越流越多，一股一股从我的指间穿梭而过，我的脑中霎时间一片空白。仍果然听到苏良玉尖锐的大声叫着不可能，不可能！

　　然后她跨出一步，伸手想要将我胸口的短刀拔出。

　　那一刻，我甚至无比的希望她杀了我。我不知道这样，是否西索就能够对我怀有一份永恒的念想，以我最美丽的样子，永远的存活在他的记忆之中。

　　在她刚刚碰触到那柄弯刀的时候，我感觉的那刀尖在我身体内一阵旋动，钻心的疼痛让我落下冷汗。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要死去的时候，我听到她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然后她忽然转身跃入竹林的深处。

　　然后我在朦胧之中见到西索欺近的身形。他把我揽在怀里，那样紧，那样霸道的气息。我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只有全身寒冷的快要冻结成冰。他在我耳边嘶哑的叫我，小谢，小谢，小谢……叫到最终已是哽咽。

　　他的手臂勒得我有一点疼，我想要让他放开一点，却只吐出了一口积在喉咙的淤血。我感觉自己的身上像是破了一个空虚的大洞，怎么填都填不满，寒彻我所有的皮肤。我能感到西索的泪水滑落在我的脸颊上，不停歇的落下来，一颗又一颗，顺着我的脸庞滚落到我的脖子上，沾湿了我的衣襟。

　　我努力的张开口，我想叫你的名字。你是我最亲爱的西索。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不再爱你的小谢。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要爱上苏良玉。为什么要给她多过我几倍的关怀和宠爱。我想告诉你，西索，西索，当初那个说我该多笑一笑的男人，我很想念他。他还能再回来吗？

　　我很冷，你能为我披上厚实的外衣，然后再将我抱在怀里吗。那个曾经允诺只带我一个人来这里的誓言，你还记得么？你一定已经忘记了吧。我还是败给时间了。它将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冲垮了。

　　西索，我是多么想对你说。你还会霸道的只让我对你一个人笑么。你可不可以再让我端茶进你的房间。你可不可以再尝一口我每年为你埋下的梅花酿。西索，西索……那是从不曾对我怒目的你。那是永不会流出眼泪的我。

　　我最亲爱的，西索。你可知我将我们的孩子从我体内剥离时是如何的孤独和无助。你可知我是多么懊悔，幼时从师父手中接过那柄听雪古剑。

　　可是，一切都晚了。是不是，我的西索……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听到你在我耳旁说话，你的声音已是沙哑。你说，小谢，小谢……你怎么可以离开我。你怎么可以……你回来，我要你回来。小谢。我爱你，我已等了你十八年。你怎么忍心走……小谢……我该拿你怎么办……你回来，你听到么，我要你回来。你不准离开……小谢……

　　原本模糊的视线中，蓦然出现了耀眼的白色光芒。往事一幕一幕，流水一般从我的眼前划过。那些属于我和西索的无数个瞬间，最终不断的化为虚无……我会永远记得，他说……

　　你就是谢家那个不会笑的女孩么，果然很美……

　　小谢，这个地方我只会带你一个人来……

　　小谢，这样的笑只能给我一个人……

　　我认得这是失传的听雪剑的剑伤。小谢……

　　你用同样的动作，熟练的把我抱上马，固定在怀里，贴着我的脸颊说，好，我送你回家……

　　小谢，你到底是在乎的。嫁给我。我已等了你十年……

　　小谢，我该拿你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苏良玉低着头，转身要走，却被西索抓住手腕拉了回去，接着他抬头问我，什么事……

　　小谢，你回来……你不可以走！小谢！你回来，你回来！小谢……

　　小谢，小谢……你怎么可以离开我。你怎么可以……你回来，我要你回来。小谢。我爱你，我已等了你十八年。你怎么忍心走……小谢……我该拿你怎么办……你回来，你听到么，我要你回来。你不准离开……小谢……

　　我对你的无尽执恋停滞在喉咙中，却只盛放出只给你一个人的绝世笑颜。我的眼前已经黯然模糊，只看到苍白一片。我很冷。西索。你可知我的心底有多么的寒冷。

　　西索，我的最爱。

　　你可愿意再许我一个十年……

　　我依旧凝着笑容，却终于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