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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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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黎青上回探望一次,张夫人兴致渐起,或是见黎青愿意出来走动,便总派人请帖招她来公馆上坐。一来二去,同陪侍的阮氏竟也熟悉了。
这日黎青来时,常聚的小花园中只有阮氏一人同一名女家佣在备药,阮氏手上执一柄苏绣团扇,轻轻扇动,炉中溢出苦涩药味将着原本淡雅的花园熏得让日有些昏沉,黎青本就有些孕反,被这气味钩住,肺腑间顿时翻涌上一阵不适。
阮氏冲她淡淡一笑:“薛太太来了,妈在小睡还没醒呢。”
“既是睡着了,就不必惊扰夫人,今日本来是不打算久坐的,上次看老夫人很喜欢那雪花膏,我那还有几盒,想着一并送来。”
阮氏道:“薛太太既然来了,妈醒来要知道没见着面,该怪我了。这时候也该醒了,我叫下人去看看。”
黎青只好强撑着行至阮氏身旁坐下,一旁的家佣瞧出她的异常,只道:“薛太太脸色怎么有些不好?可是染上春寒了?”
阮氏眉头微皱,转而语家佣道:“去我屋里取安神丸来。”黎青正要抬手婉拒,那家佣却是先行一步去了。四方的中庭花园,一时只剩下二人而已。阮氏想起与方婉华商议之事,心中有鬼,面色霎时白了几分,这分显露就算是再愚钝之人也能看出一二,何况是黎青?只是不等黎青发问,二楼阳台上,刚走去拿安神丸的家佣忽探出半个头来唤道:“少夫人!有您的电话!”因树影遮掩,叫人看不真切。黎青循声望去,
阮氏忙放下手中摇炉小扇,冲黎青略颔首,起身离开花园。
黎青静坐园中片刻,重叠花影间,与她同行的江昔玉这才赶到,在她身侧坐下。黎青原是打算来张公馆送完礼,再随江昔玉一起去看电影的——她本不愿在人多的地方走动。不知为何,江昔玉竟主动提出要来府上探视,黎青问她,她只道:“从前在上海,爸好歹与张家二老多有来往,如今他老人家远在国外,自要做儿女的来走动走动,才不失了情谊。”
黎青笑她:“总觉得这幅样子,我不认识。”
江昔玉回过脸来,“我来武汉见到你时,未必不是如此——至今也没有想明白。”她无法不去想起黎青在上海那段时光的熠熠之姿与此时的淡然生气。从前的黎青是波涛洪流,如今便似静水一潭,任人凝视。也许只怪当初的激浪太过猛烈,被拍打过后的十余年,江昔玉仍沉浸在那幻想之中,不知浪退潮落后的静谧。
黎青怕她又触及伤痛处,只道:“人的变化能有这样大,可见但凡承诺许下地久天长,都不是真的。”
“地久天长求的是长久,又非是一成不变。”秋后草木,唯见飘零,江昔玉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对于人生最好时代的逝去,她早已察觉,却并不觉得惋惜。惋惜是最为无用的。何况,爱情也并非承诺就有了,她静静望着黎青,心想,要从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身上索取爱情是何其之难,更何况是恒久不变。
阮氏与家佣推着张夫人归来,见到江昔玉也在,心中顿起疑心,却也不好多说。佣人将张夫人安置好,便将适才取的安神丸拿出来递给黎青,黎青接过,看了一眼那小瓷瓶子,便收在手中,没有要服用的意思。一旁张夫人见到江昔玉也在,倒是新奇:“小江是稀客,有心你来看我这老人家了——胜蓝,小阮说你脸色不好,即是自己身体抱恙,便好好在家休养,不必常来看我。”
“您这就要去四川了,能见一面是一面,您对我的好,我记着。”
二人坐下寒暄几句,黎青便托辞要走,本来便只打算送到东西的。张夫人见她脸色确实不佳,也不留客,只要她保重好自己身体为重。
黎青同江昔玉一走,张夫人忽然语一旁煎药的阮氏道:“小阮,你说胜蓝看着,是不是像是有身子了?”
阮氏听闻,干笑一声:“我哪有妈心明眼亮的。”张夫人不说,她还真没想到这一出。
如此这般,她更是有些怕了。适才她才同方婉华通过电话,不为别的,正是定下今晚开展她们先前做的决定。方婉华同她说,安排好了人手在黎青江昔玉现居的地方踩点,等夜色深了找人翻进院子将四处门外锁上,在放上一把火,一切就成了。
她虽然先前就应下加入这场行动,可是还是很害怕。最近夜半更是翻来覆去的想,方婉华要黎青死,不只是担心私情外露,更是为妹妹着想,想让妹妹和侄儿入主薛家。
而她确实想要钱世宇专属的爱,可是江昔玉的死,就一定能带来她想要的吗?
她不确定。又觉得自己嫁进张家,做小伏低了数年,没有在张易臣面前感受到一丝夫妻的情分,好容易在另一个男人身上找到慰藉,却又若即若离,这实在摧人心肝。
既然要做,那便做吧。她想大胆一回,放肆一回。平静如水的人生,或许缺的就是这样一次奋不顾身去追求的“勇气”。
黎青与江昔玉今日看的那部电影叫《夜半歌声》,宣传说是恐怖片,二人却觉得并不十分骇人。唯独是男主遭害后,面容狰狞些罢了。黎青说:“我大抵还是欠缺同理心,总觉得男主角很傻。过于张狂的气焰,引尽众人的嫉妒与恐惧,真的能更好的达到目的吗?现实里不会有电影那样的好结局。”
江昔玉道:“有些人,就是会这样,为着自己心里认定的事情奋不顾身。奋不顾身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结局会是悲剧,可是如果再来一次,还是愿意这样做。”
在这一点上,黎青反驳不了。觉得倒真是应了那句话,什么样的人眼里,就能看出什么样的事。她的人格不够坚定,便对男主角的选择,产生了自然的抵制。
其实江昔玉最触动的一幕倒是里面有个女角色为了保护男友而中枪身亡的那一幕,这样炽热到用生命去证明的爱情,多么的叫人触动。
这是她幻想中最终极的一步,她认为爱一个人,就得要能够做到这样,心里还有着自己,就无法证明真正的爱上了一个人。黎青这样一直不接受她,不被她的感情触动,真到了无法再忍受的地步,死也是江昔玉献上真心的一个方式。
你不要我,可以,我会一直等。等到这条命都落在你身上,让你感到疼,叫你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江昔玉一边这样想,一边将黎青挽得更紧了些。二人正在街面上走着,忽然背后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喊。
“胜蓝!胜蓝!”
二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只见不远处,薛云生小跑着追了上来。
江昔玉已认定他在三人关系中的大败,并不将他再放在心上。倒是黎青,为这突然其来的会面一惊。自薛云生外宅有子之事败露,二人就再也没见过面。薛云生不是没有暗地打听过她的踪迹,也知道她如今居住何处,只是不知道该怎样主动去面对。
黎青脸色微讪,大庭广众下,也没有作出多大反应,只是静静看着薛云生,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这是她朝夕相处十余年的丈夫,是让她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人——虽然不再是了。
薛云生小跑至前,神态些许狼狈:“胜蓝,我们聊聊,好吗?”
江昔玉作势要上前拦住,黎青却抬手微微将她一挡,兀自上前一步:“聊聊,可以。只是,你对我说的,还能是真话吗?”
薛云生顿了一顿,才道:“我是被逼迫...这些年,你还不知道我的真心么?”
黎青闻言便觉心灰意冷,既给了机会,却又这般言语,不愿与他再扯谎。转身便走,薛云生想再进一步,被江昔玉狠狠剜了一眼,他脸色乍变,只道:“胜蓝,真心换真心,我敢做保,而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有用真心待我吗?我知道你一直想着从前当角儿,纸醉金迷,人人捧着着你,来往热闹的日子。可那是年轻,是玩儿,过日子就是平平淡淡的,你从来没有满意过和我在一起的生活,婉珍和孩子的事,只不过是你离开我想借口罢了。”
黎青缓缓回过头来,眼中不知何时噙上泪水:“你既知我是这样的人,当初又为什么要娶我?”
薛云生道:“我娶你,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真心爱你。你要的稳定我都给了你,我只是想平平淡淡的和自己爱的人过日子。而你永远也没有满意过...那年杭州,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什么都告诉我了......先背诺的是你!”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一旁江昔玉并不为自己的告密泄露而展现出丝毫惊慌,只淡淡的,握住黎青因失措而微凉的手。薛云生见到这一幕,积累了许久的不满几欲爆发,他多么想不顾忌街上人来人往嘶声大吼。他原本堪称完美的人生,若非江昔玉的出现,黎青会陪他将这场一开始就错误的戏默默地演下去。江昔玉却这样轻飘飘地破坏了他的一切,他克制了一生的理智、维持了这许久的自尊,都因为她的出现而瓦解。
他犯的错,并不代表他曾经对黎青的情未存在过,最开始不顾一切的是他。
如今不肯放手的也是他。
以至于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太爱黎青,还是一种执念,一种希望一切都不会改变的执念。
真相褪去遮掩的外壳,有些事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