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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东岳·下 ...

  •   *然诺重
      阿烟第八百七十二次掷骰子,赢了。
      赢的原因很简单,她抬头,闷闷不乐地问:“你来干什么?”
      东岳就站在她身边。
      只有他能震住她那一身倒霉的厄运,因为他是从人心里长出来的神,帝王们一步一阶地拜他,祈求国运永昌,名士们一草一木地写他,壁间崖边,墨香长留。
      所以她赢了。
      “赔罪。”东岳答得坦诚,“本君改了你的一生,便再赔你一生如何?”
      阿烟不说话。
      “不够?”东岳想了想,“生生世世,都可以赔你。”
      阿烟抿唇,像是想笑又忍住,“府君想怎么赔?”
      “我知道你要什么,赌徒便是如此,掷骰子也好,轮回也罢,无非就是想赢一次。”东岳说,“有我在,不必赌,你一定赢。”
      阿烟看他,眼神闪烁着,“府君——知道我要什么?”
      “知道,”东岳颔首,“我会爱上你的。”
      阿烟笑了一声,“府君这张脸,板正得很,冷得很,实在想象不出,您坠入爱河,是个什么样子。”
      “但,府君这样说,我又觉得,”阿烟笑着眨了眨眼睛,“您已经爱上我啦。”
      东岳沉思了半晌,像是为了验证什么似的,伸出手,清冷如崖雪的指尖落上阿烟的脸,拂过她的眉梢眼角,每一个转折都眷恋不尽。
      这一刻他看清自己的心。
      是的,他已经爱上她了。
      东岳将阿烟放在莲中,抬手在池中捞出一个金光流转的□□,阿烟坐着莲花悠悠荡荡,表情有点好奇,“府君,你做出的这个轮回道,真的能轮回吗?”
      酆都主人坐在池边的栏杆上,“你不知道,酆都所有的轮回道,都是东岳铸成的吗?”
      阿烟的半边身体已被金光所罩,忽然一阵剧烈的震动传来,鬼门关的方向飞沙走石、电光交错,整个地府都摇荡不止,东岳一边看,一边将手落上池中的轮回道,暂停了它的旋转。
      判官们说过,轮回道是天机重器,昼夜轮转无休,没有绝地天通的伟力,是无法停下的。
      东岳,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用手抚停了轮回道?
      “别看了,我早看过了,”酆都主人叹了一声,“天帝那个小心眼的,带着一众天兵天将列阵在鬼门关外,魔尊和五方鬼帝都在,再过一阵子,雁回楼的那两位也要来了,且有一场恶战呢。”
      东岳收回目光,“你不管?”
      “我为什么要管?”酆都主人不感兴趣地拂了拂衣袖,“名义上,魔尊才是地界的老大,他如今与天庭势同水火,说到底,也是天帝当年自己造的孽,战争残酷是不假,但若非如此,这三界九道,也不能真正重生。”
      “不愧是你,”东岳面无表情地称赞了一句,“凌谙。”
      凌三界,瞰万众,谙生死,知往来。
      这便是酆都主人为自己起的凡俗名字,诚如阿烟所说,居高临下,傲慢无情。
      因为什么都知道,因为一切尽在掌握,所以酆都主人总是给人一种百无聊赖的懒散印象,就算此刻地府风云变色,他也能潇洒地枕臂高卧。
      酆都主人转头,再望一眼鬼门关外汹涌碰撞的神魔气泽。
      苍生令,颠倒阴阳,携之可为天帝,享万众俯首。
      不过,除了天帝自己,没人知道苍生令也会经过酆都的手,由酆都主人选择它的藏身之地,此为天地相衡,阴阳有常。
      若非预料到将来的变数,他也不会将苍生令藏在一处有趣的所在。
      看得多了,偶尔也要拨一拨世间的命盘。
      酆都主人睨着东岳,“你怎么选,是进轮回道,还是留下,与我一同坐镇酆都?”
      东岳静默了半晌。
      他俯身,从心口化出一枚珠玉,放入阿烟的掌心,“本想与你做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如今看来,要让你多等我了。本君将身魂暂寄此中,你且携它去人间,消磨二十年,我便来与你相见。”
      阿烟点点头,“若是酆都乱了,必会殃及人间,府君是神仙,留在这里也是应当的。”
      酆都主人不爱听这话,笑着反问道:“难道只有神仙才怜惜苍生?本座是魔非神,照样享人间香火万年,恶身恶面,未必就不慈悲。”
      阿烟道了声歉,真诚地提问:“那,神和魔的区别是什么?”
      “天下苍生,一己私情,孰轻孰重?”酆都主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东岳一眼,“譬如魔尊江深,本是天庭的神君,却终是入了魔道——因为在这个问题上,神仙哪,一次也不能选错。”
      阿烟明白了,她又去看东岳,“我已踏轮回,不能留下来陪府君了,府君定要平平安安的,我会好好等你。”
      东岳颔首,放开手,轮回道重新转动。
      阿烟坐着莲花,飘飘荡荡进了轮回。
      远处天昏地暗,忘川河暴涨,莲池的水也随之掀起大浪,轮回道关闭消失前,阿烟狠狠“哎呦”了一声。
      东岳:“……”
      酆都主人挑了挑眉,“她方才,是不是摔了一跤?”
      东岳扶额“嗯”了一声,“还把本君的身魂摔出去了。”
      “不愧是天上地下第一的倒霉鬼。”酆都主人将折扇抵在掌中敲了敲,“轮回道千机万变,一旦脱手,便是百千年的差池,看来这一世,她注定是遇不见你了。”
      东岳慢悠悠地开口:“连你都做不到?”
      “除非机缘巧合,天道眷顾,”酆都主人抬手,“否则,普通的魂灵绝不可能出现在同一浮生的不同时间,就像人不能出现在同一条河的上游和下游,时间如江水东流,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机缘天道,不过是捕风捉影。”
      “当然,你若坚持,也不是没有办法,”酆都主人继续道:“本座看过了,她那一世没有遇见你,过得不出意料地倒霉,二十七岁就死了,这样,她死后,我将她的灵魂溯洄而上,拎到你降生的那一世人间,如何?”
      “纵然死后还魂,死前的苦辛,又如何能忘却?二十七年于你我是刹那,于凡人,何等漫长。”东岳说,“我应了她生生世世,少一世,都不行。”
      “你如此计较,”酆都主人摊手,“那我也无计可施了。”
      东岳拂袖,手中幻化出一柄霜色寒光的剑。
      “既然东流不回,那便从此斩断这江水。”

      *潮信来
      浮生一世,不可追回。
      至少酆都主人是这样想的,但东岳的破局之法显然放肆许多。
      若是斩江断水,改道人间,将一世浮生裂为两个不相干的浮生,那么,她的生命便能在两方世界并行生长,待他走完前尘,依然能与她相遇。
      “三千世界,此为天命,”酆都主人罕见地皱了眉,“若是斩下这一剑,你当知后果。”
      东岳不甚在意,“你早已看到了,不是么?”
      “正因我已看到,我才不愿这一切真的发生,”酆都主人闭眸叹了口气,“正因世间万事万物,都如我所见一般,我才觉得不甘。既然一切早定,活着只是为了走向注定的结局,生命又有何意趣?”
      “若是连你,东岳,都逃不脱天命,”酆都主人笑意怆然,“想来这三界,无人能幸免。”
      东岳不答反问,“还记得她来的那天,你我的棋局么?”
      “记得,你总是这样,就算我已将输赢告知,你还是要下完才罢手。”
      “我与你对弈,每一子皆审慎思量,并不被他人操纵,”东岳说,“是输是赢,非因天命,全因我心。”
      酆都主人怔了怔。
      东岳举剑,“我此刻所为,皆是情愿,如若这便是你所见的天命,那么天命也不过如此,不过是——”
      冰冷的剑光破开莲池的祥光瑞霭,锋刃的寒色映照东岳的眉眼,淡漠从容,不屑一顾。
      “是我的心之所向。”
      一剑,斩碎了浮生三千。
      酆都主人沉默了一会儿,默默站得远了些,“你就这样嚣张跋扈地改写万千浮生命运,本座得离你远些,免得天谴神罚降下的时候,那些雷电毒火也牵连了我。”
      话音方落,一道万钧的雷霆便当头劈下。
      强大如东岳,也立刻跪倒在了莲池中。
      他此番罪过太大,被天雷神火无休无止地拷打了四十九个昼夜,直到神骨碎尽、血肉皆折,直到酷厉的业火与电光,重新填满他的躯壳。
      酆都主人在小亭边捧茶旁观,叹了一声又一声。
      他早就说过,神仙哪,一次也不能选错。
      茶续了一杯又一杯,酆都主人想了一日又一夜。
      终于,重铸魔身的东岳从莲池里踉踉跄跄、满身鬼气地站起,苍白的脸色还是没看出丝毫妥协,酆都主人望着黑云密布的天色,问:“若我当初没有告诉你她是谁,你还会爱上她吗?”
      “世事轮转,因果同生,若你倒果为因,那所谓的后果,便是我的前因。”
      “值得吗?”酆都主人问,“让她再等一世,又有何妨。”
      东岳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只是记得她说过,凡人一世,虽然在他们眼中轻若浮尘,但真的一日一日活过,才知道其中的滋味。
      他不理解,但却知道,若是失信负约,让她凄凄凉凉死在二十七岁,待她回来,必然要怪他的。
      这不行。
      与她的抱怨和沮丧相比,三千浮生何足道哉。
      众生,如何能比她更重要。
      世人跪拜在他的脚下,一年四时香烟不断,他们祈求神的伟力,想用那些燎尽的香灰求功名、求富贵、求长生,从不审视自己的付出是否等价。
      神台之下,欲望横流。
      他习惯了仰望,也习惯了因为居高,而被索取无尽的庇护。
      判官将她带来的那天,不也是希望他能够庇护于她吗?
      可是她,从不需要。
      她自顾自地倒霉,遇到千千万万的挫折,也只是自嘲地笑一笑,收拾好郁闷和眼泪,依然顽强地、跌跌撞撞地活着。
      他问她,她便摆摆手。
      “没关系,我习惯了,府君还是将神力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在东岳看来,强者庇护弱小,是理所应当,但她不这样想。
      偏偏,他越来越想要庇护她。
      不是理所应当,而是心甘情愿。

      *月侵衣
      一身戾气的魔头东岳就这样踏入了轮回道。
      如酆都主人所料,过得波澜壮阔,死死生生。
      好几次命数将绝,酆都的鬼差前往缉拿亡魂,而已成凡人的东岳的鬼魂冷得像块冰,“若我不走,你们当如何?”
      鬼差们面面相觑,想到他的前身,谁也不敢答言。
      毕竟,若是此刻将他强硬押过忘川,府君真容归位,难保不会将他们大卸八块。
      鬼也是懂人情世故的。
      于是,为首的鬼差谨慎地开口道:“不想走的话,也——也不是不行。”
      “多谢。”鬼魂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抱着他的肉身哭得悲痛的少女,“那就放我回去吧,越快越好。”
      还阳的鬼魂忘了这一茬经历,但每每要死的时候,都会问同样的话。
      鬼差们苦不堪言,向酆都主人求助,只得到一句轻飘飘的笑语。
      “本座依稀记得,病骨羸弱的凡人里,也有那么几个命硬的,能够寿终正寝的?”
      众鬼顿悟。
      两世尘缘,东岳的凡身都活到了寿终正寝,去世的时候,酆都主人已将地府的彼岸花重新炼为了望乡台与三生石,雇人在奈何桥边发放孟婆汤。
      东岳喝了一碗,压根没忘记前尘,但坚称自己忘了。
      没过几天,阿烟也入了黄泉,是东岳府君亲自去接的,说法是,他家夫人看见鬼差会害怕。
      鬼差们郁闷地趴在忘川河边照镜子,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吓人。
      阿烟叫着东岳凡世的名字,的确是完全不害怕了,她对自家夫君玄衣白发的造型感到惊讶,摸了摸他的脸,笑道:“好厉害,又变回当年那个俊俏的郎君了。”
      过奈何桥的时候,阿烟捧着孟婆汤泪眼汪汪,弱弱地问:“可以不喝吗?”
      新任孟婆很为难。
      “别怕,”东岳牵着她的手,“我们还会在一起。”
      “真的吗?”阿烟哭得万般不舍,“我可不可以不忘记你?”
      东岳拭去她的泪,“真的,我与他们说好了。”
      阿烟在东岳的安慰下哭哭啼啼喝了孟婆汤。
      喝完,东岳说:“其实是假的。”
      阿烟:“?”
      倒霉鬼阿烟被苛待了如此多的轮回,却在每一次活着的时候,都竭尽善意,天道也并非有眼无珠,五十世人间,万劫历尽,这样的好人,没有不成仙的道理。
      而东岳的宿命,却是走向消亡。
      “信奉天地神祇的人会越来越少,因为人啊,从未停止对自我生命的主宰,”酆都主人曾拨着莲池的轻涟感叹,“东岳,你诞生于人心,等到香烛冷落、烟火寂寥的那天,便是你身消命陨之时。”
      东岳没有跟阿烟解释太多。
      “你苦尽甘来,如日初升,而我是将沉的落月,”东岳顿了一顿,“我们,不是一路人。”
      阿烟来不及追问了,她只是依稀想起,唯独忘川之水能够让人记起前尘,虽然忘川恶鬼阴风,掉进去大概率会被啃啮撕咬成碎片,但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少女一撩裙子,从忘川桥上跳了下去。
      东岳的眼里闪过一点惊惶,下一刹那,川水被磅礴的魔气震得几乎断流,东岳抱着阿烟走回岸边,她的大半个身体已经全是血洞,但比血流得更快的是她的泪。
      她挣不脱东岳的怀抱,哭着,说了一句自认为最狠的话。
      “我会恨你的。”
      “对不起,”东岳缓缓地开口,“到最后,还是要骗你。”
      阿烟的表情渐渐平静了,她自己擦干了眼泪,再抬起脸时,有点困惑地问:“你是——?”
      “路过,”东岳淡淡笑了笑,“祝仙子从此……平安顺遂。”
      阿烟目送着白发的魔君走远,悄悄问孟婆:“你们这边的风俗,祝福别人的时候都会哭吗?”

      *花满渚
      司花的小仙子阿烟最喜欢在泰山上种树。
      酆都的大魔头东岳最喜欢在庙里听祷告。
      从前,他对凡人的愿望兴致缺缺,但自打仙子常居山中,他也开始坐在自己的庙宇里——坐在自己浓墨重彩的神像肩上,听一听来者的愿望。
      阿烟每天都会进来上香,然后认真地许愿,希望殿里这位越来越寂寞的府君照顾好自己。
      她也会认真听凡人们的愿望,能帮的,就暗中偷偷帮一把。
      人们以为是这里的香火灵验,本已有些荒颓的东岳庙,又逐渐热闹起来。
      有一次,东岳忍不住在她面前显了身形。
      阿烟恭恭敬敬行了礼,“晚生浅薄,不知您是何方前辈?”
      东岳不答反问:“仙子雅居九重,何故恋此深山,久久徘徊?”
      “我拔擢飞升的那天,不知道为什么,身上全是忘川水留下的伤痕,我以为是自己倒霉失足,可卷起袖子,我发现自己在胳膊上刻了两个字,像是害怕会忘记,而提醒自己不能忘记一样,”阿烟转头微笑,“前辈知道是哪两个字吗?”
      “……”东岳沉默片刻,说:“不知道。”
      阿烟望着眼前白发如雪的魔君,笑了笑,继续道:“我捉摸不透,那两个字,到底是一座山,还是一个人呢?于是我决定先来人间看看这座山,路上遇到一个叫云书的姐姐,她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东岳的眼睛落在别处,他轻声问:“有多长?”
      这一次,换阿烟不回答他。
      “我认识一个人,一个和你很像的人,”阿烟说,“他常常口是心非,他是世界上最狠得下心的人,也是世界上最舍不得我的人。”
      说到这里,阿烟慢慢上前一步。
      “我像他希望的那样,装作不认识他而活着,因为我确信,并且期待着,终有一天,他会忍不住出现在我面前,不再担心遥远的消亡,因为,无论多久,他至少还在一个人的心里。”
      东岳抚上她的脸,语气远不及动作柔软,“再灌你一碗孟婆汤,还来得及吗?”
      阿烟将他抵在身后的树上,桂香摇曳,花簇落上东岳的白发,她吻上他,像前尘里早已熟悉的那样。
      “来得及,但我赌你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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