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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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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王太太设的牌局没几天,便逢三月初一王司令六十大寿,设下颇大一场宴席请了武汉各界人物来聚。王司令是北平生人,打小好听那么一口京戏,于是还请上一班子人在寿宴当日唱堂会,可谓是热闹非凡。又委着薛云生这头与王家关系,黎青免不了要随着丈夫一齐到王宅走一趟贺寿。
黎青自从离了戏班子不再唱戏,原来那么交际八面的人也颇呈现出一副人淡如菊的表象,对衣着装扮皆不大上心。今日寿宴算是大局面,便难得妆扮了自己一番,找出件的蘆灰色锦缎绣着花鸟的旗袍,配着黑兔毛的披肩穿上,配饰上拾了对珍珠耳环搭着翡翠佛牌,瞧着贵气又雅致。
黎青正在梳妆台前妆点,犹觉得许久不曾描眉,似是下手重了些,身后坐着的薛云生缓缓一笑,上前来接过眉笔替她描绘。犹如当年登场前,薛云生为她佩戴头面一般,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而一切也似乎从未改变。
因惮着礼数,夫妇二人早早赴了王宅,不曾想到场时已是热闹非凡,满园富贵。场内武汉数得上号的商贾云云,也不乏一些军/部人物,两类人混作鱼龙一团,倒显得他们这对既不经商,又无从军的小夫妻有些格格不入。
王司令坐在主座上,来客一轮一轮的上去敬酒,已被人敬得满面红光,瞧着兴致颇高,一旁王太太却埋怨他一把年纪逞英雄,王司令大笑道:“夫人心疼我,不如就替我喝了罢。”王太太拾起帕子笑道:“我好心劝你少敬几杯,你倒把火往我身上引。”眼见夫妻恩爱,羡煞旁人。
待堂会开始,黎青才知道今日来唱堂会的不是别人,正是曹钰垤。今日王司令点了一出《麻姑献寿》,看罢仍是不够,又要再看一出《抗金兵》——这是今人依着老戏《梁红玉》翻新的戏,与先前曹钰垤在兰芝院演的《生死恨》算是姊妹剧,如今全国各处推广上演,激起了不少爱国人士的抗日情怀。
曹钰垤下场换装时之际,张易臣携着夫人阮氏姗姗来迟,只是夫妻俩身后还随着一排警卫,进院便贴着墙壁站了一排,一时场上来客有些发怵,心道今日这演的又是哪一出?
张少将与王司令不和的传言并非一天两天,而是早有流言。自一年前从张少将父张司令在东北不幸战死,军团从东北撤退返回武汉留守之际,司令一职便交到如今王司令手上,紧接着王司令一朝独霸武汉,张少将便如同那前朝太子沦为今朝臣,表面叔侄和睦,背地里不知双方如何较着劲。
王司令面色无改,他身旁的仆从倒机灵,上前去邀请张易臣和夫人坐到主座身侧。王司令忽地颇爽朗地笑了笑,他是高大魁梧的北方男人,高鼻鹰目,又是一身戎装在身,不笑倒好,这么一笑只管让人心底发慌。他只道:“可算把贤侄给盼来。”
张易臣低眉一笑,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道:“侄儿这不是给您老人家备拜寿礼去了——拿上来。”话音刚落,边上一警卫便手捧一木头盒子敬上,场上众人无一不屏息静气,就是王太太也被这阵仗弄昏了头。只见张易臣缓缓掀开盖子,从中捧出整整一大捧头发来,平铺在主桌上,细看过去——头发每小束经皆红线缠绕,有长有短,显然不出自一人。
现场氛围一时死寂,就是奏乐的也停了手头功夫,就在黎青与薛云生身旁站着的丁行长夫妇,被吓的站立不稳,丁太太几乎将要昏死过去,黎青欲上前搀扶,却被身旁薛云生按下动作。
王司令愣神片刻,忽通透地大笑起来:“知我者非贤侄莫属!来,速速就座!奏曲儿的,怎么歇了?续上!穆桂英挂帅将要上了,好戏要来了!”他这一声令下,置地有金石声,没一个不听从的。
张易臣使了眼色让身旁人收拾好一桌头发,才携着夫人阮氏亲昵地坐到王司令与太太身边,春风满面地同二人攀谈起来。会场也终恢复了适才的热闹,只是这热闹生生地被一层阴翳笼罩。
“一束头发,便是一颗人头。”薛云生喃喃道,只有他身旁的黎青听见了这句话,可他似乎也不是说给黎青,而是在说给自己听。黎青深吸一口冷气,张易臣为人狠毒决绝不是一两天,就算有些震惊,黎青对此也不以为奇。只是想那铺满桌的头发,是多少颗人头,又是谁的性命。
“这里有些闷,我去人少的地儿透透气。”黎青留下这句便径直自己离开了,薛云生仍呆呆地在原地,像是并没有察觉。
黎青自顾自地要绕进小花园去,过回廊时撞见了两位王家的女佣人,那两位女佣人面露窘迫,见着黎青要过矮门往小花园去,忙道:“太太该席上坐着,怎么走到这里来?”
黎青只道:“我觉着有些闷。”
两个女佣人对视一眼,面露些许难色,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半晌才道:“夜深园子里灯火暗,太太别去太深了,沿着池子近侧的回廊走走便是。”
“嗯,我知道了,劳你提醒。”黎青觉得古怪,堂堂司令府,夜间在园子里连灯火都不曾准备么?她越想越怪,这女佣人不提倒好,一提她便更起了疑心。脚步离心不听使唤地走着。
小花园依着江南园林的样式打造,中心是一汪清池,形状曲折,岸边铺着斑驳青石,过了几重回廊,可见方阁和假山之间,隔着一段□□样式的虎皮墙,颇有趣味。远离了席上的嘈杂,此处倒更有几分人间仙境的模样。
往虎皮墙走近只一些,便听到男女的调笑声由方阁传来,黎青这才恍然大悟适才二位女佣人局促的表情为何意,只当无事发生地往回走,离开了那一片是非之地。
待回到席上,《抗金兵》 已然开唱。只见台上曹钰垤化作梁红玉,舞枪弄棒,身姿俊敏,黎青不禁叹他文戏好,武戏竟也丝毫不落,可见周稔水对这个徒儿是下了真心血的。
“恨金兵乱中华强兵压境,我全家同报国情愿牺牲,
幸三镇肯同心共伸忠愤,明日里定巧计扫尽烟尘——”
席间叫好声连片,适才张易臣那一出如同从未发生过一般,被曹钰垤入云的玉嗓给震散了。
抬眼往向主桌,王司令已搂过张易臣的肩,爱如亲子般畅聊尽欢,许是黎青看的痴了,被张易臣的夫人阮氏察觉,向她投来轻柔一笑,弄得她有些难为情。
与王司令同桌的一位老爷,也是王司令的族弟,忽问起了王弗迪:“我说大哥,今儿吃喝了一夜,总觉着缺什么,可算想到——怎么不见小迪去向。这小子也忒不像话,大哥过生日不替大哥挡挡酒也就罢,面都不露一个。”
王太太笑道:“今日席后上下,他放心不下管事的张罗,都是他亲自做主,许是还没忙够。”
阮氏只道:“迪哥儿一个男子在外奔波,又要忙碌这些家常,多辛苦,太太不如早日为迪哥儿说门亲,找个媳妇来操持府里。”
王太太年轻时也是念过大学的,思想不似老宅院里的奶奶,只道:“现在年轻人,都想着自由恋爱,哪是我们大人能做主的,何况他才二十呢,再纵他几年也无妨。”话音刚落,只闻廊外乍起一声:“叔叔嫂嫂们挂念我,我再不露面,怕要平白多出一位夫人了。”语终现人形,王弗迪从偏门低着身子进了会厅,向场上诸位作了一揖,往司令处大步流星走去,路过黎青时,不知为何向他投来一个颇玩味的笑,弄得黎青心里很不是滋味。
王司令中年方得独子,儿子生的机灵可爱不说,又时常在他膝前撒娇耍滑,对王弗迪更是百般宝贝。现状也不责怪半句,招他到身前来坐。
过了不一会儿,那位族叔的太太也由一个贴身丫头搀扶着回了席上,这便是前几日同黎青,王太太,丁行长太太打牌的那位。王太太看她一眼,神色冷冷的,到了开口又换了副面孔,笑道:“弟妹回来了。”
那位太太将头压底了些,只道:“都怪我嘴馋,前日风寒刚好,今日又吃多了酒。嫂嫂府上人有心,我在园里坐着还送了汤药过来,现下好多了。”
阮氏关切道:“太太去了这好久,最精彩的唱段才演过。”
“这怕什么,你忘了今日在场的,可还有黎青黎老板。”张易臣一出此言,一下场上认识黎青的,都往黎青方向看去,不认识的,也随着视线锁过去。这时大伙儿才察觉到贴着薛云生静坐在角落的黎青。
角落灯火昏暗,一道道翕动的烛火铺到黎青身上,更衬得她雪肤唇红,绰约韵绝。众人心底皆不约而同惊叹一句,黎青封嗓十余年,他们都要忘了这位如今的薛太太,是当年举国难寻其二的坤旦名角儿。
尤其是场上如王司令般的北平生人,从前便听着蓝筱竹,洪梦楼等人的戏,对黎青这批后生角儿,更有薪火传承的旧情在。王司令喝多了酒,兴致盎然,对着黎青道:“可惜六郎走的早,小黎又退隐,当年西太后钦点的御嗓一派就此断代,可惜,可惜!”
张易臣淡淡斜睨黎青一眼:“黎老板,今儿这么好的时日,要不您给诸位来一段,让场上这些未听赏过'御嗓'的客人见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