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明月晓轩

3、第三章 轻裘白马，将军年少 上

　　东赵国都城朝凤。
　　皇宫，宫墙十丈，三朝五门。
　　拥有八十四年历史的国家，定都于四朝古都，皇宫的庄严气派是留国这种二三十年的新兴小国无法相比的。东赵端坐在皇位上的是第七代皇帝赵元戎，时年三十九岁，皇后刘氏，九子五女。
　　留国新君苏长安，长眉凤眼，姣若女子。东赵皇帝赵元戎却身材高大，体魄雄健，他的容貌体态都让人觉得，此人不该端坐在金銮殿内，而该策马关山，挥舞日月。
　　东赵国，这百余年来乱世中北方最强大的国家。先祖是来自北方关山之间的邢荻，尽管自第三代皇帝起即易服移俗，归化文晋，然而他们的骨子里毕竟还留着关山冷月，策马草原的气魄，在第七代皇帝赵元戎身上这种刚柔相交的特质更是表现的淋漓尽致。
　　朝凤皇宫金碧辉煌，赵元戎却喜欢其中最朴素的华阳殿，甚至违背礼制将寝宫搬到了这里。这日刚刚下朝入殿，内侍来报，说沈大人已经回来，赵元戎立刻命传。片刻之后，一人在内侍引导下不紧不慢的走入华阳殿，跪倒在地，叩首参拜。赵元戎脸上带笑：“爱卿平身，辞座——”
　　来人谢了座，整理衣衫端正坐下，尚未抬头，已听到主君略带急切的声音：“爱卿此去留国如何？可见到新君？”
　　来人笑道：“陛下还是那样心急，且待臣平一口气，再详细报之陛下。”
　　赵元戎哈哈一笑，命人上茶，此人微微躬身：“多谢陛下。”此人便是刚刚从留国返回，扶朗历史上第一位三品以上的女性朝廷高官，东赵兵部侍郎沈慕岚。
　　即使纵观扶朗历史，沈慕岚的人生也堪称传奇，这个出身于东赵地方小吏家庭的文晋族女子，在东赵第六代皇帝庆祝大婚的恩科上获取功名，从此踏上仕途，这一年她十九岁，少年才子震惊天下。在扶朗，女子虽然有获取功名和推荐为官的权利，然而官场仍然是男子的天下。没有显赫背景，甚至没有美丽容颜的沈慕岚到底以什么样的本事攀登上高位已经没有人说得清楚。人们只知道，从她十九岁出任县令起一步步的平稳前进，有波折，但从未跌落。直到三十六岁出任工部员外郎，终于踏入了朝廷第一流的官员行列。
　　沈慕岚真正的腾飞开始于三十九岁，也就是赵元戎登基之后。
　　赵元戎还是亲王的时候，沈慕岚曾在他的封地为刺史，两人因此有了交集。其后，皇太子病逝，元戎以皇后所出的次子被册封为太子，最终登基为帝。他登基后第一道命令就是将一年前因受弹劾而被贬地方的沈慕岚召回，加授刑部侍郎，两年后迁兵部侍郎。元戎对沈慕岚堪称言听计从，且赐她一枚玉佩，允许她随意出入皇宫。他对这个女子的重视已经超出了一般君臣的范畴，然而，沈慕岚那实在称不上美丽的容貌以及不惑的年龄，让人们无法产生暧昧的联想。
　　沈慕岚在成康四年秋天，也就是苏长安登基后不久，便离开东赵亲自前往蔡国、留国勘查。东赵已经在这群雄争霸的乱世挺立了八十余年，而且毫无衰败气象。赵元戎登基后更是展现出这个北方民族东征西讨、纵横天下的锐气。沈慕岚应该是最了解这位皇帝的人，她的亲自微服前往邻国，便预示着东赵大规模用兵的开端。沈慕岚在蔡国前往留国途中正好遇到两国开战，又在安平经历了“易主”，最后前往留国京城豫阳。
　　“臣见到了留国新君苏长安。”她用这样的开场白介绍自己数月的异国之旅，当被问到“苏长安是怎么样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东赵最出色的女性官员笑着说：“姣美若女子。”又很严肃的补充道：“是陛下看不上的类型，文弱优雅，体不胜衣。”至于苏长安其他的事情，就连沈慕岚也只能叹口气说：“在很长时间内，他只不过是留国皇室一个可有可无的贵族子弟。据说苏长安幼时得过一场病，从此不能行走，故而从不出现于人前。也正是如此，当年苏炫杀人都杀红眼的时候都不曾留意过这位堂弟。”
　　赵元戎笑了起来，就象沈慕岚说的那样，这种文弱到吹风能倒的男子的确不是邢荻族人所欣赏的伟岸男儿。
　　“苏长安因为不良于行而默默无闻，然而他却有一个名满天下的母亲——”说到这里顿了顿，将对方的好奇心完全吊起才缓缓道：“那便是云华夫人。”
　　“云华夫人——”赵元戎的脸色也微微变了，目光中流露出追思向往的神色。沈慕岚暗地里叹了口气心道：“果然，什么样的男人都是迷恋绝色女子的，哪怕什么用都没有，只要够美，女人便能得到一切。”
　　北赵云华夫人白轻容，北赵宰相白临之女，益州王王妃。时有歌谣云“相府有佳人，光华照上京”。美貌绝伦的相府千金白轻容十五岁嫁北赵末代皇帝的次子益州王为妃，时年益州王十九，一对璧人，羡煞天下。然而，国破家亡一夕之间。曾经的国之栋梁高举叛旗，京城苦战而破，益州王战死城头。苏源提剑上金殿，后宫妃嫔、皇子皇孙，皆成奴婢。
　　出现在白轻容面前的是苏源的胞弟苏澜，二十三岁的他刚刚经历丧妻之痛，却在见到白轻容的瞬间被这位云华夫人的倾国容色征服。国破家亡，挚爱的男子身首异处，白轻容带着泪痕入了苏澜的床帏。
　　云华夫人艳名传遍天下，苏源自然也心向往之，只不过忙于接收皇宫的他比自己的弟弟慢了一步，最终只能看着她成为“忠平王妃”。然而，人们相信，苏澜为了这个绝色佳人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曾经最为苏源信任，并且以勇武闻名的青年将领，直到五年后病逝，再也未能领军作战。苏澜一共有五个孩子，与发妻有一子一女，两名侍妾又添了两个女儿，却先后夭折，居然没有一个活过八岁。剩下的便是与云华夫人的孩子——苏长安。
　　忠平亲王苏澜二十九岁病逝，当时苏长安三岁，尚未得病。三年后，苏长安重病瘫痪，再三年，云华夫人白轻容去世。十四年后，苏长安登基为帝。

　　沈慕岚这一场面君一直到宫门快要下钥的时候才结束，走出皇宫，幕僚赵言过来询问，这女子笑着说：“将士们到了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是哪个国家？”
　　“自然是后陈。”
　　“大人果然说服陛下了！”
　　“是啊，留国还有人才，不是现在能动得了的。三年前留国正当混乱至极的时候，廖江城尚能以一万兵马连破我国三次进攻，前后两万士兵，五名大将死于慧州城下。何况如今苏长安得到王仲道、廖江城两人辅佐已坐稳皇位，重整留国。”
　　随风飘来桃花瓣，沈慕岚伸手接住，想到皇帝刚刚问她“此行所见之人，爱卿以为何人最佳？”
　　在殿内烛下，她的正当盛年的君王神采飞扬，她声音沉稳，缓缓道：“林晴朗。”
　　皇帝哈哈一笑，说这又是什么人。
　　她望向殿外：“林晴朗……若是云华夫人重生，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容姿了吧。”

　　被扶朗最出色的女性官员沈慕岚比喻为“云华夫人再世”的林晴朗，此时正在平州刺史的职务上尽心尽力。到了四月，平州已经彻底恢复平静，百姓们早就习惯了乱世里的王朝更替，只要有一个好的父母官，坐在皇位上的是蔡国蔡天跃，还是留国苏长安都无所谓。经过几个月的相处，郑涣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新上司。林晴朗的身世来历对他来说依然是谜，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出色的官员，绝不逊色于任何男子。郑涣经常觉得，对林晴朗来说，平州是一个太小的舞台，只不过这个轻松应对着平州公务，然后有大把时间游山玩水、琴棋书画的女子尚不着急，享受着身位地方官的经历。
　　四月初，林晴朗的生活稍微有了一点变化。从京城豫阳来了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说是故人，受主人差遣前来侍奉林大人。然而，此人声音尖细，举止柔和，又听说是皇宫出来的宦官，名字叫做齐燕之。
　　郑涣完全弄不明白这个人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林晴朗坦然地接待了他，现下齐燕之事实上担负着刺史府总管的职责。郑涣因为职责关系频繁出入刺史府，与之也有不少接触，却怎么都喜欢不上这个人。就像这天早上，他因一些衙署的杂事一大早去见林晴朗，才入二门就见到齐燕之，一身青衫，背着手在院子里转，见了他微微弯腰。他笑着回礼，又问林晴朗在哪里。后者似笑非笑，缓缓道：“林大人大概起了，郑大人自己去看吧。”
　　郑涣大大翻了个白眼，心说我自己都去看了还要问你这位总管做什么。然而齐燕之已经背着个手自顾自走开了，他也只能“自己去看”，抱着公文走到濯缨馆前，迎面出来一人，两个走的都急，差点撞在一起。郑涣心说哪来的下人毛手毛脚到这个地步，一抬头全身一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叫了声：“将军！”
　　面前人青衫白袍，容姿清雅，正是威震天下的武威将军廖江城。
　　廖江城显然也没有想到一大早会和刺史府属官在林晴朗的“闺房”前遇到，且这个属官还是自己的旧部下老熟人，神色颇有一些尴尬，伸手扶起他道：“郑涣兄弟，你早已不是我的下属，何须行此大礼？”
　　郑涣乍见故人惊喜万分，听了这句话才有点醒悟过来，起身姗姗一笑，旋即便想到“这么大早，廖将军怎么从濯缨馆出来？”想到这里，目光下意识望向楼上，却见二楼廊上，林晴朗凭栏俯看，身影掩映在树叶之后，长发未挽，散落扶栏之上。
　　郑涣的脸顿时红了，抬头不是，离开不是。廖江城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也是一下子脸飞红霞，倒是林晴朗的身影一转，消失在珠帘后。两个男人互相看看，呆了好半天，郑涣先回过神，正要找话离开，里面又出来了林晴朗的使女，对着两人一福，笑盈盈道：“郑大人请到前面坐，我们大人一会儿就出来。”又朝廖江城一笑：“我们大人请将军留步，大人尚有话说。”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双水灵灵眼睛瞅着，廖江城跑都跑不掉，郑涣倒是如奉纶音，拔腿就走，那么一会儿，已经汗湿重衫。廖江城苦笑着折返，到得楼上，林晴朗正在对镜梳妆，独自一人。他站在门边看她不紧不慢的梳理头发，发长过腰，光可鉴人，在他指尖缠绕的时候有着丝一般的触感。朝阳透过窗子照在她身后，勾勒出女子窈窕的体态，美的无懈可击，宛若上天最精致的作品。过了许久，直到那一头披散如瀑布的长发挽成一个美丽的发髻，才听到女子的声音，冷冷缓缓的，一字字道：“怎么，睡完了就走，你当我这里是娼寮么？”
　　廖江城无语。
　　过了一会儿，又听她道：“将军有一个很好的部下呢，直到今天还对故主如此恭敬。”
　　廖江城更是无语。
　　又是长久的静默，林晴朗忽然一转身，手上的眉笔拈了一点黛青对着他，巧笑嫣然道：“廖将军，劳您帮我画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