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日雨（藕饼）》朗白

2、2

　　连日的雨终于停歇，大街小巷的积水逐渐退去，露出久违的湿滑路面。

　　悠悠斜阳穿过窗棂，唤醒沉睡的人。

　　敖丙的手指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几乎在同一刻，趴伏在床边的人就迫不及待的挤入了视野：“敖丙，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敖丙怔忡了两秒，方才认出眼前蓦然变大的人，张张嘴，吐出两声犹带沙哑的字眼：“哪吒……？”

　　“是我！”哪吒喜形于色，赶紧端来一杯热茶。

　　“你怎么……”敖丙讷讷接过茶，对面前比自己还高出少许的“大哪吒”略有些不适应，自陈塘关之战后，哪吒便多以孩童的面貌现身，极少露出这副真正模样。不过不等他发问，哪吒便先把憋了一肚子的问题一股脑丢给了他。

　　“好端端的，你怎么会跑到那深山里，还在人们面前化出了龙形？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你当时在与谁交战？还有你体内的黑烟……”

　　敖丙忽然一震，摁住哪吒的手道：“你见到那黑烟了？！”

　　“是啊，那玩意儿藏在你的身体里，忽然飞向我吓人一跳，不过说来也怪，他好像撞到了什么很快就溜走了，话说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头？是不是它把你搞成这样的？”

　　敖丙点点头，似回忆起什么默默蜷起五指。

　　哪吒面色一沉，切齿道：“好家伙，那我饶不了他。”

　　“你去哪儿？”敖丙赶紧拉住唤出风火轮的人，生怕此人说风就是雨，果然就听哪吒道：“当然是把那妖孽大卸八块，让他知道动我的人的下场！你身体还虚弱，别起来了，乖乖在这里等我。”

　　“不行！”敖丙这次双手拉住哪吒的手臂，说什么都不许他离开半步。

　　哪吒顿了下，敖丙冰凉的体温顺着手指传入他的身体，冷的人瑟瑟发颤。于是哪吒拐回头，把敖丙重重摁回床上，自己则大步一跨，毫不客气跨坐在敖丙的腿上——没使力。

　　与此同时，一股蓬勃的暖流转眼充斥了全屋。

　　哪吒捧起敖丙的双手，凑到面前：“你怎么忽然凉成这样？是不是也是那妖孽害的？”

　　“是、是啊……”敖丙被哪吒的动作烘的脸颊微热，结巴间干脆将错就错，悄悄把体温又下降几许。“好像越来越冷了，而且我使不出法力。”

　　话未完，哪吒一下子把他摁入了怀中，紧接着又有第二双、第三双手从背后伸出，依次搂住他的脖颈、膝窝和后脑，把人拥的严严实实。

　　“别怕，有我在，我就这样一直搂着你，你就不会再被冰封了。”

　　安慰的话语伴随着暖流汩汩淌遍全身，敖丙眨了眨眼，既酸愧又感动，只能把头埋入哪吒的发间，低声道：“那你别走。”

　　“放心好了，我不走，我陪你一直在这里。”

　　“你保证。”

　　哪吒疑惑了一下，但还是干脆道：“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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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敖丙就这样在李府暂住下了。

　　殷夫人早在白天哪吒抱着龙身的敖丙一路风驰电掣飞回家时就惊掉了下巴，待到晚上，早已从善如流的接受了一切，指挥下人们忙碌起全家的晚饭，外带一条龙。

　　不过当哪吒跑到后厨拿汤药时，殷夫人还是硬生生惊掉了手中的盘子，恶狠狠扑到比自己还要高半头的儿子身上：“吒儿，你怎么解了封印？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啊，没出事我就不能解封印了吗？娘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没事？真没事？”殷夫人揪了下儿子的头发，确定儿子没有任何入魔的迹象后，才放心的吐口长气：“搞什么嘛臭小子，平白无故的净叫人担心，下次再变大前记得提前吱一声，免得吓到镇上的老老少少。”

　　哪吒嘴角抽了抽，没心思跟老娘继续嘴炮，殷夫人瞥见他手中的药壶，担心道：“敖丙还好吗？要不要差人去请大夫？”

　　哪吒苦恼的抓了抓头发，“不太好，他的身体很虚弱，灵力也有些失控，我守了他一下午才叫他安稳睡下。这种问题普通的大夫治不了，估计还得请师父过来。”

　　“但是仙长还在天上呢……要不，吒儿你再上去跑一趟？”

　　跑一趟未必不可，只是如此一来，他势必要与敖丙分开。然而敖丙现在的状态，他实在离不开半步，又没人能替代的了自己，故而进退两难。

　　另一头，哪吒的房间里，一个人推门而出，悄然走到院落中央，正是本应卧床的敖丙。

　　敖丙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一处院墙之上：“阁下是？”

　　今夜的月光不错，拨开乌云，照亮来者毛茸茸的脸颊，和与他一样属于妖的气息。

　　孙悟空吐掉口中的狗尾巴草，一个鲤鱼打挺坐稳墙头，上下端详了他片刻，才道：“没事，我就过来看看，白天你们俩走得急，小和尚担心你，所以叫我专门跑这么一趟。”

　　敖丙一怔，忙道：“白天发生了什么事，可否请阁下说与我听？”

　　孙悟空本就是来看他的，加之此龙又救了江流儿一命，故而便把今日发生的所有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包括他与哪吒的大打出手、山体的冰封和敖丙体内诡异的黑烟。

　　“你是说，当时我与哪吒头上的额纹抵抗了那黑烟？”

　　“对，那黑烟最先攻击的原本是喷火的小子，挺惊险。”

　　敖丙到退一步，下意识咬住手指，眼中无数情绪变换。孙悟空见他样子，更加好奇：“你与那妖怪交手过吧，它到底什么来头？我问过小鬼，结果他说老说去只道黑乎乎的数量有很多，其他的一概一问三不知。”

　　“确实很多，我遇见的也只不过其中一只而已，只一只，就叫我难以应付，最后只能以那种同归于尽的方式封印他。”

　　孙悟空想了想，确实如此，“你是在哪遇到的？”

　　“在……东海龙宫。”敖丙表情渐凝，低声道：“一月前我在东海龙宫，忽有一日海底雾袭，窜出无数黑烟，那些黑烟诡异异常，无形无质却能钻入我们一族身体，如傀儡般操纵我们的行为。我因体内有……”敖丙顿了一下，生生压下“灵珠”两字，“我因体质特殊，因此尚能保证片刻清醒，一路抵抗它的操纵挣扎上岸，可我的族人却……”

　　不用敖丙再说下去，孙悟空也懂了。“知道了，那我就去打探打探，如果真有这么厉害的妖孽，那遭劫的绝对不会仅仅龙族一脉，闹得大了，说不定连上头都惊动了。”

　　孙悟空意有所指的指了指天，一个跟头翻下墙，消失在黑暗中。

　　几乎是同一刻，院落的门被人急匆匆推开。

　　“敖丙？你怎么下床了？”哪吒把碗一丢，眨眼出现在敖丙面前，混天绫撑做披风大氅，将人捂得严严实实。“我刚才出去了一下，是不是又给冻醒了？”

　　敖丙望着眼前关切不已的人，心头满是酥暖，面上却还只能撒谎的点点头。哪吒果然把他抱了起来，但敖丙却推拒道：“在屋里躺一天了，我想在外面透透气，看看月亮。”

　　“好。”哪吒把他整个抱起，足下一点跃到房檐，跳丸般穿梭在房顶，最后落在李府最高的摘星台的屋檐上，寻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

　　混天绫担起最有眼色的小厮，陆续为两人送来热气腾腾的茶水、糕点和饭菜，最后窸窸窣窣，又悄悄递给哪吒一撮黄色的猴毛。哪吒扫了一眼，没说什么，反手把敖丙圈在怀里，帮对方捂暖的同时亦遮挡住飒飒夜风。

　　敖丙咬了一小口喷香的肉饼，愕然发现，这饼居然是虾子馅的。陈塘关虽然近海，但也断没有这等风俗，想来是因为自己到来，殷夫人特地命厨子做的。

　　“好吃吗？”这样的馅料哪吒也是第一次见，不由得好奇。

　　敖丙把饼掰成两半，将没有咬过的那一块递到哪吒嘴边，谁知哪吒却绕过这一块，反咬住敖丙的嘴半儿，眼也不眨的囫囵嚼进口中。

　　“唔，味道还不赖，回头叫娘经常做做。”

　　敖丙微愣后温柔的笑笑，这样的行径早已不是第一次，但不管哪吒怎么乱来，他就是不会生气，非但不生气，反而甘之如饴。

　　哪吒盯着他的脸蛋，道：“你终于笑了，你知道今天你睡着时眉头还是皱着的。”

　　“很明显么？”

　　“明显的要死，所以我才一步也不敢离开，有什么心事，你对着我还不肯说吗？”

　　敖丙靠在哪吒的胸膛上，默默呼吸环绕着自己的温暖气息：“此事是龙宫之事，我不想把你卷入其中，而且我父王对你……”

　　“我是帮你，又不是帮他。”哪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只不过我如果先一步把敌人干掉，他可别气得吹胡子跺爪。”

　　敖丙脸色一白，下意识握住哪吒的掌心：“你不能去。”

　　“嗯？”哪吒一手托腮，乌黑的锐甲贴着脸上的火焰图腾，散发着魔丸独有的妖魅气息。“我不是说了，我打我的，与你们龙族无关。”

　　“不说这个了，聊聊你这一趟上天都遇到了什么吧？天界长什么样子，好玩吗？我还从没见过呢。”

　　如此生硬的转换话题，就是再傻的人也听得出，好在哪吒并没有为难敖丙，话题就此揭过，反而将自己此行的前因后果交代了清楚。

　　“天帝叫你去天南山打架？”

　　“是啊，你说他们是不是白日做梦，听说除了我，还召集了许多跟我一样的怪物，有的三只眼，还有的雷公嘴，三界的怪胎那么多，亏他们能一个一个收罗起来。”

　　“你打算去吗？”

　　哪吒腾出两只手枕到脑后，懒洋洋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我一向没兴趣，不过如果你想去见识见识的话，我们就一起过去凑凑热闹。”

　　敖丙指了指自己，“带我？”

　　“不然呢，如果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

　　敖丙不禁犹豫，“龙族镇压海狱已有千年的历史，我若在天界露面，只怕会引起大骚乱。”

　　哪吒咧嘴一笑，两根手指捏住敖丙额上晶莹剔透的一对龙角：“这样挡住别人就看不见了嘛。”敖丙张张嘴，最终还是摇摇头，心事重重的望向远方，“要不，我们还是不去了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哪吒的手指下滑，顺势落上敖丙的额头，试试怀里的人有没有恢复温度。“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先让你的身体复原，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计。再等两天若还没起色，我就带你一起上天，找到师父，让他给你瞧一瞧。”

　　“谢谢你。”敖丙由衷道。

　　哪吒却被这声谢弄的浑身起毛，“啧，听起来怎么那么怪呢。”

　　敖丙温柔一笑，扒着哪吒的手臂昂起头，嘴唇正贴在哪吒的耳廓，呼吸起落间两人体温交递，宛如鸳鸯交颈。

　　“那这样怪吗？”

　　哪吒一把把人摁倒——却是四只手臂率先交叠在下，垫在硌人的瓦片上，然后才欺身过来：“不，这个小爷最喜欢。”

　　话音最末，是两人消失在唇畔的交吻。

　　这一夜，哪吒说什么都要跟敖丙一个床睡觉，且一定要用少年体型，美名其曰提供的热量更充足。敖丙拗不过，也就随着他了，就和往常一样。

　　五更天时，敖丙的眼悄然睁开，静默了片刻，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哪吒就在他咫尺外的地方闭目熟睡，白日里浓密的长发垂落在脸颊，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顺服，唯独一只热手还扣在自己的掌心，就是在睡梦里也不放开。

　　敖丙痴痴的望着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眼眶涌上些许湿润，但他生生忍住了，没有叫更多酸涩蔓延出来。

　　长街上的打更声渐渐走远，敖丙薄唇微启，吐出一道安眠术法，白雾般钻入哪吒的眉心。接着他将自己的手掌缓缓抽出，抽离带给他无限温暖的床铺，又忽然想起什么，反身在哪吒的眉心留下一个眷恋不舍的吻。

　　“保护好自己，不要来找我。”

　　踏着最后一缕更声，敖丙化作一道白光离开了李府。

　　哪吒说，此次天界了聚集前所未有的战力，齐聚天南山征讨妖邪，如无意外，他们所征伐的对象正是一月前袭击东海的“黑烟”。那日他被黑烟附体，身体行动不受控制，如今想来，似也是想去往天南山的方向。

　　敖丙戴好斗篷，在天南山和东海中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后者。他不放心族人，在去往天南山之前，还是想去东海确认一下是否有其他的幸存者。

　　还未走出陈塘关，敖丙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跟上那身影三下五除二跳入了森林。

　　“你眼还挺灵的，一下就认出我了。”孙悟空落在树干上，手里还拿着啃了一半的水蜜桃，完全看不出一夜未归。

　　“阁下已经调查到了吗？”

　　“啊，没错，还真是最坏的那种结果——这方圆百里的大小妖怪全部失踪了，一根毛都没剩下，没见着尸体也没有打斗的痕迹，很有可能就是跟你一样，被黑烟钻入身体后跑不见了。”

　　“……果然是这样。”

　　“听你的意思，你已经弄清来龙去脉了？”

　　敖丙点点头，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虽不知那黑烟卷走众妖究竟目的为何，但毫无疑问于妖界而言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浩劫，且天界震怒，已集合万军意欲下界讨伐，腥风血雨不过昼夜之间。一旦开战，那么无数成为傀儡的妖族必将无辜丧生血海。

　　问题有些大条，孙悟空挠了挠下巴，不确定自己是否要干涉这等天灾祸乱。“你有跟那个喷火仔商量过吗？哎，他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

　　“他……不行，”敖丙少有的露出几分坚决，“他是人族，原本就不该被此事牵连，而且他魔气入骨，比起妖族，反倒更容易成为黑烟的目标。因此他非但不可以参与进来，还要尽可能的远离，离得越远越好。”

　　“那小子的魔气是挺深，搞得第一次见面我还以为他是哪个山窟窿里钻出的魔头。不过就你一个人的话，真到了战场又能阻止什么？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还不如在这里坐等消息，那些神仙们的事，离得是越远越好——这是我过来人的经验。”

　　“我信不过他们，”敖丙的眼中漫上淡淡的凝重，“他们曾不分青红皂白擅降天劫，差点夺走无辜人的性命，此次妖界被迫反乱，他们定会不问缘由，一力的暴力镇压。”

　　“哈，很有这个可能。”

　　“所以，”敖丙走前一步，深深鞠下一躬，“还请阁下帮我隐瞒行踪，留住哪吒，让他无论如何一定留在陈塘关内，尤其不可前往天南山。”

　　孙悟空的桃子抛起又落下，最后紧紧握在手中。“罢了罢了，你救了江流儿，我终究欠你一个人情。只不过我实在不想跟那喷火仔打交道，要是光说个谎话骗骗他的话，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敖丙感激不已：“多谢阁下！”

　　“话又说回来，你若是有空，就去看一趟小孩儿，他嚷了一整天想见你，做梦都想学人家御龙飞行，小孩儿就是麻烦。”

　　“这当然没问题，待此事解决，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

　　孙悟空把桃子一丢，拽住敖丙的袖子：“别登门那么麻烦了，现在正好顺路，你就跟我走……”

　　话至中途，一道尖锐的嗡鸣突然破空而来！

　　孙悟空反应极快的一跳，一柄燃烧的火焰枪擦着他的耳朵飞驰而过，直入地面掀起数米火光！

　　两人被气浪掀翻在地，猛然回头，就见一团熊熊的火焰伴随着金属碰撞的清脆从天而降。熟悉的容貌，却是截然不同的气息。

　　“哪吒……？”

　　敖丙狼狈的跪坐在地，火浪撩起对方的长发，这一次，赤金的双目不再有白日里的灵动温存，转而被魔化的眼白彻底取代。

　　“快逃！”敖丙瞳孔一颤，握出天溟锤冲孙悟空大喊，然而混天绫瞬息而至，绞掉他武器的同时捆住他脆弱的脖颈，重重撞折一片灌木。

　　“喂！”孙悟空刚要去捞敖丙，呼啸的火尖枪便刺向他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