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明月晓轩

8、第五章 帷幄 下

　　空鸣山的一场遭遇到了晚上众人在平州境内的一个县城客栈安住后才算告一个段落。这一行妇人和孩子又惊又累，直到坐在客栈的饭桌前还禁不住发抖，其中只有那十来岁的少年害怕之余更多兴奋，稍一安定，便跑上跑下打听，直让两那两个少妇跟在后面“大少爷、大少爷”的叫。此时他们已经知道那些山上抵抗盗匪的并不是军官，而是平州州府的官员，为首之人便是平州刺史林晴朗。那带着年幼的女孩，名唤惠娘的少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挑了下眉，低声道：“我说天下哪来俊俏到那种地步的男人，果然是姑娘家。”旋即抬一下眼：“琪妹妹，那可是你家夫婿的顶头上司。”
　　正说着被谈论的人走了下来，已然换回女装，明艳照人。她走到这几人面前重新见礼，对着一人道：“郑司马一个多月来天天念叨着家人即将抵达平州，想来这位就是郑夫人吧？”那女子慌忙还礼，一边郑焕派去迎接夫人的下人也跪下行礼，此人到是在山上便认出林晴朗，见对方皆身穿男装又装作不识，也就不敢造次。郑焕的这位夫人乃是他老家的邻居，书香人家出生，容貌算不得漂亮，性格却十分爽朗。这两家人结伴而行，一路上都是她照顾另外两人，山上遇变的时候，三个女子里也只有她还有些处变不惊的气度。她娘家姓方，单名一个琪字，与郑焕结缡十年，育有三个孩子，带在身边的是年纪最大的儿子。林晴朗又转向另外两人：“这两位想来便是廖将军宝眷？只怪将军未曾提起，不然晴朗早派人迎接，也不至于在山上让两位夫人受惊。”话虽说的恭敬，可对方琪时是深深弯了腰，面对这两人只是微微欠身，受礼的两人也不敢怠慢，站起来道了万福。
　　廖江城的结发妻子去世了好几年，带着他的长子和女儿到平州的是两位如夫人，一个是发妻陪嫁的丫环，另一个则是二十二岁任地方官时纳的平民女子。林晴朗也仔仔细细打量了二人，见她们都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容貌清秀，但称不上多么漂亮，是只要挑挑拣拣就能找到一大把的类型。一天相处下来的印象，这两个女子都是踏实、本分的人，林晴朗轻轻笑了一下——果然是廖江城会选中的女人，不带半点华丽，完全属于生活的平实简单。
　　那个人，从来不曾对情爱产生过必要之外的幻想吧，她这样想着，也许廖江城本身的存在已经太华丽，又或者对他而言，绚丽的只有战场，至于男欢女爱，不过是必须作的本分，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责任。她又轻轻笑了一下，心想，这样才对，这才是适合廖江城的女人，在他纵横战场、运筹帷幄之时，无怨无求的为他撑起身后天空。
　　廖江城这两个如夫人守礼而拘谨，直到林晴朗恢复女儿身，这才和她亲近起来，扶朗女性出任官员已经有数百年历史，连年的乱世更使得各国的人才极度缺乏，女性官员的比例因此上升。但是，如此年轻，又出身低微的一州女性行政长官，仍然是凤毛麟角。这是闺阁秀楼、深宅大院之外的世界；是把人生托付给一个男子的她们无法想象的生活。
　　林晴朗谈笑自若又和蔼可亲，对方琪恭敬有礼，对廖江城的这两个小妾关怀备至，听到一人说自己也姓林名唤“惠娘”顿时笑道：“这可真是缘分，我的本名叫做秀娘，林秀娘。”惠娘也高兴，脱口道：“怎么改了现在的名？”她莞尔道：“已经改了两次了，七岁那年卖到忠平王府，改名晚香；直到去年才恢复本姓，赐名晴朗。”惠娘从方琪那里听说过平州刺史是出身寒门的女子，却也没想到“寒”到这个地步，顿悔失言。晴朗又问她家乡，回答是“顺县”，她眼睛一亮：“我也是顺县人，顺县小碗口村。”顿了下，补充道：“北赵末年，顺县大旱，便是那个时候卖得身。”惠娘更惊，连声说自己也是那个时候卖身为奴。这几句话一说，几个人顿时觉得拉进了距离。
　　这一日晴朗也不知道是心情特别好还是怎的，和这几个女子说笑连连，一直到吃好饭还到惠娘房中坐了一会儿，直到齐燕之求见才分开。
　　燕之笑着说“大人今天的心情很好”，后者点点头回答说“又为平州接一处危难，确实心情好。”
　　“能够平定空鸣山匪患的确是大功，只是……”
　　“先别忙着说可是，这些人审的怎样？”
　　“已经招供，嫌犯已派人连夜押送安平。此外，信使也已派出，郑大人率领的州府军队天亮前应该能进攻匪巢。”
　　“很好，希望郑焕能荡平敌巢，接下来，就是台谏上的战斗了……”忽而一笑“燕之刚刚想说的就是这个吧？”
　　“只怕陛下又要叹气了。”
　　“难道我经常让陛下叹气？”
　　“大人初到平州，与王将军那场冲突不知道让陛下叹了几次气。”
　　“王仲道的确是名将，不过他生性残忍，枉顾生灵，我并不觉得当时做错了什么。”
　　“话虽如此，可陛下江山初定，正是用人之迹，王将军当时的做法的确不对，可大人若是暂时收押那些人，然后上书朝廷，等待陛下来妥善处置，岂不是比让王将军人还未回到京城，便已将他的所有政令一概废除要好。”
　　“那要平州百姓等多久？”
　　“这——”齐燕之听她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而且说得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认真，还真一下子找不出反驳的话。过了许久才道：“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王仲道是高官，又是外戚，他对你恨之入骨的话，陛下也会很为难。”见她依然面带微笑，且一手拿着慢吞吞喝着，另一只手在桌上轻叩，一幅清闲样子，又犹豫了很久，终于低声道：“陛下的恩宠未必能长久啊……大人何必给自己无谓树敌呢？”
　　林晴朗放下茶杯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他微微低头，眼睛却望着她，她忽然有了一点感动，感动于这个男子此时的认真与关怀。于是她也认真起来，望着他的眼睛道：“纵然我不在平州做哪些事，王仲道也不会看我更顺眼。从他的千金——我们留国的皇后踏入忠平王府那一天起，就注定结下梁子了。”
　　齐燕之苦笑起来，林晴朗也跟着笑，学着他的样子重重叹一口气道：“我们这位王皇后容姿出众，才学见识也颇为不凡，只可惜，太看重门第。”说完了，看到燕之发愣的样子笑了起来：“皇后的妒嫉之心的确重了一点，可还没有到过头的地步。主掌后宫，称得上平和。她不是不知道身入皇宫注定了与三千丽人争宠，只不过，在她心里只有出生名门贵族的女子才有资格和她分享陛下。至于我……燕之啊，对皇后来说，我的存在实在是犯了大罪孽。
　　“陛下的信任和纵容，这是第一条罪孽。而以卑贱之出、女子之身却站立庙堂之上，这是第二条罪孽。所以，我就是曲意逢迎，也得不到王将军和王皇后的善意，那又何必委屈自己。”
　　“可还是没有必要反复与其冲突，王将军毕竟是国之栋梁，次数多了，只怕陛下想要保护您也有心无力。”
　　“放心吧，燕之……”她微微抬身，轻轻在齐燕之手背上拍了一下：“留国的当世名将、国之栋梁并不是只有王仲道一人，也并不是都会与我林晴朗结仇。王仲道想要杀我而后快，自然会有人千方百计来保护我。”
　　齐燕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旋即又苦笑了下，过了一会儿，缓缓道：“大人揭破莲山虚假殉节之事，又请陛下将旨废除对节妇之家的优待，可知道郡中名士顿时哗然。听说……听说陛下那里弹劾此事的奏章有一尺高。大人，您用虽好，行事却太急。”
　　晴朗一笑，起身道：“不说这些事了，走一步算一步吧。”骤然停步，一转身，燕之惊了一下，差点收不住步子撞上她，却听她柔声道：“多谢你关怀，燕之，往后在平州你我便相依为命吧。”
　　十余年相识，三年来隔阂。
　　一言尽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