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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世今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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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过了几日,还是耐不住,想看看他过得如何。我见他在窗口读书,眼却望着湖边烟柳,不知心在想什么。夏末了,秋来,莲尽了,小屋两旁的桂花树开始飘香。他取出那只绣罗钱包,挂在桂花树的枝上,然后立在一旁看得出神。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我不记得那七十多年如何度过,只是赵源之后,我已不能一日无他。
我用我所有精气,能换回他三年相守。值也不值?
呵,迷途女鬼,情不由己。
我在他房间摆下棋局。煮上茶水米饭,像个真正的妻子,等我真正的丈夫。
他进门,蹙眉,继而笑:“娘子,是我赵源小人之心……”我不等他说完,已笑吟吟投奔他怀里去。
我如实相告:你怀里捧着的,只是西湖底下一只女鬼而已。
他微微一颤,不知道是怎样表情,继而叹道:“那绿色钱包里侧的‘绿衣茗官’四字,是你所绣?”
我点头。
“那白茶花树下的绿帕,是你所留?”
我再次点头。
“那玳瑁指盒,也是你放在我衣袖中……你等了我很久?”
我点头,又摇头——其实一朝尽兴,早把等的日子忘得一干二净。
“你我缘分未尽,才有我千里迢迢来钱塘求学,才有你幻化人形来与我续旧缘。从此你与我相亲相爱,以实现前世夙愿,如何?”他叹道。
“何况,第一次见你从田边走来……”我忙按住他唇,不许他再说下去——我的目的已达到,只是我是否还回得去?赵源赵源,原来换个名字你依然是他。
六
我的时光以倒计时来过——为他洗衣煮饭,听他读书诵诗,与他花下对弈。时间一晃而过,原来幸福时日夜变短,短到一年如一日。
我几乎忘了我只是湖底一只女鬼,也忘了我在他心里刻了一道又一道深情,却都是到期要回收的负债。
他见我愁眉深锁,便小心问我:“绿衣,你我仰仗天意在此湖畔重逢,但你,能留一辈子吗?”
我告诉他三年之限。他大惊,从此更珍惜日夜分秒,将我牵得牢牢,仿佛只要他抓得紧,我便永远迷不了路。
三年过。我精气已尽,也许当夜就是灰飞湮灭的时光——永世碎在天地间,不得转世,不得成形。
我紧抓住他手臂,与他诀别。诀别的话,却半句也想不起。我不再是当初那个争强好胜的绿衣,不是为了一段不曾完美的爱情就费尽心机要夺取占有的绿衣,我已懂得了心底真正的爱,是要使我心爱的男人过得幸福如意。
我偷偷去找了贾府小姐。贾似道的丞相府早在宋亡之时被荒废了,后迁的贾府也家道中落。贾小姐三年里闭门不出,未曾婚嫁。我知道她心寄赵源,好比每个女子,心里都会被那个最初的男人填满,更何况,那个书生一表人才,拼死救过她性命。
我在西湖边旧丞相府里找到那半闲堂下积满灰尘的棋盘——仍是旧时棋局,原来贾相杀我之后,再不曾在这半闲堂里举棋。七十多年的仇恨一下子泯灭,我与茗官,都是贾相最心爱的两样,以至他撞破我们的情事时,会那样动怒。
谁的心里,没有一点残忍自私。
我托人去向贾府求亲——今夜别后,他该需要一个真正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白首偕老。
我侧脸向里,睡在竹板床上。又是莲蓬初生的夏季,他摇一把蒲扇为我驱热。傻瓜,执意以为我是受了暑气才体弱无力。
往昔我们为一时儿女私情,落得悲惨下场。如今能再续前缘,三年已是非分。他不肯信,他说我们夫妻恩爱,哪有说散就散,何况你好好的在我身边,谁能偷了去。
我依稀听到他声声唤我“绿衣”。我笑着答他:“相公要将我忘了,从此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将我忘记了。忘记了。忘记……
他守着我尸体不语,直到村人闻讯而来,出丧,下棺。
棺木很轻。他执意要打开来看。
只剩我的绿衣和他又送还给我的玳瑁指盒。他苦笑了下,道:“我便知道我娘子舍不得入墓做腐。她怜我孤身一人,不肯走远。”
我无处依附,化作他屋前那株高高的梧桐,提早落了满地飘絮。
他推了贾府的亲事,从此孑然一身,再没成家。
我也才终于看到那年真相:贾相怜爱茗官,要他看着我落水,以为他终会醒悟,忘了我绿衣的勾引,回心转意继续煮他的龙井。茗官却头也未回,随我跳入湖中,抱着我想解开那绑缚青石板的麻绳。
那是个千古死结,永远不会有人打得开。他却执意去解,执意要救……
像他后来救贾府的小姐那样,不留余地。
千百年后,我仍在飘零的树间,等我的茗官千里之外赶来赴西子湖畔的无名之约。我总能一眼认出他来——他时常靠在我身上,望着远山烟霞,夕阳西下,像在寻找什么。
若我能再爱他一次,一定选择远远看他。是的,远远看他,像从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