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永定·上 ...

  •   *初覆额
      微月疏星,朦胧如一首阳春白雪的小词。长街空旷,万籁俱寂,余欢在京兆府前唏嘘不已,如此良夜却要被她生生破坏,好煞风景。一番摩拳擦掌后运足内力,狠狠向府前的鸣冤大鼓敲去,叫嚷得甚是荡气回肠一波三折:“冤枉呀,民女冤枉冤枉冤枉冤枉……”
      待府中官差来禀,却见京兆府尹大人已披衣起身,不慌不忙在案前小酌清茶,细品书卷,这阵仗颇让人摸不着头脑,“大人,这女子夜半击鼓,不前去查问吗?”
      穆世安闲闲支颐,“这叫声,中气十足,却无哀戚,又与鼓声相契,跌宕起伏皆合韵律,且让她自己玩一会儿。”
      府门缓缓打开,只见女孩眉眼清亮,唇角上扬,双手拿着鼓槌敲得不亦乐乎,然而刹那便垮下脸,高亢的嗓门颤巍巍急转直下,弱不禁风满面凄凉地转向来人。
      满庭月光,公子墨发未束,长衫未整,披衣执卷淡淡而立,端的是云般淡泊、水般清雅。长目斜挑,唇角微弯,似揽风月山川入怀,见之浮生增色,万物展颜。
      穆世安对月观美人,虽尚年幼,一双眸却已盈盈顾盼,如陌上杨柳色,秋月江上影。五官好看得夺目惊心,浅浅星光映衬下,是艳色,更是绝色。
      两人彼此打量,心里惊涛骇浪电闪雷鸣一一过场,面上却仍不动声色。
      穆世安将书卷在掌心一敲,“姑娘夤夜前来,有何冤屈?”
      余欢整了整衣裳,“错了错了,大人不该唤我姑娘,我乃曹府之妾。”
      穆世安见她年纪尚小,身量未足,未置可否一笑,“小娘子夜半孤身而来,定是有了不得的冤屈。”
      余欢生生憋了几滴泪在眼中,“我要告曹府强抢民女、圈占土地、私收贿赂等八条大罪!”
      穆世安脸色变了一变。
      曹家势大,行止不良,朝堂上结党营私,朝堂下鱼肉乡民,种种劣迹早已上达天听,正愁没个开刀之处,可巧这小娘子便赶来雪中送炭——“可巧”,“巧”得十分可疑。
      余欢了然他所想,笑道:“我要告曹家,大人要证据,你我各取所需,两全其美岂不好?”
      穆世安回身吩咐左右,“即刻升堂。”
      堂上人审得义愤填膺,堂下人诉得凄婉断肠。棋逢对手,进退来回甚是酣畅淋漓,谨慎却不拖沓,动情却又讲理,一番审讯后,左右众人无不怒目横眉,恨不能立时杀去曹家,将这达官显贵之家拆得片瓦不剩。
      余欢仍跪在堂中哀哀地哭,我见犹怜,“大人,您可要为小女子做主啊,小女子正值妙龄,哪知横遭此祸,被那曹家老爷生生抢入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求天不灵求地不应……”
      左右众人于是又痛心吁叹,恨不能立时投怀送抱,将这倾城佳人的芳心好生抚慰。
      唯有穆世安甚是把持得住,仔细看过她呈上的曹家账簿借券等物,一拍惊堂木,神情很是正人君子,“传我令,明日破晓,搜查曹府。”
      后院夜色寂寥,余欢正朝厢房走,却被穆世安拦下,“小娘子且住,我要审你。”
      余欢回眸而笑,眉目仿佛盛满馥郁的花香,“大人想如何审?”
      穆世安刹那间抽出随侍阿牵的佩剑,反手掷向余欢,身形一动,已提剑纵身而来,余欢一笑,足尖轻点,旋身接剑。二人剑气所过处,花叶皆簌簌离枝,飞舞起落,满庭芳菲仿佛被月色搅动,悠悠回旋,似一抹说不出的心曲。
      花月纵横间,二人眼中皆有隐约笑意,如阳春恰逢白雪,高山偶遇流水,舞的是剑,动的却是心。
      女孩裙裾飞扬,眉眼亦飞扬,剑舞如云水清风,锋刃破处花叶不沾衣。双剑相击,龙吟凤哕,穆世安只觉心肺皆震,恍惚间,余欢已盈盈跃开,他拱手一礼,笑道:“曹府守卫森严,小娘子孤身闯出,果然不是等闲之人。”
      余欢将食指在唇边一竖,“低调。”
      “只是,小娘子剑术,远在我之上,适才却多番相让,又是何意?”
      余欢望着他,仿佛在望一幅画,“大人清雅从容,必不愿狼狈收场,小娘子我不是那煞风景的人。”
      穆世安朝前一步,“小娘子既让,便算我赢了。”
      “大人竟是如此斤斤计较之人,”余欢不在意一笑,“赢了又如何?”
      “胜者为大,小娘子要应我一件事。”
      “不应又如何?”
      穆世安摆足了官员架子,“不应?不应便将小娘子五花大绑,至死方休。”
      余欢哈哈大笑,“这渺渺浮生,横有千古,纵有八荒,皆任我自由来去,从无拘束。”说罢身形一变,化为无数流光,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随侍阿牵吓得不轻,“王、王爷,这,妖怪啊!”
      “妖怪?”穆世安好整以暇笼着手,抬头仰望长空,“不,是同类。”
      阿牵莫名地挠头,忽然竟也觉得,自家王爷与这妖女确有相似之处,那视天下为股掌之物的气度,真真如出一辙。

      *无绝衰
      穆世安批阅卷宗,查缺补漏,已是曹家之案的第五日,因证据确凿,定罪并非难事,只是满府上下牵扯众多,曹家势力盘根错节,是以一桩显而易见的公案,进展却颇踟蹰。
      晨光晓风入户,一室明亮。案头流光悠悠而聚,忽凝作人形,余欢坐在书案上,微微荡着双脚,笑意娇俏,“大人真是处变不惊。”
      “面上处变不惊,心上花开遍野,”穆世安笑得胸有成竹,“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自卿别后,甚是想念。”
      余欢眉目间尽是相似笑意,“我受人所托,不得不在倾覆曹家的火中添一把柴,那什么民间夫君,是我胡乱编的。我对大人说谎,思来想去,还是让大人审一审的好。”
      穆世安“唔”了一声,“姑娘不请自来,可是又输我一局了。”
      “输便输罢,”余欢一派坦荡,“我喜欢你赢。”
      “姑娘既认输,可愿应我之事了?”
      “哦,你说前几天那事啊,”余欢假意思忖,“‘胜者为大’之说太过狭隘,不符合大人气质,不如加个一,‘胜者为夫’,大人觉着如何?”
      穆世安猛一抚掌,故作惊喜,“姑娘真是天下第一善解人意的女子,穆世安定不负姑娘。”
      余欢听到他的姓氏愣了愣,“你姓穆?这是皇族姓氏,怎么当起了京兆府尹?”
      “姑娘可莫小看这京兆府尹,此官真为天下第一难做。天子脚下,京师所在,皆属京兆府尹辖制,不同于地方州府,京兆府断案不论生死,均当堂执行,无须三司会审。看似权力滔天,实则如坐针毡,”穆世安收拾着案上卷轴,看不出半分“如坐针毡”的模样,“皇亲国戚,王侯将相,若一味刚硬,必会得罪权贵,暗遭弹劾陷害,终至一命呜呼,可若一味服软,任由豪强横行,则京城无序,无序则不安,一旦上达天听,必要被罢官夺职的。”
      “我知道了,这是个烫手山芋,能接住的,绝非简单人物。”
      穆世安颔首,“如何尹京者,迁次不逡巡。请君屈指数,十年十五人。”
      余欢眼睛转了一番,凑近小声问:“我听说,皇帝唯有一后,至今无子嗣,他把京兆尹交给你,难道是……”
      穆世安朗朗立于堂中,目光却早已越过此间院落,越过王土城池,有如骄阳万丈光,“我穆世安,终将是这天下的王。”
      “天下没有永恒的王,山水常在,风月无边,闲者便是主人。”余欢见得比他更为长远,“百年,千年,万年,我们这些不死之身,才是天下真正的王。”
      “是么。”穆世安一笑,“不如姑娘与我再比一局?”
      “只是如何论输赢呢?”
      “来日方长。”穆世安负手而望,窗前旭日初升,光焰红透。
      余欢含笑看他,正是这般的少年儿郎,才叫她念念不忘。“我本以为你不过人间一小官,才想要同你在一处,可你明知自身贵重,却还要应我,莫非……”
      “不错,”穆世安走近她,“我要立姑娘为后。”
      余欢愣了一秒,又愣了一秒,方缓过神来道:“穆世安,你看清楚我是谁,你立我为后,怕是天下要乱套。”
      “天下乱,是我无能,与红颜何干?”
      “你爹娘,还有你那皇帝叔父,都不会同意的。”
      穆世安笑得波澜不惊,“遇山,我平了那山,遇海,我填了那海,人间为敌,我便重塑这人间,天地为敌,我便重量这日月。”
      “穆世安,”余欢轻飘飘落在他身前,只觉这料峭春风穿堂而过,别有一番清冽甘甜,“你不愧是我余欢看上的人,便将整颗心输给你又何妨。”
      阿牵推门便跪,“王爷,皇后孟氏行刺,皇上重伤,请您速速入宫。”一抬眼却瞧见了满面好奇的余欢,险些晕过去,“女……女侠,您来了。”
      “备轿罢,”穆世安一挥手,“你早些习惯,小余不是外人。”
      阿牵闻言更是受惊,忙不迭出去了,余欢被他逗得莞尔。“皇上只有皇后一个女人,怎么皇后还要行刺呢?”
      “皇后未出阁时,本与曹家公子定了亲,只是……”
      “被皇上横刀夺爱了!”余欢恍然大悟,“皇上此番问罪曹家,皇后旧情难舍,所以想要玉石俱焚?穆世安,带我进宫吧。”
      “藏起来。”
      余欢高兴应了声,化作一只红色小蝶,栖在穆世安肩头,“这是个障眼法,只有你能看到我,听到我。”随着穆世安入轿,仍在他耳畔絮絮叨叨,“皇上在位十八年,政治清明,天下太平,皇后却为一己私情行刺,算什么皇后?”
      穆世安喟叹一声,“世间女子,多囿于闺阁,眼界止于方寸,纵然一朝为后,也全然不晓自身责任。”
      余欢故作糊涂,“什么责任?为皇帝选妃,充实后宫么?”
      穆世安一笑,“明知故问。”

      *山有木
      重门之后,方是一间华美屋室,皇帝倚榻披衣而坐,清瘦眉目满是漠然与疲倦,却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度,十足十是中年帝王的模样,只是偌大殿宇,竟无一人伺候在侧,让余欢觉得好生古怪。
      穆世安一礼,“皇叔。”
      皇帝并未看他,只淡淡问:“曹氏之案,办得如何了?”
      “人证物证俱齐,已可定罪。”
      “此事全权交与你,孤不再过问。”皇帝终于转向他,“前日,和亲王上了一道折,为你的婚事。”
      “但凭皇叔做主。”
      余欢轻轻“咦”了一声,“皇上案头的那只汝瓷,竟也是个得道的妖呢。”
      “孤有意立你,你父亲这道折,是为将来的皇后。婚姻大事,自应门当户对,然则,”皇帝眼中似有怅然,目光掠过案前汝瓷,“孤亦望你人生顺意,夫妻和睦,倘若你已有意中人,不妨直言。”
      余欢察言观色,只觉一道大闪劈开天灵盖,“穆世安,你瞧见没有,他在看那只妖,不,那只瓷。这皇上,跟你是同道中人呢。”
      穆世安一笑,下跪叩首,“皇叔既然垂问,世安不敢隐瞒。世安确有一心爱之人,只是此女非我族类,今日斗胆相求,不愿他娶,恳请皇叔成全。”
      “非我族类,”皇帝神色微变,良久轻勾唇角,“你欲立妖为后?”
      “世安承蒙皇叔抬爱,赐予江山,但世安不舍、也不愿抛弃儿女情长,请皇叔明鉴。”
      “罢了。”皇帝轻叹,“孤不成全你,亦不阻你,往后如何,皆在你,只一句,莫负天下。”
      “是。”穆世安躬身而退。走出殿外,只觉神清气爽,含笑低语:“小余,成了。”
      余欢笑他,“皇上只是答应不为你赐婚,这就成了?”
      “山海为证,人间为聘,天地为媒。”穆世安笑意疏狂,“天时地利与人和,岂有不成之理?”
      皇帝病重,穆世安监国,雪花一样的奏折纷纷涌入京兆府,余欢旁观了几天批折子,又旁听了几回臣公议政,左右不过小事,也值得来聒噪这些日,真是“杀鸡焉用牛刀”。渐觉琐碎无趣,遂辞了穆世安,自去游历天下了。
      再回到此地,已是两年后。
      阿牵正坐在院中愁眉不展,忽见一双红色小鞋映入眼帘,抬头时已比从前镇定许多,“女侠,你可算回来了。”
      余欢见他神情,莫名其妙道:“我走了不过两年,怎么这样大惊小怪。”
      “女侠您寿与天齐,自然不能理解我等凡人。”阿牵埋怨地瞪她数眼,“王爷怕您回来找不到他,硬是在这京兆府尹待了两年,两年很长,很长!”
      余欢瞧见穆世安屋中几个着官服的老头子唉声叹气而出,“宫里又出什么事了?神色这样仓皇。”
      “那是太医。前几日,老王爷和夫人要给王爷说亲,王爷执意不肯,惹得老王爷勃然大怒,让王爷在院中跪着。”阿牵连连摇头,“老王爷顽固,王爷也顽固,跪了三天,半条命都没了,还是没有应。”话音刚落,身旁的女子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余欢落在穆世安榻前,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赶忙转身倒水,再回过身时,榻上的人已睁开眼,神色清明带笑,“两年不见,长大了。”
      余欢将他扶起,很是愧疚,“是我大意了,不该离开那么久。”
      穆世安笑容毫不介意,“离别既久,可有礼物?”
      余欢见他神色温和,遂释怀一笑,翻手变出一截木枝,枝上花叶果实皆为木质,别致有趣。“天之涯生有双树,枝干相接,终年不死,花叶与果实并存,岁岁如旧。”
      “岁岁如旧,”穆世安点头,“倒是常青的好寓意。”
      “不,”余欢将天涯木放在案前的白瓷花樽中,“这叫‘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穆世安伸手揽过她,“如何不知。”
      余欢感到耳畔的灼热呼吸,不觉心如擂鼓,“你这么聪明的人,却要和爹娘正面顶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吧。”
      穆世安揉了揉她的发顶,“不怕。”
      余欢忽然想到一事,只觉天灵盖一顿霹雳,“世安,你爹娘之意,无非是要你娶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谁家的都行?”
      穆世安挑眉,“怎么?”
      “我与你,本就门当户对啊。”余欢一拍脑袋,懊悔不已,“只因我爹娘避世隐居,我便忘了自己家世。”
      穆世安诧异万分,“你,还有家世?”
      “我爹余山海,是皇上亲封的定西将军,我娘颜纾,是颜丞相的第五女。”
      穆世安黑着脸,良久方道:“原来我这三日,竟是白跪了。”
      余欢赔着笑,“总之,结局皆大欢喜便好,哈哈。”
      穆世安扶了扶额角,“小余。”
      “在!”
      “弄点吃的来,我快饿死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