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沉香·上 ...
-
*各自香
“这个,多少钱?”
牙婆忙笑道:“二位娘子好眼光,这可是好人家的孩子,才来没几天,就已被十几家相中了。”
“哼,既这么抢手,怎么还没卖掉?你个老婆子惯会哄骗,她这妖媚样子,一看就不是安分的。”
“不是这个缘故,是这丫头卖身葬父,没有十文钱断不肯走的。”
“十文?十文都够一斤肉了!”高挑的女子冷眼打量小丫头半晌,问道:“你叫什么?”
“秋香。”
“家里什么营生?”
“我爹从前是大内的工匠,我娘偶尔卖一点绣品,后来……我爹瘫了,我娘改嫁了。”
“瘫了?”女子神色一动,“全身还是半身?”
秋香沉重地开口:“算是全身吧。”
“只有你照顾你爹?”
“是。”
“二十文,死契,卖不卖?”
秋香惊愕地睁大眼睛,“敢问二位贵人,买我是要做什么呢?”
“伺候主子。”
秋香沉默半晌,有些尴尬地开口:“那个,奴婢一个人睡会做噩梦,贵人家中的仆役都是睡通铺吧?”
另一个女子轻打她的脑袋,“不然?给你一个单独别院?”
于是欣然成交。
秋香偷偷观察马车的陈设,只觉贵气逼人,不由有些两眼放光,“二位贵人,不知奴婢的主子是何方的大人物?”
“不必称贵人,称姐姐。我叫浅碧,她叫轻红。”高挑的女子冷冷一笑,“我们的主子倒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钱多。”
秋香更是好奇,“这么厉害?”
“四皇子,知道是谁吗?”
秋香一愣。
四皇子木景初,素有贤德,胸怀澄清天下之志,虽非嫡出,却得封太子,时年仅七岁。
那时秋香只有五岁,但四皇子的赫赫英名还是听过的。
然而,册封未满一年,四皇子与七皇子玩耍至建章宫,彼时建章宫正在翻新维修,不料工匠失手,主梁木直直砸在四皇子身上……
秋香谨慎地开口:“听说,腰以下都……”
浅碧点头,“日后,全权交给你了。”
全,全权交给她?秋香正要开口,却察觉到浅碧与轻红眼中的厌恶,遂识相地闭口。
四皇子府在皇城角落的一处荒僻小院,寒酸惨淡得简直连寻常富家都不如。府上只有浅碧和轻红,并萧疏庭院中两三颓败桂树,秋香半开玩笑道:“这真的是皇子府邸?”
轻红耸了耸肩,“陛下那么多儿子,偶尔忘了一两个也不奇怪。”
这哪是忘了,在秋香看来,更像是刻意的放逐。浅碧指向正中的屋室,“去吧,有什么短缺,尽管跟我们说。”
秋香望着坦荡离去的二人,深刻体会到“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意味。推开紧闭的屋室,一股霉味扑面而来,秋香皱眉朝里走,发现每处隔间都设有门槛,家具的高度也完全不对,根本不适合残疾者生活,浅碧与轻红实在失职得过分。
秋香每过一处隔间,便将门窗打开通风,终于走至光线昏暗的里间,依稀可见床上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身上俱是难闻气味,秋香暗叹一声,将窗户尽数打开,室内霎时明亮,暖阳照亮书案前的挂画,是一幅名家所绘的秋月桂树图,题跋处笔墨甚是飘逸,“一支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木景初被骤然涌入的阳光刺痛,缓缓睁开眼,见到一个鹅黄衫子的女孩正盈盈立在窗前歪头看画,姣好的侧颜恰如一枝抽芽的月桂,半晌,女孩才转身看他,眉眼间仿佛有陈年的香气,她走上前,屈膝行了一礼,“奴婢秋香,见过四皇子。”
他移开目光,望着上方暗沉的梁木,久不开口的嗓音有些沙哑,“她们买的你?”
“准确地说,是四皇子买的奴婢。”秋香的脸颊浮出两只梨涡,“而且是死契。”
*秋皎洁
秋香很是熟练地打水,迅速将四皇子全身上下擦洗干净。坦白说,掀开被子的时候她着实震惊不小,常年卧床的病人最易感染,需时刻保持清洁,然而明显浅碧和轻红很少打理,秋香甚至怀疑床褥已许久未换,木景初见她表情有些扭曲,淡淡道:“不想做便不做,无妨。”
秋香怕他误会,忙道:“奴婢不是嫌弃,奴婢只是生气。”
木景初唇角勾起,不知是自嘲还是难过。
当年父亲卧床,秋香日日都要为他按摩,防止肌肉萎缩,饶是如此,父亲也每两三日便要抽筋发作,痛苦不已。可是木景初的身子,竟已萎缩得十分不堪,个别严重处骨骼都已变形,实在触目惊心。
秋香给他换好一身干净衣裳,打算将床铺也换一换,遂问:“你的轮椅呢?”
“没有。”
秋香深吸口气,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倒是木景初难得一笑,“又生气了?”
秋香清空了书案,“没有的事,我不生气,不生气。”她回身抱起木景初,“抱紧我,别掉下去。”
木景初愣了一瞬,方缓缓伸手勾住她的脖子。秋香用力将他从床上抱起,他的双腿无力地拖在地上,重量惊人地轻。秋香将他暂时安置在书案上躺好,转身去换被褥,却听得身后有重重的喘息声,“秋,秋香……”
秋香回头,木景初的双腿正缓缓从书案上滑落,他想去扶,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失重地跌落。秋香下意识抬手,风墙刹那而成,将堪堪坠地的木景初接住,慢慢送回书案。
房内有片刻的静寂。
秋香反应过来,匆忙低头将被褥换好,这才起身走向木景初。木景初见她抬手,淡淡道:“姑娘是要消除我的记忆么?”
秋香的手顿在空中,“我是为你好,很多人见到妖精会做噩梦。”
木景初冷笑,“那是他们不曾见过真正的噩梦。”
“你不怕?”
“有何可怕?”
秋香指尖轻点,风墙重又聚起,将木景初送至床榻上。秋香看了看自己的手,摇头笑道:“做惯了人,倒不习惯用这些了。”
她拿了一块干净毛巾,将木景初扶起,拥在自己身前,腾出双手擦拭他刚洗过的头发,毕竟木景初的身体状况比她爹还要糟糕,更加不能着凉。木景初虽靠着她,腰部却没有丝毫力气,整个人止不住地向下滑脱,秋香只得将他再拥紧些,“马上就好,忍一下。”
木景初枕在她的颈畔,闻到一阵清甜的桂花香气,与周遭发霉腐烂的陈设格格不入。恍惚间,他记起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记起这个难闻肮脏的屋室,他看向面前干净美丽的女孩,胸口忽然有不可遏制的情绪翻涌,猛地将秋香推开,“你走。”
秋香猝不及防,被他生生从床上推下去,木景初失了倚靠,亦重重摔在榻上,秋香冷静地看他:“你,终归还是怕我的吧?”
木景初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逐渐青白,“我不需要怜悯。”
秋香先是一愣,转而一笑,这种喜怒无常,自暴自弃的脾气,倒是与她爹如出一辙。大抵世间久病之人,远不止身体的疼痛,一颗心更是千疮百孔。“我没有怜悯你,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情。”
“浅碧和轻红就很好,不需要你。”
秋香环顾四周,“她们很好?我刚进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踏进了地牢。”
木景初的脸色更是苍白,他挥落床头的水盆,吼道:“是,就是地牢,我哪怕烂死在这里,也不用你假惺惺的同情。”
床头整整一盆清水,分量并不轻,木景初将其打翻后,手却仍在颤抖,秋香急忙起身,一把掀起被子,不出所料,木景初浑身都在抽筋,他疼得想蜷缩,却只能微微弓起上半身,秋香用力按摩他的手脚,“木景初,冷静!”
木景初牙关咯咯作响,已经说不出话,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秋香一遍遍按着他的手脚,木景初的上半身终于有所缓解,下半身却仍颤抖不止,秋香轻捏他的足心,“疼吗?”
木景初闷哼一声,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被褥。
秋香一边替他按摩,一边岔开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当人吗?”
“为何?”
“我怕被砍掉。”
木景初眼底浮出一丝笑。
“你不要笑,被砍掉真的很可怕。你们人懂得那种一动不能动的感觉吗,那种眼睁睁看斧子砍过来,眼睁睁看自己断掉的感觉。”
木景初笑意一僵,继续望向房顶的梁木,“我知道。”
秋香起身坐在床下的脚踏,凑近他的面容,“草木成精化人,除了自身修炼,还需要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
“什么?”
“人赋予的情感。”见木景初神色不解,秋香解释道:“十几年前,我被砍掉的那天,有一个孩子经过,对周围的宫人说:‘好好的桂树,移到别处也就是了,何必砍掉。’说完,还蹲下身拍了拍树干,是不是挺傻的?”
木景初沉默。
“那个孩子给予我的,恰恰是怜悯。怜悯又如何,谁说怜悯就不是真心?正是因为他,我得以聚灵重生,游荡至一处人家,家中的女儿高烧,刚刚去世,我借机附在她身上,方有今日的秋香。”
“原来是你。”
*月中落
“我早就认出你了。”秋香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我看到你庭前种的桂树,还有书案前挂的秋月桂树图,心里很是高兴。”
木景初淡淡望向窗外,庭中的几株桂树因疏于打理,早已颓败不堪,“我从前并不喜欢桂树。”
“为什么?”
“桂树于秋季开花,本已萧瑟,花朵又这样微弱,有衰败之气。”
“那如今为什么又喜欢了?”
“卧床数年,方知其香可贵。纵然满室污浊,户牖紧闭,仍能闻到它的香气。”
秋香握住他消瘦的手,“桂花乃是禅意之花,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太子,怎会堪破它的玄机。”
木景初的手一颤,久远如前尘的往事忽然照面,只觉一颗心跌落旷野,彷徨难安。
门外浅碧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秋香。”
秋香连忙放开木景初的手,浅碧将一个食盒递给她,“伺候皇子晚膳吧。”
秋香接过,食盒中的饭菜比预想中稍稍丰盛,然而一看就知省了许多银钱,“皇子连轮椅都没有,怎么吃饭?”
浅碧奇怪地瞧了她一眼,“躺着怎么就不能吃饭?”
“那他的体面和尊严呢?”
浅碧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居室,顾左右而言他,“还是你有办法,二十文不亏。对了,没告诉你,我和轻红的房中,只有两张床。”
秋香差点跳脚,“那我怎么办?”
浅碧朝里头努努嘴,“值夜啊,皇子每夜都会犯病。”
“什么病?”
“不知道,反正动静挺大的,每天早上都摔在床下。”
秋香终于忍不住露出愠怒之色,“那你们不会来看一下?”
浅碧充耳不闻地转身,“劝你一句,不必那么上心,跟着他,没前途。”
秋香火冒三丈地回屋,一脚踢上桌子,“破桌子,高度都不对。”
木景初神色如常冷静,“她从来如此,不必置气。”
“你看她,明知主子都能听到,还这样放肆。”
木景初见她盘腿坐在地上,不觉有些好笑,“你在做什么?”
秋香口中念念有词,房内木工皆暗纹浮动,木制的门槛、木制家具的底座皆融成一团光,无数微光在她身前汇聚,秋香的眉心透出桂花的影,她略一弹指,光团变幻成型,竟是一把木制轮椅。
她含笑起身,“幸好我是树精,调动这些木头倒是方便。”
木景初目光冷冷,“没用的。”
秋香扶起他,在他腰间装上一个精巧的木支架,“我爹都能坐起来,你也一定行。”说罢,她又从衣柜中翻出一件宽松的外袍,替木景初换好挡住支架以后,用力将他抱上轮椅,虽说木景初消瘦得可怕,但毕竟是个男子,秋香扶着轮椅连连喘气,忽然有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最初似是小心翼翼的试探,渐渐地,力道却越来越大,似是拼尽一生积攒的所有。
她抬头,他正低头,紧抿的双唇终于克制地说出两字,“谢谢。”
秋香伸手摸了摸他腰间的支架,“不能用太久,会疼的。”
木景初微笑,“怎么脸红了?”
秋香挣开他的手,取了薄毯盖上他的双腿,推他至桌前,将食盒中的菜摆好,“吃饭。”
浅碧只备了一双筷子,木景初问:“你呢?”
秋香随手拉过一只凳子坐下,“我爹最后的几年,家里实在穷,我就习惯不吃饭了。”
“令尊……身体不好?”
秋香垂下眼,“瘫了,只有头能动。”
“是何缘故?”
“被皇帝打的。”秋香看向窗外初升的月轮,“十数年前,四皇子与七皇子玩耍至建章宫,当时在殿上正梁的,有一个是我爹。”
*风霜苦
木景初执筷的动作一顿,“是他?”
“不是。松手的是魏工匠,替罪的是我爹。”秋香满面黯然,“我爹临死前还在同我说,四皇子是好孩子,穆侍郎会遭报应的。”
木景初勾起唇角,一双眼无限苍凉,“报应?”庭中风露渐浓,凉意刺入胸膛,他忍不住微微咳嗽。
秋香跳起来,“我去关窗。”
“不必。”木景初拉住她,“这样好的月亮,我想再看看。”
“你若喜欢,以后每天都能看。”
“可只有今夜的月,难得圆满。”
“对啊,说起来,今天是中秋呢。”秋香扭头看向木景初,木景初正望着庭中颓败的桂树,如有所失。秋香起身,利落地翻窗而出,站在桂树下,一边扶着树干,一边笑盈盈地低语,不多时,只见繁花满树,如落星,如碎玉,清甜的香气涌入,舒缓又温柔。
夜风吹动月光,一树雪垂垂如笑。
秋香又翻窗回来,木景初问她:“你方才在说什么?”
“我说,我想要屋中的公子欢喜,能不能为他开一树花。”
木景初凝视她,声音莫名有些低哑,“有你便很好。”
秋香怔怔地看他,直到察觉出头顶冒出的枝枝叶叶,才慌张地起身躲藏,慌张地施术压制。木景初在桌前未动,含笑的声音传来:“这又是哪一出?”
秋香确认恢复如常以后,才尴尬地走出,“黑夜为阴,明月为阴,桂树为阴,我虽化了人形,但灵力浅薄,所以,所以到了晚上,必须借助人的阳气才能维持。”说完,秋香朝木景初身边挪了挪。
木景初一哂。
不过出去了小半刻,竟差点被打回原形。秋香收拾着碗筷,神色十分凄凉,“我刚刚要是真的变回去,不知道要修炼几百年才能再化人形了。”
“那你从前怎样解决?”
“小时候跟娘睡,娘改嫁以后,为了照顾爹,就睡在爹身边。爹去世,我就把自己卖给牙婆,和其他奴婢一起睡通铺。”
木景初看着她,“今夜呢?”
“我可以把浅碧和轻红迷晕,然后赖在她们床上不走。”
木景初颔首,“去吧。”
秋香将木景初推回床边,替他脱去外袍,解下腰间支架,在榻上安顿好,起身关窗,于是秋风与秋月皆被隔绝在外,室内一时寂静晦暗起来。秋香行了一礼,“四皇子,奴婢告退。”
“嗯。”
……
“值夜啊,皇子每夜都会犯病。”
“不知道,反正动静挺大的,每天早上都摔在床下。”
……
秋香推门的动作顿住,她转头去看木景初,黑暗中一双隐约的眸子正漠然望着上方的悬梁,秋香没由来联想到孤岛上搁浅的大鱼,那种失却希望,等待死亡的模样,大约也是如此罢。
秋香默默退回至床前,默默在脚踏上坐下,“我,我还是留下吧。”
“下面冷,上来。”
秋香心下一跳,木景初却没有看她,声音仿佛透着寒气,“我一个残废,还能对你做什么不成?”
秋香连忙爬上床,扯了另一床被子盖上,小声道:“我不是怕你对我做什么,我是怕我对你做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秋香笑道:“你有没有看过市井的戏折子,经常有什么妖怪神仙,偶然遭凡人搭救,便要以身相许的段子,我从前觉得甚是好笑,受人恩惠,心里感激就行,何必非要上升到以身相许这么不纯洁的行为,无端给对方造成许多困扰。”
“坊间戏言,哗众取宠。”
“可是,我刚刚在门口看你,忽然就看到了那棵被砍断的桂树,如果那个孩子不来救她,她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去、腐烂。当年的我正如今日的你,所以这次,我要救你,我不知道这是你所谓的怜悯还是什么,但这种想陪在你身边的心情,也许,大概,可能,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