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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已完结 ...

  •   “有人说我在这儿能找到浪人。”
      走进酒吧前我信心满满。我自己准备了一副乳贴,学姐又借了我一对。裙子领口很低,足够我露出四分之三的乳|沟。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第一次买来的染发剂质量太次,过了几道水仍有股烂苹果的甜馊味儿。
      出门前我对着滨崎学姐的穿衣镜搔首弄姿。我问她我看起来像不像个坏女人。她说坏,有够坏,坏极了,三分惺惺作态,七分矫情饰诈,像条半辈子没吃过饱饭的火蜥蜴。我说我也这么觉得,我看上去不仅坏,而且美极了,要是迪士尼愿意给我发真人版《疯狂动物城》的通告,我保证把那条穿亮片短裙的羚羊爱豆演得秋水盈盈。
      学姐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然后对我大手一挥:快滚。
      出门时我拣了她跟最高的一双鞋。她的脚比我大两码,我不得不趿着它们走路。

      我在酒吧角落里找到了浪人。他戴着兜帽,全副武装,活脱脱一个荣归故里的恐怖分子。服务生给他倒满了酒,他没喝,反倒瞥着身旁人的酒瓶子一动不动。于是我开始暗地里揣测他会不会有什么怪癖。这很正常。有人把头发和指甲当饭吃,还有人喜欢把头埋去嗅油漆桶。如果盯着别人的啤酒发呆就能给一个刀口舔血的人些心理慰藉的话,至少指责他的机会现在还轮不到我头上来。
      点到为止——我反复提醒自己。
      有人说我在这儿能找到浪人。我在他耳边小声嘀咕,等他的反应。但他没有理会我。
      “有人说我在这儿能找到浪人,是吗?”
      我又重复了一遍。
      他抬起头,先看了眼我的胸口,这使我感到骄傲:作为一个新手,我的乳|沟挤得十分惹眼。然后他才看我的脸,呛出一声烟圈般的嗤笑,就好像一只牡蛎钻进了他的嘴,然后撬住了他的喉咙。
      “你成年了吗?”
      “是的,先生。”
      “不,你在撒谎。你绝对没有成年。”
      “随你喜欢。你说我没有那我就没有吧。”
      “你多大了?”
      “十六岁,先生。”
      “你从哪儿听说的浪人?”
      “到处。这里所有人聊天时都会提到浪人。”
      “他们都聊些什么?”
      “胡话。他们说浪人把这边几大帮派的成员全部屠了个遍,连着它们的前任首领现任首领和下任首领的热门候选人全部给他大卸八块拿垃圾袋兜了后挂在了红绿灯上。从此尸臭绵延千里,能把非洲大草原上的鬣狗从梦中熏醒。当然没人信他们。一来谁也没哪天早上醒来闻到一股子腥味儿,二来那帮酒鬼一年到头少说三百六十天都喝得烂醉如泥,信他们还不如信东宝明年计划收购东映。”
      “还有吗?”
      “有。你想听哪方面的?”
      他苦想了会儿。看来人太出名也不完全是件好事,讨论起关于自己的流言时还得分门别类。
      “关于浪人的来历?”
      “好。”
      我随手拦了一个男人。他喝得酩酊大醉,正在我两米开外的地方跳新宝岛。
      “你有没有听说过浪人,”我神秘兮兮地凑近他,“他到底什么来头?”
      那人眼睛一亮。他揽过我,手指不安分地搁在我的另一边肩膀上跳爱尔兰吉格舞。
      “我知道,别往外说。他是从实验室里跑出来的。”
      这个酒鬼在我耳边打了个缠绵悱恻的饱嗝。他的呼吸很臭,而我则开始为苍蝇数万年来都没能进化出迁徙季而感到惋惜,不然我敢打包票这世上绝对再也找不到比他的喉咙还要更温暖的群居□□巢了。
      “他原本是个实习医生,有一天给车撞了却啥事儿没有。政府知道后就把他关进了实验室做研究。他大闹了一场,从那里逃了出来,可也许脑子受了什么刺激,从此除了杀人什么都不想了——最近□□死的那些人都是他干的。”
      我对浪人做作地莞尔一笑。他的脸上套着面罩,看不清表情,像个扁平的牧夫巨洞。接着我感到难过。听了这些他还能够不为所动,只能说明他步履不停的前半生确实不幸错过了《亚人》这部好作品。
      “你相信哪种?”他声音低沉地问我。
      “都不,先生。”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浪人?”
      “因为我看到过你杀人。”
      那个酒鬼还在往我身上蹭,想要把嘴唇贴到我脸上。我一脚踹中他的裆,比我在任何一次全国大赛上打出的任何一个球都要快狠准。他捂着蛋倒了下去。紧接着尖叫声像烧开的水般沸腾了起来。他挣扎着在地上翻滚,那模样宛如一只正被人按着抽脂的油鸱。
      “你找我做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杀个人。”
      “你搞错了,我不干这种活儿,”他掏出一张钱压在杯子底下,“早点回家吧。”
      “我可以给你钱。”我拉住他的胳膊,但我的余光全在那张波光粼粼的钞票上。美元的最大面额是一百,而一百美元还不值得我半途而废。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钱的问题。”
      “那我做什么你才愿意帮我杀人?”
      他笑了。我猜他八成是被我气的。
      “晚安,孩子。”他往门的方向走去。
      我追了出去。酒吧外是条坑坑洼洼的小巷子,他走得很快,我不得不跟在他后头跑了起来。月光足够明亮,地上的每一处水坑都在闪闪发光,但我还是一脚踩了进去。泥水溅在我的小腿上。我知道它们很快就会干涸,变成形状五花八门的小斑点。想眼前的事,樱。挽留他。说点什么让他停下脚步。
      “吉川会!”我朝他很大声地喊道。
      他果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面朝着我。月光把他的影子扯得老长,黑乎乎地往我脚底蔓延。
      “我知道吉川会也在你的目标名单上。我要你帮我杀了吉川会的老大吉川明彦。”
      “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会告诉你他们下次集会的时间和地点,你可以悄无声息地把他们一网打尽。”
      “那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吉川会是全东京最大的帮派,而你又问了我这个问题。我相信你对我的情报很有兴趣。”
      “你叫什么?”
      “嗯?”我没听清。
      “你叫什么?”他用日语放慢速度又问了一遍,“我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樱,”出于礼貌我也回答了他两次,“我的名字是樱。”
      “你家还有空余的房间吗?”
      “啊?”这次我听清了,可我照旧用疑惑的语气回复了他。我承认我打扮成现在这副模样是有刻意要诱惑他的意思在里面,可那只是为了让他更乐意答应我要他做的事。我知道男人都喜欢替漂亮且衣着暴露的女人干活儿,但如果说我必须得为此付出点什么——得了吧,我还没做好要同一个外国佬睡觉的打算。
      “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太冒犯。只是我现在的住处已经暴露,我得找个新的。别担心,我会付你钱,”他似乎很轻易地就看穿了我,那使我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感到羞耻,仿佛被折断手脚塞进了一块被凿开的冰。不,到也没那么疼和冷,“我失去我女儿时,她和你几乎一般大。”
      “很抱歉听到这个。”
      我说着遗憾的话,背地里却在捉摸他将话题挪到她女儿身上究竟意义何在。也许是为了打消我那些古怪且尴尬的念头,示意他不会对一个与他孩子年龄相仿的小姑娘有什么非分之想,当然也说不准他的确只是想到了她。但我唯一明白的便是我的话并不完全发自真心。对于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悲剧,我向来都比我表现出来得要更加无动于衷。

      我领着浪人回了公寓。这套房子是爸爸借给我住的,地域很好,骑车去学校只需要五分钟,且户型适中,一个人住绰绰有余的同时要在客厅里再临时添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很快我就铺好了一个床位。
      “我想你也许不太方便在有监控的地方露面,”我委婉地朝他比划,“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可以列一张清单给我;如果你没这种顾虑,楼下就要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你和吉川会到底有什么矛盾?”
      “吉川明彦害死了我妈。他们和警察有关系,我根本就扳不倒他。”
      浪人没再继续追问下去。我想他也许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而沉默是表达怜悯的诸多方式里除了直接转账外最讨人喜欢的一种。但我又很快赶到愧疚,酝酿起鳄鱼的眼泪,因为当我听到他女儿的死时,我只觉得他不太懂怎么说令人开心的话,尽管我知道这份联想一定在使他难过。我对别人都擅长的那几种情感十分迟钝,但要模仿和学习它们却并困难。实际上,我从很早起就在逼迫自己去学习其他人那样感同身受。而我做得不错。妈妈死后,所有人都对我的那副颓废样满意极了,可其实我只想着要让害死她的人也死掉才算公平。
      “周日晚上七点,吉川会的高级成员会在歌舞伎町一家名叫「飞田新地」的风俗店二楼集会。”
      “你的消息可靠吗?”
      “当然,”我挺起胸膛,像个站在拉雪兹神甫公墓里的无产阶级战士,“如果我骗你,你大可以杀了我。”
      “樱。”
      “怎么了?”
      “你是活下来了的人。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你信任我吗?”
      “一点的。”
      “有点失望。我可是全身心,无条件地信任着你。”
      这话当然是假的。而我自然也没有指望他能被感动到一塌糊涂。
      “晚安,孩子。”
      浪人下了逐客令,现在客厅是他的地盘了。
      卸完妆后我滚回房间去睡觉。我关了灯,接着去拉窗帘。纱窗外趴着只飞蛾,它的手脚缠在铁丝上一动不动,翅膀被霓虹灯染成淡淡的粉色。但当那些流动的光线从它身上划过去后,我才发现这家伙简直白得发亮,仿佛它那颗柔软的肚子里流着的不是昆虫的血而是榨碎了的月亮。我用手指去戳它,期待它从我眼前掉下去,摔得七零八落。但它飞起来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就又落回了之前的地方。我再用手指去拨它时,它已知道我们中间隔着曾无害的屏障,我不能拿它怎样,于是干脆只象征性地扒拉了下腿。我感到无趣,不再逗弄它。

      当晚我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天上拉了道狭长的口子,从那儿正往外冒着些稀奇古怪的白色东西。到处都很亮,单凭眼睛根本无法让人分辨光到底源自何处。那些东西纷纷扬扬地落下,一刻也不间断。不一会儿,我就像是走在雪地里了。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了中午。因为头一夜熬得太狠,我的脑袋疼得厉害。卧室里音乐能听见门外电视机的嗡嗡声,我才意识到原来他也会像普通人一样看电视。
      “早上好,先生。”
      浪人坐在那张临时的床铺上。他已经摘掉了头罩和兜帽,它们像普通人脱掉的袜子和手套一样在沙发上被揉成一团。电视上两个搞笑艺人正在卖力地表演,他看得很认真。
      接着我才去打量浪人的脸。他并不年轻,两颊已经有了赘肉,显得脸足够宽,但看起来十分精神。他的眉毛很浅,仿佛剃掉后才重新生出的绒茬;鼻梁比一般人更厚,可嘴唇又很薄,衬得嘴角纹路极深,像个饱经风霜的斯拉夫人。
      “你不去上学吗?”他的眼睛依旧紧盯着屏幕。
      “今天周六。”
      “你有什么打算?”
      “下午去把衣服还给学姐,参加社团训练,然后回来睡觉。”
      “你昨晚穿的那件?”
      “是。”
      “那条裙子一点也不适合你。”
      “但是好看,不是吗?”
      他笑出了声。一开始他还竭力想要照顾我的面子,努力憋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可他失败了,就像溺水的人哪能遏住呼吸一样。
      “你穿它的时候看起来像个坏女孩。”
      “好女孩可进不了那间酒吧的门。”我依旧洋洋得意。
      “你该庆幸你碰到了我。”
      “我一直都很走运。”
      “你参加了什么社团?”
      “羽毛球社。我是社团的主力,再过不了多久就要打比赛了。”
      “我今天会出去一趟,你有备用钥匙吗?”
      “有,”我从鞋架抽屉里翻出一把系着塑料绳的钥匙递给他,“你需要备用钥匙,说明你会回来得比我早,是吗?”
      “也可能很晚。你不会想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给人开门的。”
      “如果门外站着的人是你,那我非常乐意。”
      “少来。你这样说话才真像个坏女人。”
      “你不喜欢吗?”我做出失望的样子,“我以为你们男人都喜欢女人用这种腔调说话。”
      他沉默了会儿,然后伸手敲了下我的额头——
      “好好学习,孩子,少想些乱七八糟的。”

      下午的训练进行得很不顺利。
      我一直挂念着家里平白多出的那个男人,而滨崎学姐则一直致力于向我打听昨晚的战果。我们俩人都心不在焉,正常模拟赛下来一半的球都没接着。教练气得咬碎了一个塑料口哨。我猜如果不是碍于法律规定和人类颚骨咬合力的极限,他其实更想咬碎我俩的脑袋。
      不出所料,中场休息时他把我们喊去训话。他有从高年级开始下手的习惯,这次也不例外。好在学姐足够聪明,总能替我争取到编造说辞的时间。
      “滨崎,你怎么回事?”
      “我生病了。”
      “什么病?”
      “感冒。昨晚淋了雨——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那你呢?”教练把食指戳到我脸上。他的指腹滚烫且生满了茧子,仿佛被人用打火机反复燎烤过,“你也生病了?”
      “小樱昨晚和我在一起,”学姐连忙揽过我,同时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大力拍打我的后背,“她没带外套,病得比我还严重些。”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我非常配合地跟着一起假咳。
      很明显教练并没有相信我俩的鬼话。他从篮子里拾起一个羽毛球,然后在我们互相干瞪眼时狠狠往滨崎学姐脑门上扔去。接着他又挑了一个来砸我。我俩都没躲开,第一个羽毛球卡在滨崎耳侧的头发里,远看像某种前卫的装饰,第二个从我脸颊边擦过。
      “回去休息,明天给你们一天假,周一时我要在球场上看到状态绝佳的你们。”
      我和学姐感恩戴德地滚出了球场。
      冲完澡后我们各自换回了来时穿的衣服。学姐提议去吃点东西来庆祝我们十五分钟前双双罹患的感冒就此痊愈,我思来想去等会儿没什么安排,而浪人也暂时轮不到我来操心,就顺从地让学姐把我拖进了学校附近的甜品店。店主养了只曼基康,白底,橘色花纹。我刚一坐下,它就跳到了我的腿上。
      “它很喜欢你喔。”
      “我怕。”我僵在椅子上不敢动弹。
      “不会吧,小樱——你怕猫?”滨崎学姐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也不是怕猫。它很可爱,但是我怕它用爪子挠我。”
      “那你就是怕猫。”
      “行吧,我怕猫。”
      我用裙子糊干手上的冰水,悄悄去摸它。它的毛很软,让我想起以前妈妈挂在衣柜上的那排和服毛领。我还小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在家和自己玩捉迷藏。有时我会躲进衣柜,把她辛苦叠好的衣服踩得一片稀烂。衣柜里没有新鲜氧气,也没有广,我蜷在角落里,假装外头有一只正在搜寻我下落的怪物。那些昂贵的毛领自黑暗中滑落,像张毯子似的从头到脚裹住我。我抓住它,用脸去蹭它最柔软的那部分皮毛。这是妈妈的东西。我愉快地想着,仿佛一只陷在糖果陷阱里的老鼠。总有一天它们都将属于我,要么我就拥有比这更好的。
      小猫喵喵叫了两声,对我露出肚子。
      “它对我翻肚皮是什么意思?”我赶忙收手,向见多识广的滨崎学姐虚心请教。
      “可以理解为它喜欢你,也可以理解为它在警告你要是再碰它就薅烂你的爪子。”
      “...好矛盾的动物。”
      “比人好。”
      “也没见着你带着哪只猫归隐山林。”
      “事实是,我还是更喜欢人类的文明世界,”滨崎搅了两下气泡水。那些破碎的果肉短暂地悬浮起来,接着如释重负地在水中晕开。她抿了下杯沿,留下一对薄暮般暧昧的唇印,“昨晚最后怎么样了?”
      “我失败了。”
      “这不科学,”她非常惊讶,“我想象不出有男人居然能拒绝得了小樱昨晚的样子。”
      “恋爱又不是用科学可以解释的。”
      “不可能,”她依旧固执地摇了摇头,“那个男的怎么说?”
      “他说我年纪太小了,他不考虑。”
      “小樱看上了比自己年纪大很多的男人吗?那确实不太好,”滨崎认真思考了会儿,“万一被学校人看见了以为你是在□□,传出去可就糟糕了。”
      “所以你瞧,被拒绝也不是什么坏事。”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凡事我们都要往好处想,小樱。”学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安慰我。
      星期五是场彻头彻尾的单方面骗局。我选择了向滨崎学姐求助,因为我知道她八卦却也热心快肠。我告诉她我打算向心仪的男性告白,却苦于自己看起来不够有魅力。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借了我衣服鞋子,替我化了妆,还教我怎么染头发。一场虚伪的暗恋。它像所有求而不得的故事一样结束的飞快。但滨崎只会把它当做是我和她的故事:我们的,青春的,美丽的故事。
      我们举起饮料碰杯,那些名字奇长的添加剂隔着玻璃和冰雾相互索吻。它们的爱旖旎且廉价,很快在糖水里融成一打浮沫。

      我又做了在手术台上的梦。
      光在头顶。我的眼皮被布条站在一块儿,但它仍然笔直地刺穿了它们,把那些本该安静黯淡下去的黑暗糅成了某种更粘稠暖腻的颜色,仿佛将我整个人头朝下杵进了一缸甜酒。我手脚冰凉,无法动弹,要说是遭到了碳凝才被挂在了这张冰冷的床板上也不为过。由于看不见的缘故,所有声音都变得更加清晰:像是肋骨被凿开,□□被剜出烹煮。有东西在我的脾脏上游走,每走一步,它的腿都很深地钻进我的血肉里。我的舌苔逐渐生出嫩芽。而我就躺在那儿,直到生命填满我。

      浪人把我从梦里解救了出来。
      我睁开眼时他刚松开我的肩膀。我发现他外套的胳膊那块儿湿了,上面有股新鲜的腥味。
      “你把门反锁了,我只能从窗户那儿爬进来。”
      “不好意思,”我朝他勉强地笑了笑,“一个人住得太久,习惯了。”
      我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然后我发现它是空的。
      “你怎么了?”
      “我做了个噩梦,谢谢你叫醒我。”
      “你没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还没。”
      “为什么不?”
      “我觉得没必要...只是噩梦而已。”
      “樱,”房间里没有开灯,但我知道他正看着我,“我经常和士兵们打交道。”
      “嗯。”
      “这不是用一句「没必要」就能打发的问题。”
      “你严肃过头了,浪人先生。”
      “什么时候开始的?”
      “五年前。”
      “五年来一直都这样吗?”
      “也不是。有时候整整一周都会做噩梦,但有时候也能连着睡上好几个月的安稳觉。”
      “和那件事有关?”
      “不。不过硬要扯上关系也行。五年前那个紫大个儿外星人打响指的时候我正在手术台上躺着,一眨眼主刀医生和器械护士就死了,麻醉也跟着「死了」——你一定听说过术中知晓。我没法告诉他们,而医院又临时调了个实习医生来给我做手术。从头到尾我都很清醒,听着他手脚哆嗦着给我开膛破肚。之后我就经常做噩梦了。”
      “还睡得着吗?”
      “不知道。”
      我捏紧被褥,做好了随时再钻进去的准备。
      “你家里有飞镖盘吗?”
      “有。”
      “想玩吗?”
      “为什么不?”答应他后我才开始犹豫,“可是我玩的不好。”
      “我可以教你。”
      “你扔得很准吗?”
      “还行。”
      “还行的意思就是很好。”我自作主张地补充他的话。
      “你说很好那就很好吧。”
      他用我的方式来敷衍我。瞧,这就是报应。
      浪人先一步去了客厅。我用他留给我的时间在睡裙里套上了胸罩和运动短裤,扎好头发,用面巾纸擦拭了眼角和鼻梁,然后踩着拖鞋去了客厅。飞镖盘就挂在电视机旁的一堵空墙上,上面密密麻麻地生满了能令任何一个密集恐惧症患者都当场暴毙的针眼。我猜测他一定在更早之前就注意到它了。
      “你能扔多准?”
      “你很快就知道了。”
      浪人摩挲着手里的飞镖针。他掷出第一枚,接下来是第二枚到第五枚。它们全部不偏不倚地扎在十环的正中央,间隙均匀,像朵盛开的铝花。飞镖原本有六枚。爸爸把它们连着飞镖盘一起送给我的那天我刚满八岁,还是对一切玩具都来者不拒的年纪。我当着他的面撕开包装,按照说明书的指示把镖叶撑开套在镖杆末端。爸爸攥住我的手,教我如何让手腕适应它们的重量。小樱,胳膊再往爸爸这边来一点,手心朝上。他轻声教导我。他贴得他很近,每次呼吸结束时都能闻到须后水的气味。后来我弄掉了其中一个,但五个飞镖要供一个小女孩把玩也已恢恢有余。
      “你练了这个多久?”我背对着他一一拔掉镖针。
      “没怎么练过。但我很擅长射箭,它们的原理差不多。”
      “射箭?”我并没有打算质疑这位二十一世纪的特里斯坦爵士。可当我开口时,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句话的语气刻薄得像是在向他反唇相讥。
      “轮到你了。”他挪开一步,把正对着飞镖盘的位置让给了我。
      我对自己扔飞镖的精准度颇有逼数,自然也明白无论我多么努力,在浪人面前也只有自取其辱的份,倒不如表现得草率些,好歹能为自己挣到个三心二意的噱头。
      第一枚飞镖松垮垮地扎在五环上,第二枚则完全偏离了任何一个认真对待这场游戏的人应该有的容错区,在墙壁上凿出一汪白扑扑的浅洼后落在地上。我尬笑着对浪人摇了摇头,接着默不作声地把手里剩余的飞镖全部塞给了他。
      “倒也不必。”我惺惺自嘲。
      “你的姿势完全是错的。把飞镖扔出去后,手肘要顺势上扬;另外,肩膀不要动,”浪人从身后攥住我的手,接着用脚背去点我的右脚脚踝,示意我把两腿分得更开一些。我自觉处境像只陷入蛛网的白蛾,一举一动全凭他的意愿牵扯,却也并不因此生厌,只管放开手脚任他拿捏,“就像这样。”
      飞镖好端端扎在了中心。浪人对我露出一个斯拉夫式的微笑,然后松开我。
      爸爸也这么对我笑过。我用只有自己在能听见的声音对着空气暗自喃语。他扔得没有浪人准,可他也曾用照料女儿的方式这么亲昵地对待过我。
      “你会爱我吗?”我问他。
      “什么?”轮到他不明所以了。
      “你会爱我吗?...像情人——像男人爱女人那样...”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天,”浪人笑得很勉强。他别过头,似乎要专心揣度该用怎样的语气来打消我的荒谬提议,“以及,就算我打算再度安稳下来,也不会找你这种胸都是垫出来的小丫头。”
      “你看出来了?”我有些惊惶。
      “我孩子都有三个了。”他迂回地回答我。浪人试图用他曾作为丈夫和父亲的经历使我察觉到自己的幼稚,进而退缩,而那其中也无外乎有沾沾自喜的成分——至少在对异性的了解程度上,一个曾经幸福过的人要比一个一直孤独着的人更有轻蔑对方的资格。
      “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
      “那如果我说我是认真的呢?”
      “可你不是。”
      我怏怏地低下头:“成年人都这么讨厌吗?”
      “让你对成年人失望了,真是抱歉。”
      “我困了,”我依旧垂着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我要继续睡了。”
      “晚安。”
      “...晚安。”
      “樱,”他想起什么,忽的补上一句,“做个好梦。”

      实际上我骗了他。我并没有犯困,自然也不会在与他胡道晚安后乖乖回房躺下。我插上耳机蹬掉拖鞋,赤着脚在卧室里漫无目的地兜圈。当踱步也终于无法打发时光时,我开始将注意力放在床头的钟上。在我还更钟情于传统钟表的时日里,我会用它来辅佐自己完成一件惩罚似的爱好。那座旧钟是我从学校门口的文具店里买回来的,很便宜,比硬币大不了多少,像枚斜切开的果子。而我要做的便是坐在床边垂下腿,当秒针接近原点时用力吸气,直到肺被整个填满,接着屏住呼吸。那股气在我的胸腔里乱撞,心跳的声音和律动也因此被放大到数倍的程度。我看着钟。时间变得缓慢。一秒。它走动一次。五秒。它经历一格。十五秒。它完成一圈的四分之一。六十秒。完整的。七十九秒。我的极限。我呼出那抔正胡乱作祟着的气。它在我的身体里走过漫长的循环,很快就遍布往房间的一切角落了。我的脑子懵懂而浑浊,只觉得释去重负后得来的是种令人莽然且疯癫的兴奋,因而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前,随手拾起本书翻到其中一页,那上面赫然写着:“...把死人埋葬在坟墓里,并没有把活人埋葬在心里那么痛。您明白吗?...”
      天蒙蒙亮时,我听见浪人离开的声音,大概是要为今晚提前做些准备。九点过后,我的胃开始因彻夜未眠而泛酸,但我依旧很清醒。直到中午十二点,我才略有了些困意。我钻进被子,强迫自己闭上双眼。一个念头提示我:只要现在睡去,醒来时一切变都结束了。

      浪人的祝福并没有起到实质性的效果。梦里我哭得很厉害,以至于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诧,因为现实世界中我是很少会掉眼泪的。即便真的沦落到湿透眼眶的地步,大抵也是看了催人泪下的书或电影,或是因为过分的疼痛而不得不作出的生理性反映。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可身体里的每个脏器都抽噎着拧在一块儿。我看见浪人。他的脸被血盖住了,显得那双眼睛很是煞人,像在返校日舞会上遭遇了恶作剧的男版嘉莉。
      “我请求你。”我对他说。
      “如果请求别人帮忙做事,就应该付出相应的报酬。”浪人望着我。梦里的他要比现实中斤斤计较得多。
      可我依旧毫无芥蒂地、像攥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他。我的身子使不上力气,软绵绵地顺着他往下滑,仿佛脚底踩着冻实的冰块。但我来不及再顾忌这些古怪。我急迫地哀求着,将那个同癌细胞般在我脑中持之以恒地膨大、并长久纠缠着我的念头和盘托出:
      “我什么都答应你。我要收回我的请求...你可不可以不要杀吉川明彦了。”
      浪人俯下身。他的脸挨着我的,那些浇在他脑袋上的血也沾在我的颊侧,顺着脖子淌进衣领里。
      “当初是你要扮成个婊子来找我杀吉川明彦,可你现在又求我放过他,”他狎昵地同我清算,“人的性命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你明明比我更清楚这点,樱。”
      “我在做梦。”
      “你没在做梦。”他否定我。
      “浪人不会喊一个和他女儿同龄的人婊子。”
      “你才认识浪人不过一天,就对他的品性如此坚信不疑?你怎么就笃定他没有和你一样有所保留?”这个血淋淋的男人用力掐住我的脸,“难道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反省过?不全身心地把自己绑在一个好男人身上,你就没法活下去?还是说——你发现浪人代替不了吉川明彦,所以觉得还有能够争取到他回心转意的机会?”
      “够了。”我掰开他的手指。
      “你连自己是谁都不敢告诉浪人。只要吉川明彦还活着;只要他还阴魂不散地在这个世上,背负着你母亲的性命和背叛你的罪行...你看向浪人的时候,就永远只能想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浪人阴森森地咧开嘴,“你又爱他,又要恨他,这世上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呢?”
      我还想争辩,接着我醒了过来。

      浪人打开灯。我的眼睛被光刺得生疼,眼睑条件反射地挤到一块儿。等那股扎人的干涩劲儿逐渐褪去,我才艰难地望向罪魁祸首。光在他身后,于是他的影子落在我的身上。
      “我又忘记给你留门了?”我勉强地朝他说笑。
      “我弄掉了钥匙,所以这次还得走窗户,”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我勉强认出那是张照片,“我原本没打算弄醒你。”
      “吉川明彦死了?”我平静地问。
      “是。我割开了他的喉咙,告诉他这是为了樱和她的母亲。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死掉了。如果吉川明彦能够多活一会儿,他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浪人是谁?为什么浪人要如此疯狂地对血洗日本的□□?再比如...为什么吉川樱要置他于死地?”
      他把那张照片甩掉我面前。照片上的滨崎学姐和我穿着一模一样的球服,胸口贴着数字和校徽,头发被汗水从额头一直糊到脖颈。我们勾住彼此的肩膀,对镜头露出天真的笑容。照片右下角拓着行小字:「2021.11.神奈川.滨崎玲美&吉川樱」。
      “去年全国大赛的时候拍的,”我神态自若,“后来不知道被我随手夹哪儿了。我找了它很久。”
      “你和吉川明彦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爸爸。”我如实告诉他。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让我去杀你的父亲。”在说到「父亲」这个词时,他刻意咬重了音节,好显得我更加罪无可赦。
      “是。”
      浪人有些震惊于我的坦率。一个间接犯下了弑父罪行的人,即便不对自己的行为表现出忏悔,好歹也该稍作掩饰,至少要么显得她良心尚存,要么便是这场悲剧有理可循。我几乎要被他的表情逗笑了。对于一个那样纯粹地爱着女儿,同时又被女儿那样纯粹地爱着的男人来说,要想象这样畸形的关系实在太过艰难,就好像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逼迫着这两人没法同时在这世上活下去。但很快浪人又不自然地瞥开目光。也许他是想起自己曾用那样温柔的口吻与我讲述他孩子的故事。凭他的逻辑,连那样普通的行径到现在也有了夸耀的意味,而夸耀总该为人所不齿。
      “为什么?”他问我。
      “你还记得我和你提过,五年前我做过一次手术。”
      “是。”
      “五年前我在上学路上遭遇了枪击。子弹从我这儿打进去,然后留在了里面,”我掀起睡裙,给他看我肚子上那条肉色蠕虫似的疤,“我很幸运。虽然肚子疼得厉害,但没有当场死掉。很快有人叫了救护车,把我送去医院抢救。之后就像我告诉过你的那样,麻醉失效了。我听见了主刀医生们的对话。”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我必须得死在手术台上。这不是什么难事。我年纪小,中了一枪还能活到现在本就已经是奇迹,但还要做得更万无一失些——这是我爸爸的意思。但灭霸打了那个响指。整间手术室突然就只剩我一个活人。医院知道我是吉川会老大的独女,想当然地以为我要是死掉必然会给医院招来麻烦。于是即便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他们仍然忙不迭地调来了新的医生给我做手术。最后,被爸爸判处了死刑的我,又因为是他的女儿而活了下来。”
      “......”
      浪人陷入了沉默,而今晚一切荒谬滑稽的事如今都有了正当化的理由。我几乎想要替他说出内心独白:瞧,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父女。
      “我活了下来。爸爸每天都来探望我,往我床头的瓶子里插一束新鲜的花。他告诉我妈妈失踪了,大概是因为灭霸的响指。但他还在,所以一切都不会改变。我明知道那个对我开枪的人就是他派去的,却仍然很乖巧地对他说:好。再后来我得知爸爸是为了把谋害他女儿的罪行扣在另一个帮派头上,好有正当理由与它彻底决裂。妈妈不知从哪得知了真相,去找他理论,被他从楼梯上推下去磕断了脖子。”
      “后来呢?”
      “后来我从家里搬了出来,打算一成年就和他脱离关系。我去了离家很远的高中,加入了羽毛球社,结识了很多新朋友。但吉川明彦还是找上了我。他说:小樱,之前你有多任性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但你十六岁了,已经不是还能继续胡闹的年纪了。如今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从现在开始学习怎样接替他的位置,要么就和他看中的继承人结婚。无论我做什么选择,这周日他都要在飞田新地把我介绍出去。但我知道自己还有第三条路走。”
      “所以你找上了浪人。”
      “所以我找到了你。我知道即便自己什么都不做,以□□为目标的浪人也迟早会找上吉川会。但我希望这个结果能来得更快一些。”
      “原来是这样,”浪人喃喃念叨,身体却好似忽然安了心般浑身一懈,“你要逃离这样的命运,还要替你的母亲报仇,是吗?”
      “是。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我不要和一个连妻子女儿的性命都能随便舍弃的男人再有任何瓜葛。”我回答他。
      “吉川明彦死了。”
      “嗯...他死了。”
      “以后你能睡个好觉了,樱。”
      那张笑脸与梦境中掐住我的浪人重叠在一块儿。它说:看啊,多么值得怜悯的人生。是不是连你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你当真爱你的母亲吗?你还记得自己生日时当众许下的愿望吗?你说:我想成为妈妈。所有人都以为你是想成为你母亲那样温柔的人,或是有朝一日能够扮演将爱平分给丈夫和孩子的角色。可你知道。你知道的。你想成为的是吉川樱的母亲——你想成为吉川明彦的妻子。你爱你的爸爸。你想从他身上得到的根本不是父亲对女儿的爱,而是情人的爱,是男人对女人的爱。
      它嘶吼道:你想和你的爸爸上|床!你这个怪胎!
      你错了!我驳斥它。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就因为你他妈的是我什么内心深处的恶魔,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去你妈的,你狗屁都不是!
      枪击案后,我变得更像吉川明彦的孩子。我觉得妈妈愚蠢,因为我绝不会为了自己以外的人去反抗一个根本无法反抗的家伙,即便那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也许现在的我无法体会一个母亲宁愿飞蛾扑火的心境,也许我的确这辈子也没法真正学会平常人的那几种情感。又或者这一切都值得一个更简单的解释:我和吉川明彦一样。只有极尽所能地爱自己,才能感到安心。
      我是我父亲的女儿这件事,终于得以撕开冰山一角。
      “是,”我长舒一口气,“我的噩梦终于能够结束了。”
      他踌躇了一会儿,似乎在躲避什么;然后撇开话题:“除此之外,我还是来与你道别的。”
      “你要走了吗?”
      “是的。”
      我绞尽脑汁,铆足了劲思考寻常人道别时都说些什么祝福的话。最后我从其中挑了句措辞最寡淡的:“祝你一路顺风,浪人先生。”
      “我不叫浪人。”他摇了摇头。
      “嗯?”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的名字是克林特·弗朗西斯·巴顿,以前人们都管我叫鹰眼,”他说,“我的一位旧友找到我,告诉我有办法让消失的人重新回来。尽管希望渺茫,但我还是打算试试。”
      “鹰眼?——真荣幸,我居然和一名超级英雄共处一室了如此之久。”我分秒必争地用自己最擅长的态度同他打趣。
      “樱。”他喊了声我的名字。
      “是。巴顿先生?”
      “你还记得你问过我的——”
      “我问过你许多问题,多到怕是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我指最过分的那个:你问我会不会爱你。”
      “可你当时告诉我你忠于家庭。”我的心悬了起来。
      “抛开那些。如果我不是鹰眼,”他垂下眼睛,“如果我只是浪人的话,我一定会爱你的。”
      “?”我怔在原地。
      “骗你的——好歹也得等你年纪再大点儿吧。”他露出得逞的表情。他终于逮住报复我的机会了。
      “如果我是成年人的话?”
      “如果你是成年人的话。”
      “得了吧,”我翻了个白眼,“现在我们扯平了。”
      “你是个好姑娘,樱,”鹰眼对我说,“好好生活下去吧。”
      “谢谢,”我回应他,“希望您也是。”

      几个月后,我顺利升上二年级;秋天快要结束时,我和滨崎学姐在全国大赛中拿下了亚军。
      也许有一天我会一时兴起买一张飞往纽约的机票。我会见到鹰眼,而不是浪人。我会告诉他,我已经念完了高中,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我过得很好,这都得感谢他。我会穿的像个好女孩,对他说:你看,巴顿先生,原来以成为正常人为目标也可以是件这么激动人心的事。但在那之前,我会先学会好好地生活。虽然其过程势必艰难,但我明白。我会过上美丽人生,其精彩也将不输给这世上的任何一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短篇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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