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明月晓轩

29、第十六章 秋月峡谷 上

　　当夜暴雨倾盆。
　　暴雨连续三天，池塘盈满，小溪溢流。
　　赶路的人愁眉苦脸看着门外连成线的雨，再看着店小二辛苦的找来破砖头瓦片的阻挡要漫过门槛的水，也只能重重叹一口气。平江王闲极无聊，自我安慰说还好被阻在这有个像样客栈的地方，要早两天，他绝对活不下去了。林晴朗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盒围棋，和燕之在饭堂里对弈，引得几个侍卫围观。第一天受阻，晚饭的时候晴朗看看门外说：“看来王通叛倒是要抢到我们前面去了。”
　　“王琅？”
　　晴朗说她把州务托付给了长史，然后传令王琅带着告状的陈凯走另外一条路前往信州，约好在州治会面。平江王问做什么还要叫上王琅，后者笑了起来：“要和王大将军交锋，不扯上他的宝贝公子怎么行”。又说陈凯是原告，殿下奉命查察库房起货失物之事，陈凯算是知情人，当然要传讯到信州。
　　这日，无聊的在房中睡午觉的几个人被鼓乐声惊醒，出来却见饭堂里一个艺班正在调弄乐器，桌椅也被清到一边，连店主带小二都抄着手在一边看。
　　“客栈要改戏台了么？”
　　店主哈着腰过来解释，原来有个艺班投宿在镇里，连天大雨无法卖艺，也不知怎的想到来客栈问能否在店里弹唱给住宿的客人听。店主人一脸笑容：“小人想到客官们已经闷这里好几天了，有点乐子解解闷也好。这些人走江湖跑码头也挺可怜，客官们只当做善事。要是吵着各位，小人马上赶他们走。”晴朗心想这店里就自己一群人，平江王排场惯了，果然被人当作好宰的，当下点点头，笑道：“不吵不吵，果然是闷的慌。”一抬眼顿时笑出声，心说“这该说什么？冤家路窄？缘份不浅？”迎着她的目光，花月娘欠身为礼，脸上顿生红晕。
　　晴朗和燕之都是第一次看花月娘的艺班表演，店堂窄小，不能舞刀弄枪，只能唱个小曲之类的，不是艺班看家本领，不过就是店家说的“解个闷”。花月娘是班主，前前后后的忙，一面指挥手下搬东西上节目，一面还要向客人打招呼，陪酒抛媚眼。媚归媚，却把握着尺度，并不让人觉得下贱，真正是江湖女儿的风情。晴朗一直很好奇达县那一夜花月娘是如何攻陷那位平江王的。她实在是太了解苏渺，这男人始终把握着分寸的在那里玩世不恭，尽管“臭名昭著”，其实仔细想想，还真没做过真正出格的事情。比如说，他从七八年前就时不时挑逗她，但仅限于口头，玩笑居多，举止上却十分端正，比许多道貌岸然之徒还要规矩。平江王成亲得也很早，王妃五年前难产而死，其后一直没有续弦，娇妾美婢的享受风月。他常常微服在京城闲逛，但从不涉足青楼酒肆，苏长安评论说——这就是王叔作为皇家人的分寸，平江王叔其实是个最懂分寸的人。
　　真想不到平江王也会吃野食，这么想着差点笑出声来，这花月娘好本事啊。忽然想到若是苏长安知道这件事，大概也会好奇吧，不知道会不会想要见见能把苏渺勾搭上的女人？
　　她胡思乱想，那边花月娘与平江王搭话，原来他们也是要去信州州治。平江王一摊手：“走回头路吧，前面有瘟疫，官府封路。”
　　“那就是，只有走秋月峡谷？”
　　“是啊——”
　　不知道为什么，晴朗觉得一瞬间，花月娘的声音里带着喜悦。再看过去，那女子半个身子贴在平江王身上，眉头微微皱起：“啊呀啊呀，这可不好。下了那么大的雨之后去走秋月峡谷么……”
　　“唉？难道会发大水？”
　　“就是如此啊。”
　　女子的声音分外娇媚，晴朗忽然觉得有点看不下去了，心说“难道还要再勾引一次”，紧接着很不友善的想“看来平江王塞给那孩子的零花钱不少。”这么想着起身回房，燕之跟了过来，低声道：“这样子好像不太好啊——”
　　“确实不好，不过——燕之想要去阻拦么？”
　　“啊，不，不是那种事——”
　　“哎？”
　　“不是说风月事。”
　　晴朗的脸红了起来。
　　“花月娘说的，暴雨过后秋月峡谷会涨水。”
　　“是啊，可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吧。”
　　燕之点点头，旋即说会去向当地人打听一下。

　　第二日，云开雨霁。
　　这一次是林晴朗被早早叫醒，平江王一脸高兴，指着外面说：“天晴了，出发吧！”
　　晴朗忍不住低声道：“王爷起得好早，还是说——嗯，压根没睡？”
　　平江王怒视。
　　偏偏这个时候齐燕之问店家：“昨日的艺班呢？已经走了？”平江王更怒：“早走了，哪像你们这些懒虫，日上竿头还不起来，哪有半点赶路人的样子！”
　　这一下，不仅仅是晴朗，连平江王的随从们也偷笑起来。
　　平江王大委屈，心说：“本王怎么会连吃两顿野食呢。”

　　秋月峡谷，听名字就知道地形。径道两头窄，中间略宽，一条地图上都没有记录的河流翻着浊浪切开两山，造就了秋月峡谷。
　　平江王撇撇嘴：“谁起的名字，这不是挖了个诗情画意的套让人往下钻么。”
　　有人接口说“王爷难道把这里和京城的秋月潭相提并论了？”
　　平江王狠狠瞪了一眼：“皮痒了是不是？给你们三分颜色都开起染坊来了。”
　　秋月峡谷的路实在很不好走，有些路段糟糕到马都没法骑。一行人小心翼翼走在满是碎石的路上，抬头看看两边高耸的山还有阴沉沉的天色实在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林晴朗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忽然走到燕之身边低声道：“这地方恐怕真的会上水。”
　　“可是在杨河村打听了许久，都说并未听说过秋月峡谷容易发大水啊。”
　　跺跺脚：“看看这地下，象什么？”
　　摇头。
　　“河滩啊！我想，这条河在水量大的时候可以淹没掉峡谷的大半，甚至全部。”
　　“大人的意思——秋月峡谷其实是河床？”
　　“是啊，至少一度是。另外，看到水里冒尖的那些东西么？”
　　“水草？”
　　“笨蛋！那么急的河里哪来那么多水草，是树木，树木！被淹没的树木！我想，这条河平日的水量应该很小，也就是一条小溪，但是一旦遇到暴雨，水量就会猛增，就像现在，淹没了两岸的树木。”
　　“大人的意思时，水量还有可能上升？”
　　“若是再下一场雨，就不好说了。燕之，让所有人加快速度，天黑前走出秋月峡谷。”
　　晴朗内心里不断在喊“好后悔啊，好后悔啊，怎么就没有多翻两卷资料呢”，当时只查了杨河村向西的地图，根本没有想过绕道这种事，现下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
　　“应该请一个向导……”她沮丧的想。
　　行过几里，豁然开朗。
　　晴朗皱着眉头说：“难怪被叫做秋月峡谷，看来出谷的时候还有一段难走的路。”
　　谷内杂草灌木丛生，果然是很少有人过往的偏路。太阳已经偏西，不过根据刚刚进来的路途计算，天黑前能够走出峡谷。正想着，一下子踩在什么东西上面，身子一偏。
　　“大人——”燕之眼明手快，扶住了她，两人一起朝地上看过去。
　　“啊——”
　　这一次，两个人都差点摔倒，抢过来的侍卫和稳住身形的两个人一起，目瞪口呆的看着被草丛淹没的东西——
　　“这里，打过仗么？”
　　平江王倒抽冷气，过了许久才说出这么句话。
　　十来具尸体，穿着官差的衣服，兵器散落在荒草碎石之间。
　　林晴朗从一具尸体前站起来，回答平江王的话：“不是打仗，这些人都是衙门的官差——这是州府捕快的公服。而这些人最多死了一天，在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早上被杀的。”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是信州州府的捕快。”
　　“返回信州途中么？”
　　“不象。这里可以看到车马碾压的痕迹，但我们来的路上没有。应该是从州治出发去别的地方——比如，龙源城。”
　　平江王吃惊。晴朗笑着摆摆手说我是胡乱猜测的，这么点痕迹，看不出那么多东西。又说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出去后通知官府来收尸。
　　“真可怜啊——”平江王叹息，皱着眉头道：“还有老百姓死在里头。这是怎么回事……小林，是不是这里有盗匪？”
　　“或许吧……”
　　这样说的林晴朗心中充满了怀疑。秋月峡谷的地形并不适合盗匪出没，而劫夺官差做什么，难道官差运送的是粮食银钱？
　　夕阳西下的时候，晴朗知道这天是走不出峡谷了，忍不住骂这地方实在妖孽。地形变化多端，只有那条浊浪滚滚的河始终在旁边。有时候地形抬高，河水在下方，还不等她松口气，一个转折，又是河滩。
　　和平江王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再强走，转而找合适的高处扎营。这样寻寻觅觅又走了几里路，忽然听到求救声。
　　待侍卫带着人过来，晴朗脑子里又冒出了“冤家路窄”这四个字。
　　求救的是两个人，男子没见过，女子，正是花月娘。

　　花月娘说他们一行人在杨河村听说道路不通后转走秋月峡谷，比他们早一天进谷，也是夜宿谷中高地。深夜里官兵经过，不知道遇到什么人劫杀，两队人马一场血战，艺班莫名被卷入。
　　花月娘泪水盈睫：“奴家的人都被冲散了，死活不知。只有……只有他还在。我们躲了大半夜，今天想要出谷，可是他受了伤实在走不动了，我一个女人家，也拖不动。幸好遇到各位大爷，不然，不然我们两人恐怕是要饿死谷内了。”
　　问起那受伤男子的身份，花月娘含羞带笑：“啊呀，就是班里教曲的师傅。”几人心想“说谎，分明是情人。”再看平江王，果然是表情尴尬。晴朗很坏心得想“该不会是夫妻吧，那么平江王就是——通奸”，这么想着看了平江王几眼，让后者更是尴尬。
　　那男子腿上受伤，不算重，只是因此行走不便。平江王从人让了一匹马出来，一行人又走了一阵子找到一处高台，就此扎营。外出一切从简，除了平江王单住，连林晴朗都和齐燕之挤在一个帐篷里。好在平江王和随从都知道燕之处于后宫，不以为意，倒是花月娘多看了几眼，掩饰不住的诧异。
　　睡到半夜，被人叫起，钻出帐篷就被花月娘拉住，大声说：“快起来，快走，水要过来了！”侍卫们过来扯她，怒骂说你这个婆娘，三更半夜发什么疯。花月娘尖叫：“真的要来水了，不走来不及了——”晴朗挥挥手，侧耳倾听，夜来宁静，唯有水声激越、风过山林。
　　“叫醒所有人，撤到高处。”
　　“啊——”
　　“快去！”
　　好在所有人都是和衣而眠，转眼均起，平江王揉揉眼睛看看周围说：“小林啊，我们往哪里去？”
　　晴朗早在考虑这件事，只不过四周都是山壁，白天都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天黑后大家人生地不熟，越发不知道怎么办好。忽然想到一件事，走到花月娘面前笑吟吟道：“花娘子，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就交给您了。请带路避水。”
　　花月娘看看几个人仿佛想要说什么，略微顿了一下，一跺脚道：“快走，跟我走！”

　　夜色深沉，无月无星。
　　火把照亮眼前一点路，一行人急行在山间小路中。
　　山路狭窄曲折，不知通向何处。之前晴朗一不小心被藤条跘了一下，小腿撞在石棱上，痛得连连抽气，走路也有点不稳。齐燕之在一边扶着她，忽然低声道：“这个花月娘古怪得很，会不会是引我们入埋伏？”
　　“不象。真要埋伏，不如在谷中截杀。此外……洪水即将到的确是真的。”
　　“啊？”
　　“我生长在山区河边，年年都要遇到山水泛滥，洪水下来的声音还是听得出一点。”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巨大的声音，如千军万马掠过，众人皆惊而回首，然而只看到无穷无尽的黑暗。
　　“过水了！”
　　晴朗也点头：“好大的洪水，若是在下面……”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平江王望向花月娘的眼神顿时含情脉脉起来，伸了下手大概要去扶她，忽然想起不对，又收回来，转头指指背着那男子的侍卫：“把人背好，摔着碰着要你们的命——这是恩人，知道么！”
　　天明时分，他们已经翻过山岭。花月娘说秋月峡谷不常发生洪水，可是一旦出现，峡谷两端都会被水淹没，根本出不去，如果不下雨，水退也要三四天，所以还是翻山从别的地方走为好。
　　燕之一脸敬佩的说花娘子对此地十分熟悉啊，我们也向不少人打听过，都说进了峡谷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花月娘回答说：“我们常年在信州一带卖艺，曾有一次也遇到洪水，幸好有一名生长在下面村庄的人领路，这才逃出生天。”燕之又问山下是什么村庄，后者摇摇头：“不清楚名字，不是什么大地方。”
　　晴朗皱皱眉，对燕之道：“我怎么有很不祥的预感——山下，好像有了不得的东西在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