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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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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我在某附属医院的肿瘤科病房度过了除夕。
那年我13岁,本该是上初中的年纪,身边的同学都进了新学校,交到了新同学。只有我,还在6年级逗留。
因为不停地跑医院,手术,化疗,休养,已经错过两次重要的小升初考试。
每一次我都在病床上偷偷抹眼泪。但后来又想,就算去考也不一定能考上。装作开玩笑地这么说时,我妈都会较真地纠正:怎么可能会考不上呢!人不可以骄傲,但也不能妄自菲薄。
我妈是个老师,那时候她才30多岁,已经教了十几年的书。
自从我生病以后,她就学校医院两头跑,很辛苦。
有一次过圣诞节,我身体好了一点,就被王叔叔(负责我的主治医生)放行回家。爸妈下班之后在家捯饬了一翻,说是要盛装出行,逛商场去。
爸爸脱下几乎要长在身上的警服,换上了便装。
妈妈在卫生间洗头发,我看见她低头把头发撸下去时,后面全是白头发。因为她平时都扎着辫子,从外面看不太出来,其实除了外面一圈还是黑色,里面已经白了一半。
我想哭,但我不能难过,因为会很疼。不光心脏,伤口,连同肿瘤,都很疼。
医院的日子很无聊,病人只能自己找乐子。
病房里加上我一共有5个病人。
听妈妈说,这里常年床位紧张,她不说我也知道。为了这张床位,从来不收礼不求人的爸爸妈妈,四处打电话找关系,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这五个病人里,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叫米蓝,还有一个7,8岁的小男孩叫溜溜球。有个爷爷姓孙,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姐姐姓柳。
白天妈妈去上班,都是姥姥和大姑轮流来照顾我。有时候她们喜欢跟别的病人家属聊天,我就坐在床边观察她们每个人,画下来。
对了,可能忘了说,我学过几年画画,画得相当不错!(王叔叔原话)
孙爷爷儿女很孝顺,从老家医院把他送到A市来,为的是接受最好的治疗。
他们看起来总是风尘仆仆,愁眉苦脸的样子,听说小女儿才30多岁,但看起来比我妈妈还要老很多。
大姑跟姥姥偷偷说“这个医院不在他们老家的医保范围的,这全都是自费,啊哟,真是不得了的一家子人哦”
虽然他的儿女们面露沧桑,可是孙爷爷倒是蛮乐观开朗。
他总是笑眯眯地,头发也没了,是个大光头。溜溜球总是喊他佛祖爷爷,护士姐姐听了笑了半天,说真的是蛮像蛮像的哦。
他经常找我下五子棋,虽然大多数时候不是他躺着,就是我躺着。但是我们动不了就操控身边的家人帮我们拿棋子,这样下感觉更有仪式感了。
虽然我输的时候比较多,但偶尔赢一次都能快活好久,每到这时候,孙爷爷都一脸悔恨地直摇头“啊呀,刚才那步下错了,下错了”
差不多一个月后,孙爷爷就走了。别误会,不是去世的意思。医生说老人年纪大了,实在不适合开刀,很有可能就下不了手术台。就这样暂时保守治疗,或许活得久一些。
他的儿女哭着给他收拾东西。病房里的人最清楚不过的,就是分别既是永别。
我在这里住一年多了,对于分别应该早就习惯,但是孙爷爷走的时候,我还是难过地哭了。
他还是笑眯眯地,换上自己的衣服,支着拐杖,不愿意坐轮椅。走的时候还把他的五子棋送给了我,“好闺女,俺看你将来肯定能成才,拿个冠军不在话下!”
后来我虽然还是会下,但水平始终没有任何提升。
有一次聊天聊到以前的事,我妈说“你懂什么啊,教人东西就是跟训马一样,要鞭子嫩草一起上。如果你一直输,还会想继续下棋吗”
我恍然大悟,敢情都是孙爷爷让着我的。
孙爷爷走了,他的床只空了半天。吃完午饭,就进来了新的病人。
来的是两个年轻的哥哥,都很阳光帅气的模样。
我们一开始以为是谁的家属,直到他们把床铺铺好,个子更高的那个哥哥开始换上了病号服,我们才知道原来他就是病人。
每当另一个哥哥离开时,这个高个子哥哥就开始找我们小孩子们玩。
溜溜球外号溜溜球,是因为他总是随身带着溜溜球,有空就玩,听说以前还参加过比赛。虽然他妈妈拆穿他只得了参与奖,但好歹比起我们是相当的专业。
高个子哥哥躺着看着他玩,冷哼了一声“切”
溜溜球最受不了别人质疑他的水准,趴到他床上质问高个子“你哼什么哼,搞得像你多会似的”
高个子刚开始还在假装看书,听了这话,清了清嗓子,扔下书起身甩甩胳膊“拿来,给你们开开眼”
溜溜球在他修长的手上仿佛有了生命,是我们久未见过的,鲜活而生机勃勃的生命。
它旋转,翻滚,飞舞,跳跃,动作之快让我们几乎看不见还有绳子的存在,只剩下发光的溜溜球在他的面前,他简直像一个魔法师。
这一场表演堪称精彩,我们三个小朋友都鼓起了掌,虽然都很虚弱,但在虚弱的病房中仍然显得如此隆重。
溜溜球彻底被征服,他成了屋哥哥(大高个哥哥姓屋)的粉丝。
自从屋哥哥住进医院,来看望他的始终只有另一个小哥。
他来的时候会带来很多做好的饭菜,有很多菜我们从来都没见过,听大姑说都是很贵的东西。但不知为什么屋哥哥每次吃,表情都很奇怪,有种类似我以前吃中药时的那种痛苦和纠结感。
这时候那个小哥就会“嗯?”地发出质疑声,屋哥哥赶紧都给吃了。
那个小哥姓孟,是我们听到屋哥哥喊他孟韩知的时候得出的结论。
我们都怕孟哥哥,虽然他下巴尖尖的,鼻子很高,皮肤很白,很像外国帅哥。但总是皱着眉头,抿着嘴巴,像是去跟老师告状的课代表。
这样过了半个月,一次姥姥告诉我不要跟隔壁床的人说话,我问为什么?她说他们不好,是坏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跟米蓝说起这件事,米蓝偷偷对我咬耳朵“我妈妈说他们是同性恋”
“什么是同性恋?”
“我也不清楚,妈妈不跟我多说。”
后来我们两去问了柳姐姐,柳姐姐刚做完手术不久,还在床上躺着。
她听了我们的问题,笑了笑,冲我们眨眨眼睛示意凑近一点,“同性恋就是两个男孩子相爱了,这很正常,也很美好,就像有一天你们也会遇上喜欢的人”
知道是这种话题,青春期的我和米蓝都有点脸红。长时间的治疗让每个人都脸色蜡黄,脸红反倒显得气色好了一些。
原来屋哥哥和孟哥哥是相爱的关系。我们觉得神奇但并不排斥。
只是很多家属对他们的成双成对表达不满,还有反映到王叔叔那里的,说这样对小孩子影响不好。
他是在查完房的路上被拦下来的,王叔叔很生气,在走廊上就发火了
“这是你们该考虑的问题吗?他们又不是传染病的呀,能对你们造成什么影响的呀,侬怎搞的一点同情心都不能给他,侬自己看看,他也只是个孩子的呀”
他们刚开始会在夜晚医院的小公园里散步,有一次溜溜球这个大嘴巴还在楼上喊喊“他们亲嘴啦,他们亲嘴啦”,被我和米蓝拦下来教育了一番,让他闭嘴。
我们在楼上,看到他们慢慢的走,有时搀扶着走,有时牵着手走。
他们没有因为病房里的气氛而保持距离,也没有因为其他人的眼光而心生烦恼,他们坦然地亲亲热热,就像其他的夫妻一样,甚至比大多数医院里的夫妻看起来更甜蜜。
屋哥哥的病情恶化地很快,住进来一个月后,瘦了很多,身上和脸上也插上了各种管子。几乎快要看不出他刚来时的英俊。他的癌细胞扩散地很快,比打进身体的药物发效还要快,比化疗完头发的脱落速度还要快。
孟哥哥已经不再是一天来三次的频率,他开始寸步不离地守在屋哥哥的床边,整夜整夜地不睡,只有白天会蜷缩在走廊的椅子上睡一会,还叮嘱我们有情况赶紧叫醒他。
屋哥哥头发和眉毛都掉了很多,索性在清醒地时候去剃了个光头。回来时还略羞涩地问我们
“哥哥还帅不帅?”
我们都很捧场说帅,孟哥哥却说“丑死了”。孟哥哥不常说话,但他的声音很好听,即便是说丑死了,也不惹人厌。
自从屋哥哥话越来越少之后,孟哥哥的话越来越多。
他有时给他擦身子时说“你的腹肌都哪去了?再不起来锻炼就越来越肥”其实屋哥哥已经瘦得肋骨凸显,简直快要冲破那层薄薄的皮肉。
他还会说在给他擦脸时说“你起来看看自己多丑,简直了,跟牛油果差不多”屋哥哥闭着眼却微笑着。
他还会在他昏迷时说“你再不起来,我就去找别的男人了,反正我现在行情前所未有的好”。有一次,屋哥哥还真从昏迷状态醒了,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呜咽着说“不许去”
病房里也在发生着无声的变化。姥姥硬按着让小孟哥睡我家的躺椅,说自己看着小屋,让他好好睡一觉。
孟哥哥睡着了。太阳照进来直射在他的脸上,他也没醒。米蓝妈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拉上了窗帘。
他也瘦了一大圈,毯子盖到下巴,平躺着竟然只有薄薄一层凸起,想必毯子下的身体也已经瘦成了纸片。本就很白的肤色,现在已经苍白如蜡。他闭着眼,眼下一片乌青,长长的睫毛也不能盖住。
我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都不敢呼吸,生怕惊动哪一个。
病危通知书来的那天,病房还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看起来不年轻了,但保养的很好的样子。
女人坐在屋哥哥旁边,疑惑又颤抖着抚摸着他,似乎在辨认这床上躺的到底是谁。男人站在床尾,伸手握住屋哥哥露在外面的脚,颤抖地手带动着脚都一抖一抖。
孟哥哥站在一旁,咬着嘴唇。
他们是屋哥哥的爸爸妈妈。他们今天第一次来,就接到了儿子的病危通知书。
屋哥哥小声说,我想坐起来。
他的床被摇了起来。他说我不用插这些管子了,王叔叔说插着吧。他不高兴地噘嘴,像个小孩子一样“这样我没办法说话了”
后来他的管子都拔掉了。换上了来的那天穿的外套和T恤,看起来好像下床就可以回家一样,好像他只是在这睡了一觉,睡醒了,就该和孟哥哥一起离开。
他躺太久了,我们很久没看见这样立体的他。
他现在瘦的两颊深陷,眼窝本就很深,五官硬朗,现在看起来像是一座雕像。
屋哥哥说“爸妈,我从小就调皮捣蛋,没让你们省过心。成绩又差,出国三年一句英语没学会。连找对象都跟人家不一样,非找个男的来气你们。我左右瞧瞧看看啊,属别的都算不上,但要出个不孝顺的排行,我准排第一。”
他的妈妈哭得几度晕厥。爸爸反而冷静下来,只是握着他的手。“你这个臭小子,你”
“爸,你就认了吧”
“认什么?”
“咱们家的知识分子的酸臭味儿到您就该结束了”
“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以后我要是有个弟弟妹妹啊,千万别再教人家背什么四书五经了。真的,我其实每次给您背,都提前在墙上打上小抄,照着读的。他们想看点动画片就给人家看呗,小孩都爱玩,硬逼没用”
他爸爸侧过脸,摘下眼镜不停地揉搓脸颊。
“爸,您以后别这么固执了。我是您儿子才这么说,您想外边儿的人都怎么看你啊,好听点叫老顽固,死板,说句不好听的您就是那粪坑里的石头,真的一点儿不夸张,又臭又硬”
“妈”
他妈妈眼睛发直,无声地流泪,捧着他的胳膊,拼命地拥在怀里,用力之大,似乎要将自己开膛破肚。
这是母亲来自身体最真最深的爱,孩子遇到危险,她们宁愿把他们塞回肚子里,用自己的身体,子宫守护着他。
“我知道你气我,别气啦”他像个孩子一样撒娇。
“以后和咱爸好好过,别总是各过各的,爸是个挺好的爷们,不好好把握就被别人抢走了”
“韩知”他突然冲着小孟哥哥笑了。
小孟哥哥走过去,也向他挤出一个笑容。
他说“我爱你”
小孟哥擦干眼泪,捧起他的脸说“我才不爱你”,说完亲吻了上去。两个人泪水划过脸颊悬在下巴,折射着病房里的灯光,我仿佛能透过它看见宇宙。
两人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像两颗小小的星球,碰撞在一起散发着耀眼的光。
这里有孩子,有老人;有在泥泞的山村而来的农村人,也有出生在城市CBD的上流人;有小学生,也有院士级别的学者;有男人,也有女人。
但是此刻,他们都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看客。他们看着两个男人在这里接吻,却只想流泪。
我看到王叔叔摘了眼镜,走了出去。我妈妈也哭了,病房里其他人也哭了,我们为他哭,也为自己哭。
我很喜欢看关于宇宙的视频,因为那让我觉得生命其实都很渺小。
我也喜欢拍下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事,因为这让我觉得再渺小的人也会在地球上留下一点痕迹。
这就够了。
这是我最后一篇日记。
在屋哥哥去世后,我再也没见过小孟哥哥。在屋哥哥闭上眼睛的前一秒,孟哥哥像疯子一样搂着他的脖子不许别人碰,两只眼睛红得几乎要留下血来。不停地在他耳边说,我骗你的,我骗你的,我爱你,我好爱你,你这样走了我怎么办?
说到后来他也没有力气了,像一片被风吹散的花瓣,轻飘飘地落在屋哥哥的胸口。
柳姐姐的肿瘤控制地很好,不久就出院了。
米蓝是骨瘤,截了左腿,她因为觉得不好看还大哭了一场。
溜溜球的癌细胞已经扩散,王叔叔说带孩子去吃吃玩一玩吧,他有什么心愿,尽量满足。于是一家三口去了日本看了一场高级别的溜溜球世锦赛,还在群里发了照片,溜溜球捧着一盒章鱼小丸子和冠军拍了照。溜溜球说“我觉得屋哥哥也能拿个前三”。
至于我,我想可能是自己太不够幽默,所以命运给我开了一个玩笑吧。肿瘤疗程结束以后,医生说控制地很好,可以出院了。10年过去了,上半年体检,发现癌细胞再度扩散,已经是无法挽回。
不过,很奇怪的,我没有害怕。这十年是我偷来的,算了,还是说借来的吧,我就用剩下的时间慢慢还吧。
前段时间发了一个帖子后,有个叫吾寒的网友联系到我,说他叫孟韩知,问我还记不记得。
我说当然记得,你是小孟哥。
他说他本人其实就是医生,十年前开始转方向专攻肿瘤科。
我们聊了一些现状,我还十分八卦地问他有没有新男朋友。他说之后谈了几个都散了,这个屋方立,死了也让别人不得安生,每次想跟男朋友亲热一下,总能听见他在哪又哭又喊地说不许去!
小孟哥打字很快,一看完我就笑了,我一想到他可能是皱着眉头抿着嘴在吐槽,就觉得更想笑了。
一切又都似乎没变。
大家,我们天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