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墨未浓

5、第四章 菊月

　　三个月前，作为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女性，我，蓝晓枫，因一场高速公路连环车祸因缘际会去了历史书里的明朝嘉靖年间。幸得欧阳一家好心收留，在欧阳府生活了整整十天，又因被卷入一场不明事件而被迫坠入悬崖重回现代。
　　可以回家，没有不好。若是十天前，我会庆幸上天终于听到我的心声愿意送我回家。但是，在我坠入山崖时，心里想到的，竟不是生，而是死。
　　如果死去，和这个抱紧我的男人一起死去，那么死亡对我来说并非一件不幸的事。我想我并不害怕死亡，即使就此死去。
　　只是怨恨，上天竟不愿再给我多一点时间。我还来不及告诉他我的心事，我还不是那么了解他，我还不清楚他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心情每一个表情。不，其实我并不需要太多时间，只要比现在更多一点，哪怕只是一秒，我也可以比现在多看他一秒，那么，即使死去，我也会拥有比现在多一秒关于他的记忆。
　　我却万万没有想到，带了这种想法的我没有死，而是回到了现代。

　　当我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鼻子里充满了药水的味道，妈妈紧紧地抱着我，她的力气好大，痛得我突然掉下眼泪。
　　泪水明明该是热的，我却为何冷得哆嗦？
　　因为一切都结束了吗？上天让我把所有的爱留在明朝，却再看不见我的爱人。

　　每一个夜晚，我都会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我离开了他。下坠的惊悸感竟是那么清晰地留在体内。醒来时，我拼命发抖。点一根烟，狠抽几口，却再无法入睡。窗外，黑暗慢慢消失，天色逐渐变亮。
　　轻易迷上抽烟。
　　不忍年迈的母亲担心，我只要她看到花蕊般娇嫩的女儿，而不是尚未开花便已枯萎的残败。于是，每个晚上，痛苦到无法自抑时，我会躲进厕所里，锁上门，在马桶上点燃一根烟，看烟雾一截一截缓慢上爬。
　　痛得要命。
　　漆黑的小间里，火红的烟头好像一只孤兽的赤眼一明一灭。水龙头开着，流水声如时间一般轻缓地划过。每一滴水，却再不是原来那一滴。
　　我流泪。呜咽着哭泣。
　　我好累。累得不愿醒来。
　　为什么每天都要让我睁开眼，睁开眼却看不到心爱的人？
　　我再走不出去，陷入明朝的那段日子。
　　每天过得浑浑噩噩。

　　如果，极速下坠可以让我体会到他抱着我的心跳该有多好？
　　我这样想着，从高楼上一跃而下。那一刻，困扰了三个月的心痛消失了。夜风吹打在脸颊上，我竟有幸福的感觉。
　　要么，请让我死，从此不知心痛。
　　要么，就让我活，从此与他相守。
　　我淡淡地笑。我并不害怕。

　　是生，亦或死，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

　　打开眼睛，梳着发髻的古装女子正笑盈盈地看我。我微笑，她也笑得羞怯；我皱眉，她亦楚楚动人。
　　叮当当——
　　耳朵里，隐约有铃声醉人。那一串风铃，总能无风自起。转过头，一抹绿色收纳眼底。那个阳光灿烂的晌午，红牙将它放入我的手里，指尖擦过掌心。从那时起，这铃声，再未间断。
　　一切与记忆俨然一致，却又是如此天壤之别。
　　我沉默，镜中的女子淡笑。
　　“蓝姑娘，搽一点玉华花粉吗？”小红在我的发髻上斜斜插入一支翠发簪。她垂下头时，露出的一截纤颈似雪，几缕发丝状似凌乱地垂坠下来。我眯起眼，心念一动，欧阳府的下人竟也能这般娇艳动人。
　　“蓝姑娘，这是最上乘的脂粉呢，今儿一早大少爷专程交代我拿来为姑娘傅面。”
　　“还是留待日后老得吓人时再说吧。”我打趣她。
　　“可是……”小红撅起嘴。
　　“你果然不会用那些东西……”乍起的声音让我转头望去，竟是欧阳蓝月站在门口，笑意盈然地看着我。
　　“什么时候来的？”我招招手，让小红退下。
　　“刚到一会儿。”他大步进来。
　　“这几日可还住得习惯？”欧阳蓝月在我身后停住，不再上前，我却没有转身。视线在镜中交汇。
　　“好或者差，有区别吗?
　　他面无表情，视线与我纠缠，固执地缠绕在一处，我终于别开头。
　　“至少我会担心。”他说话的同时搭上我的肩，硬生生转我过来，与他面对。“聪明的女孩，若是性子太烈，只会把自己逼入死胡同，晓枫。”
　　“你是说我很聪明吗？”
　　“你该明白我的意思，晓枫。”他缓缓摇头，“让我说什么好？你这么固执，你和红牙，竟是同样的性子……”
　　红、牙……我几乎要咬牙切齿，你也该知道，我不乐意听到这二个字，更不要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你又是什么意思？”我沉下脸。
　　“这一次回来，你已经见过明月和婉容了吧？”他看着我，眼里似隐藏了更深一层意味，“其实，欧阳府和谢家的渊源早在六年以前，上次你未见到明月，是因为她去了谢家。”
　　“还有呢？”我说，“红牙的亲事早已是注定的？”
　　“父母之命。”
　　原来如此……我忍不住苦笑，蓝月的父母在六年前已经过世，这门亲事，必然发生在更早以前。好你个红牙，竟还招惹我……
　　“我不愿意看到你对红牙心生怨怼，希望你了解一切早已注定。”
　　注定我被耍吗？
　　我看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直到他转开头。
　　第一次，是他强求来的缘分。这一次，则是我的强求。
　　我们注定了有、缘、无、分。
　　我站起身，在敞开着的窗前站住。
　　天气更阴寒了，这个季节，该是赏菊的时候吧？
　　转过头，清风倾斜着刮起的刘海，在前额轻轻舞蹈。面前的欧阳蓝月正端坐于铜镜前，低头敛目。光线在他的脸上制造了一半明亮，一半阴暗。明亮的一半，我懂，他的温柔如昔。对我而言的三个月，于眼前的蓝月却是六年之久。六年，并非一个短暂的数字。或许在我伸脚跨步的同时，他们每一个人已从我身边经过，奔跑而去。
　　我并非怀疑蓝月……而是无法相信这间隔了整整六年的差距。
　　关于那场劫难，我需要一个真相。
　　“蓝月。”我提高嗓音，“府里的下人，有几人识字？”
　　欧阳蓝月诧异地抬头，眼里有浓厚的笑意渗入，“小丫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六年前那一场劫难之后，红牙大病，你则失踪，这一切让我必须正视整个欧阳府的安全问题。欧阳家世代经商，虽向来少涉及江湖恩怨，却免不得结下几笔商仇。那日之后，我重新招选出一批下人，专门请塾师教他们读书识字。欧阳府虽然不必要重兵把守，但关键时刻必须有人能将消息传出去，我决不允许六年前的事再次发生。”
　　这就难怪小红提到“私塾先生”是一副熟悉的口气。
　　“剩下来的，就是等你回来。”
　　闻言，我突然笑开，“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不回来，或者‘无法’回来呢？”
　　“你忍心抛下这里的人吗？”欧阳蓝月一副了然的模样。
　　确实，难以割舍……
　　我仰头而笑，一双眼睛化作二勾新月。
　　“不要想太多。”欧阳蓝月走上前来，手掌轻拍上这个沉静的女子肩头……明明是这般纤细的肩膀，他又怎忍心让它负荷太重？心底有丝丝的疼划过，他张开嘴，嗓音嘶哑，“晓枫，欢迎回家。”
　　猛地转头，看他，他的眼里，只我，一人。
　　这句话，让我等了多久？
　　泪水猛地冲刷上眼眶。
　　为什么说这句话的人不是他？为什么用这对眼眸看我的人不是他？为什么他的温柔已然不在？或许欧阳蓝月没有说错，我一直倔强地将自己禁锢在死胡同里，固执地以为只要回来，便能与他从此相守。
　　生离死别。
　　若死，从此不知心痛。
　　若生，却是不得不割舍他。
　　为什么我们明明咫尺相隔，你却已经遗忘曾经的你是那样地……爱我？
　　“小丫头，别再倔下去了。”他的手拍在我的脸上，像最亲密的人一样给我鼓励，那是一种怎样的温度？似太阳的光辉，舒适得让人想哭……
　　“我该回去了，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蓝月……”下意识地，我捉紧他的衣角。
　　第二次了，在我最痛苦时，付出适时的温暖，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我如是温柔？
　　手指，一根再一根逐渐松开，我缓缓放手，我选择微笑，我不能再依赖他的温柔，我必须放开他。
　　“对了，有空去西园走走吧。”欧阳蓝月的话语打断我的沉思，他在门口停下，带着微笑，他半眯的眼里，有一种叫“意味不明”的东西正在蔓延，“今年的秋菊比往常开得更艳美，所谓‘芳董百草，色艳群英’，你去看看吧。”话毕，转身而去。
　　门，轻轻合上。
　　我微皱眉头，思索他话里的深意。

　　欧阳蓝月停在门外，手指抚上一片衣角，摸到一小块不明朗的皱褶。
　　那个小丫头，终是回来了。不变的容颜，倔强的神情。晓枫，我自会成全你的心意，他望天而笑，已经过去六年，又是赏菊的季节了。

　　***

　　农历九月，正值晚秋，菊花娇艳非常。所谓“菊月”，确是赏菊的时节。
　　西园内，花色姹紫嫣红。一团一团，一簇一簇。有些明艳似虹，有些洁白赛雪。清风送爽，菊花更是龙飞风舞，生机勃勃。满园子里溢满了香甜的气息。风过影动。探头的是汹汹怒放，款摆的是含苞待放。
　　花丛间，立有一人。漆黑发束，雪白儒巾，一身黑色大袍随风摇动。雪白的肤色，微挑的凤眼，艳红的薄唇，唇片上淡然勾起一弯凉月，那番风情竟是说不明的咄咄逼人。整园的菊花，似将他裹着藏着，香气更见浓郁。
　　阳光泼洒，清风徐徐。
　　欧阳红牙习惯性地略微眯眼，望去。那明艳艳的菊花深处，竟有一蓝衣打扮的女子。绚丽的花色并未掩去她的身形，那一抹淡蓝竟是深邃地刻入花团锦簇中。风动，过肩的长发肆意而舞。发髻上的一枚蝴蝶簪微颤，仿若听到蝴蝶展翅的声音。但见她伸出一手，五指纤纤，掬起一枝半黄半红的鸳鸯菊，凑脸而去，缓缓合眼。
　　他竟觉得，心跳加速。
　　那女子全神贯注于手中的菊花，一副别无旁鹜的模样。他心底竟无端生出几分柔软。那样无垢的全心全意，怕是她已将整个身心全寄托给那花朵了。

　　满园秋色关不住，一阵浓香扑鼻来。
　　心神为之一荡。
　　我放低手中的菊花，细细端详。
　　那花瓣纤细修长，犹如根根丝带，舞动在风里。花色呈半红半黄，似朝霞中冉冉而升的初阳。这可是“鸳鸯菊”？阴阳双色，调和而成。我淡笑，拾起身子。蓝月的提议果然不错，自然的美景足以令人忘却尘世的一切烦恼。
　　“果然是芳董百草，色艳群英……”
　　这片菊田，足以证实此诗非虚。果然是凌霜怒放，蕊寒香冷……
　　笑容，顺了这一片花海游走，清风徐徐吹拂，前额上细织的碎发顽皮地舞起。
　　猛地，视线顿住。
　　那是……那个人是……

　　“有空去西园走走吧。”耳边是蓝月颇有深意的叹息，“今年的秋菊比往常开得更艳美，去看看吧……”
　　眼里，只有那菊花环绕里的一道人影。喧嚣不在。风景不在。除却那人，什么都不剩。
　　“……红牙……“我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漫天花影里的他突然转头，微挑眉尖，朝我而来。
　　手在唇上，感到臊热，无端地，整个人竟似喘不过气。
　　三个月……不，是六年，六年未见，你好吗？我张张嘴，却再发不出声音。
　　欧阳红牙终于停步，眼眸却是半眯，上上下下近乎无礼地打量面前的女子。“想起来了。”有些深意地笑起，“那日口出狂言的人是你吧？如果某一天，‘你’要我死，我会不会乐意听从，恩？”他鼻翼里哼出一声，“胆子倒是不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