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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致亲爱的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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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展昭接到这份手写的和离书是很多年以后了。
他在胡同口经营一家书店,卖些经史典籍的残本。
秋意渐浓,门前的桂花树开得正盛。
邮递员摁着自行车铃声叩响了他的房门,展昭有点意外,不知道有谁会寄信给他。
——鱼猫亲启。
笔锋辛辣、形容潇洒。
展昭怔了片刻,山呼海啸的记忆打破恬静的秋色。
——年少不经事,青年皆气盛,中年犹未归。而今种种,非我所愿。若有他爱,任凭婚娶,绝无争执。
他收了信,规规矩矩地折进信封里。
秋日气爽,风轻云淡,他躺在树下的藤椅中,收了折扇。
似有故人入梦。
章二:
“打死他,打死他,野人!”
“脏死了,臭叫花子!”
“呸,哈哈哈打中啦。”
众小孩鼓掌叫好,又纷纷效仿起来,捡起石子、土块朝窝在墙角的人丢去。
年岁不大的孩子紧紧地缩在角落里,小小的一团瘦得只剩皮包骨。他抱着头,坚硬的石子砸得他骨头疼,可是他没有力气反抗。捡来的馊饭早就洒在地上了,又不知道要饿多久。
他狼狈不堪,却忍不住透过指缝,偷偷去看包子摊。
搭着白汗巾的摊主一掀笼盖,白茫茫的热气争先恐后涌出来,白面的麦香和油润的肉馅令人食指大动。
脏兮兮的小脸上生着一双亮晶晶的眼,可是很快,那眼中的期待又一一熄灭。
娘亲教过他,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偷窃更非君子所为。
他努力让自己想些别的,却控制不住直勾勾地望着包子摊。
嗯,机会来了!
他陡然生出一股力气,拔腿就跑。
围着他的众小孩立时恼了,“还敢反抗,给我追!”
“烦死了,能不能别跟着我!”
“小五哥!外祖很想你,我们一起回去吧。”扎着双马尾的女孩摇摇男孩的手臂。
男孩不及反应,一团乌黑直愣愣地撞过来。
看着气势汹汹,却没什么力气。
白玉堂微微低头,瞧见衣襟上的黑印子,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越皱越紧。
丁月华惊得瞪大眼睛,急忙掏出手绢,在白色的小西装上擦来擦去,“呀,小五哥,要不先回家换一件?”
他被烦到离家出走来着,怎么能回家?白玉堂这口气越积越多,怒气冲冲地去找罪魁祸首。
“喂,这包子是五爷的!”白玉堂一脚踢掉被人捡起来的包子。
小孩蹲在地上,小手里还残留着包子的香软。他愣愣地抬起头,这小男孩长得好看却凶巴巴的,他急忙指了指地上,生怕被人误解为偷和抢。
“这是个哑巴!”其余儿童哄堂大笑。
小孩手忙脚乱地比划,白玉堂看得有趣,于是蹲下来,“你是说是你捡的?”
小孩眼睛一亮,猛烈点头。
“嘁,五爷扔掉那也是五爷的!”白玉堂一改刚才的耐心,恶狠狠地重申所有权。
多好的包子啊,怎么能浪费。小孩扶着膝盖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盯着地上的包子。
“小花猫脏兮兮,不逮耗子不讲话。小哑巴傻兮兮,不爱干净爱讨饭!”众小孩追着刮脸,丢着手里的石子。
小孩去无可去,只能缩在角落里,留一个瘦骨嶙峋的后背。
“滚开,滚开,都给五爷滚开!”白玉堂心情坏,更不知道都到家门口了,怎么又让司机转回来了,“喂,给你的。”
油纸包里是个油汪汪的鸡腿。
小孩抬起一半的手又放回去,摇了摇头。
“嘁,还挺有原则。”白玉堂轻哼。
小孩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这人凶是凶了点,但是心眼不坏。
“那怎么办?你是想冻死饿死?”白玉堂翻白眼。
小孩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划着地面,他不知道啊,他也很茫然,可是他不能死啊,这条命是娘亲拼命护下来的。
“啪嗒啪嗒,”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发不可收拾。
“哎,你别哭啊。”白玉堂最不会和哭的人相处了,他挠挠后脑勺,“你哭,我可走了。”
一步两步,白玉堂被惯坏了,脾气坏,却善良讲义气爱管闲事。
他重新走回来。
小孩低着头,急忙拿手背擦眼泪。
“别擦了,越擦越脏。”白玉堂嫌弃,抽出口袋巾递过去。
小孩顶着脑袋摇了摇头。
“看起来也不傻啊,你跟我回家吧,我缺个书童。”这年头早就不兴书童了,白玉堂就是缺个恶作剧的对象。“你做我书童,我管你吃管你住管你穿,每月还给你五块大洋!”
书童?那是不是可以继续上私塾了?小孩猛地站起来,狂点头。
白玉堂有点意外,心里不爽了,敢情是个小财迷。
章三:
白小少爷自个就是个孩子,又领了个脏兮兮的孩子回家,还是个不会讲话的。
白家上下别提多嫌弃了,尤其是带着小孩去换洗的佣人。
白玉堂正在练钢琴,一回头,原本一板一眼的吴婶眉开眼笑地抱着个小孩,门口挤了一堆人正往里张望。
小孩瘦瘦的,看起来很轻,可是粉雕玉琢的小脸带着婴儿肥,眉眼间也不知哪来的正气。
“吴婶你哪来的孩子?”白玉堂皱眉,这么晚了一群人干嘛挤在这儿,幸好爹地不在,否则要罚他们不守规矩。
“小少爷,你带来的啊。”吴婶放下小孩,“我问过了,这小孩叫猫儿。”
“哪有这么奇怪的名字?”白玉堂生气,“他会说话?那干嘛装哑巴骗人?”
“不是,他比划的。”吴婶叹气,沐浴完的小孩干净又好看,礼貌又讨喜,就是命不好,“乡下人都说贱名好养活。”
“那也是二狗四丫的,怎么有人叫猫儿?”白玉堂凑过去,“你给我比划比划,你叫什么?”
小孩瞪着眼皱着眉,好半天,才迟疑地抬起手腕,两只手分别露出三根手指,放在两颊边。
……就还挺可爱的。白玉堂挥挥手,挥退众人,接着问,“你多大了?”
八岁。
嘁,比他还大一岁。白玉堂戳戳他胳膊,“那你挺瘦的呀,你肉都长脸上了?”扯~~~
“唔,”猫儿眼泪都被扯出来了,忍无可忍地挥手打掉白玉堂手腕。
“嘁,你还敢反抗?”白玉堂恼了,气得扬起手来。
猫儿急忙捂住脑袋,蹬蹬蹬地跑到墙角缩起来。
白玉堂蔫了,想去安抚又觉得放不下面子,于是坐回琴凳上,哐哐哐地乱弹一通。等他气消了,去看猫儿。
这一看,他又生气了!这猫儿干嘛捂着耳朵?他弹的有那么难听?
可是猫儿睡着了,长睫毛跟排小刷子似的。
他架着猫儿的胳膊,想把人拖到地毯上。
还没到目的地呢,猫儿醒了,溺水的猫儿一样手脚并用地扑腾起来。他见过,犯了错的人都会被父亲的手下这么拖下去受罚,可他没犯错!
白玉堂恼了,气得一撒手。
“咚,”猫儿的脑袋磕到了地板。
好半天,猫儿才做起来,委屈巴巴地一撇嘴。
“不许哭!”白玉堂凶。
他没想哭,他才不会哭!疼而已!猫儿盯着白玉堂。
白玉堂背着手走到大床前的地毯上,脚尖点了点,“你今晚睡这儿!”
也好吧,比风餐露宿的好多了。猫儿一骨碌爬起来,走到地毯上规规矩矩地躺下。
嘁,小顽固。白玉堂回到床上拉高被子,半夜偷偷爬到床尾去看猫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猫儿换了姿势,可怜兮兮地蜷缩在一起。
白玉堂这一觉睡到天亮,法文老师都已经到书房了。
他被人伺候着穿衣洗脸吃早饭,等终于清醒了,才问道,“猫儿呢?”
“猫儿帮老林浇花呢?”吴婶回答,刚想夸两句孩子乖巧勤奋,小白少爷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把他叫过来。”白玉堂生闷气。
等猫儿到了餐厅,白玉堂跳下椅子,“你书童的本分做好了吗?浇什么花?”
可是昨天大家帮他洗漱,给他东西吃给他衣服穿,他要表达感谢,不能白拿啊。猫儿一抬眼,白玉堂就知道这家伙想什么。
“你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五爷家的。要感激也得感激我,”白玉堂小手一指,“快去给我收拾书包,一会儿要去上课。”
白玉堂聪明,什么都学得好学得快,但是最讨厌经史子集这些老学究的东西。
“过来,”白玉堂托腮,目光落在收拾书本的猫儿身上,“你会写字吗?”
猫儿点点头。
“那你写给我看。”白玉堂把毛笔递过去。
猫儿接过笔,郑重其事地卷起袖口,蘸了蘸墨水,又沿着砚台边抿抿毛笔。
“嘁,架子挺大。”白玉堂趴在桌子上,伸着脑袋去看,“写呀。”
写什么?猫眼亮晶晶的。
“随便写。”白玉堂催促。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虽不老练,但已能窥见行楷的起承转合与潇洒。
“行啊你,”白玉堂拿起宣纸,待油墨风干,不觉念出声,“你读过书,谁教你的?”
猫儿想了想,觉得是两个问题,于是一一写下——私塾,外祖。
“私塾读书,外祖教你的字?还是这个?”白玉堂一弹宣纸。
——君子之道。猫儿一笔一划地写。
白玉堂放下宣纸,他最讨厌的东西好像变活了,他不太理解君子,不喜欢规则和规矩。但好像这些东西并没有那么讨厌。
“你写一写我的名字!”白玉堂托腮。
猫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不会这么久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吧?你怎么当的书童?一点都不细心。”白玉堂不开心了,这就叫做不关心!他对猫儿那么好,什么事都想着猫儿,猫儿却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猫儿低头。
“羞愧了,惭愧了?你道歉我就原谅你。”白玉堂洋洋得意,“哎?你知道呀。”
“白玉堂”三个字出现在宣纸上。
白玉堂高兴了,半边身子趴在书桌上,“等等!”他凶巴巴地点点一旁的书本,扉页上大喇喇“白玉堂”三个字,“你耍赖!这不算!”
猫儿重新沾了墨水,写下“泽琰”二字。他听白玉堂的国文老师这么叫的。
“你知道这个?”白玉堂兴奋地亲了一口猫儿额头,“乖猫。”
“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上过学读过书还写得一手好字,白玉堂信他叫猫儿才有鬼了。
猫儿脸色红彤彤的,一边写一边平复心情,新派的小孩们都是很热情的,拥抱和亲吻是很正常的事儿。
“展、昭?你叫展昭?”白玉堂心情愉悦,坐回位子上,另起一张宣纸,用潇洒不羁的行书字体,写了两个名字—白玉堂、展昭。
“好了,你来!”白玉堂离开椅子,拉着展昭坐过来,殷勤地铺开宣纸,“瞧见没,模仿我的字抄写《论语》,明天要交的。”
白玉堂说完,一溜烟跑没影了。
白家晚上有宴会。
展昭被悠扬的音乐吸引,跳下椅子,趴在窗户边。
绿茵茵的草坪上衣香鬓影,香甜的蛋糕摆满了长桌。
有人在河边拉小提琴。
而另一边的草坪上,以白玉堂为首的小孩子们正在玩游戏,像是高尔夫。
展昭从画册上看来的。
不好,被发现了!展昭急忙躲到窗帘后,又忍不住探出头。
白玉堂却正等着逮他,凶巴巴地在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展昭从窗台上爬下来,揉了揉手腕继续抄写《论语》。
章四:
白董事长的应酬多,白玉堂的行程也多,再加上要上小学了,大部分家庭授课都暂停了。
展昭常常一天到晚都见不到白玉堂。
他不能跟着白玉堂一块上课,于是像颗旋转的螺丝,在厨房、花园里来回奔波。
这天,白董事长宴请商会成员及家眷。
厨房缺人手,展昭跟着忙了一天。
他忙完甜品台,又被吴婶唤去上菜。
“当啷”,“砰”。
盘子碎裂人摔到。
偌大的房间一时安静。
白董事长坐在上首,有些不悦。他虽有个视规矩为无物的儿子,但自个即讲规矩。
管家一使眼色,众人默不作声训练有素地收拾完毕。
展昭被人挟起来带下去。
酒足饭饱后,白董事长和一群人去书房议事。
家眷回到花园。
“哟,老五,这不是你那笨书童?”白玉堂有四个从小长大的兄弟,论年龄他最小排第五。大哥卢方的父亲是奉系要员,驻守上海、浙江一带。但论恶作剧,四哥蒋平才是好手。
白玉堂从刚才就不开心了,也不知是恼展昭给他丢人找事,还是恼其他的。
“站起来,笨死了。”蒋平踹一脚展昭。
展昭敏捷地躲开,站在河边,仰着小脑袋看这群光鲜亮丽的小少爷,“刚才,是你绊的我,我才摔的。”声音不大,但铿锵有力。
“哎呦,你还挺会讲理。”蒋平一戳展昭肩膀。
蒋平伸脚这事儿,白玉堂知道,他当时就踹了一脚蒋平。
“是你有错在先,你要道歉。”展昭义正言辞。
“这不挺会说的,老五你骗谁啊?你不说他是哑巴吗?”蒋平瞅瞅白玉堂脸色,一脸恍然,幸灾乐祸地看着展昭,“你骗人?你惨了!”
“哇,说谎大王!”有人起哄。
“这都多久了,老五你不挺精明的,被个笨蛋耍了这么久。”蒋平向来喜欢刺激白玉堂。
“闭嘴,”白玉堂咬牙,上前一步,“你会讲话?”
展昭点头。
“你骗我?”白玉堂皱眉。
展昭摇头,他不是故意的,只是不想讲话。他不讲话就不会被坏人发现了,那么父母就不会死在父亲赴任的途中。他有点难过,讷讷地低着头,一时忘了被戏耍的事儿。
“说话!”白玉堂怒吼。
不讲!展昭七分恼怒三分委屈地瞪一眼白玉堂。
“反了天了,一个书童还敢瞪人!”
白玉堂回头瞥一眼大呼小叫的人,继续看着展昭,“我让你说话!”
不说!白玉堂越凶,展昭越倔强。他偏过头不再看白玉堂。
“小混蛋!”白玉堂怒骂,“今晚不许进门。”他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坏蛋!骗子!”起哄声渐起。
“噗通”一声,有什么东西落水了。
白玉堂加快速度,回到房间,重重地关上门,倒在床上生闷气。展昭就这么不想跟他说话?
展昭全身都淋湿了,挣扎着从水里爬出来。
而把他推进河里的人早就没影了。
他蹲在河边想了又想,他没有故意不讲话,但他好像也是有点过分,一会儿去和白玉堂道歉好了。
人群散去,热闹散去。
展昭今天闯了祸,没人敢来照顾他。他磨蹭到门口,大厅里灯火通明的,他不敢进去,他的衣服还流着水,一定会弄脏地板的。
天一亮,展昭也醒了,他惊喜地发现衣服干了,于是跑起来,想去找白玉堂。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前方,拦住去路。
车上下来个儒雅的白面书生,戴着叮当作响的链条圆眼镜。
书生上下打量一番他,“年纪大了点,长得是挺好看。告诉白董事长,这个情他要记得还我。”一开口,嗓子跟掐了尖似的。
展昭下意识往回跑,想去找白玉堂。
“哎,别抓,再给我撞坏了,让他去,我在这儿等着。”书生抱臂倚在车门上。
展昭一路小跑,跑到白玉堂房门前。
他还没来得及敲门,白玉堂从里面打开了。
“有事?”白玉堂还在生气。
“我……你……。”展昭指了指外面。
“我知道,我爸说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想送你去学点东西,我知道了。”白玉堂打个哈欠,挥挥手走了,“晚上接你回来。”
展昭心里七上八下的,他讨厌死这人身上的脂粉味了,不要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筋骨还算柔软,想我梨园从不收半路出家的弟子,一会儿到了园子,亮一嗓子,也让小爷瞧瞧,是不是成角的料。”书生翘着二郎腿,磕磕烟袋。
展昭进了园子,穿过一院子舞刀弄枪的小孩,径直进了堂屋。
坐在上首喝茶的人他见过,说是大师来着,去白家唱过堂会。
他摸着扳指,上下打量一番展昭,“莫不是说笑,这孩子万不可能能成角儿!”
“爷,您这儿说哪的话?白董事长的情咱可得领。”书生频频使眼色,成不成角事小,就算是个小打杂的养在园子里那也得养。
“筋骨柔软但脊背不弯,打断了也弯不起来。我梨园虽是下三滥,但也不是谁人都能进。我教得多了法子用了,早晚成冤家。”他频频摇头。
展昭尚且懵懂,只以为学门手艺。他等到天黑,也不见白玉堂来接他。
秋去春来,展昭吃尽了苦头,这腿才弯了下去。
章五:
展昭十八岁,第一次登台,扮得是小生。
他学艺不精,没有天赋,只能给师父热热场子,可这场子偏也热不起来。
他这一罚,便是跪着碗底顶着水跪到天亮。
“给五爷起来!”白玉堂留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看展昭,从前他吃了闭门羹,一气之下不告而别。可他还是放不下,他拉展昭,展昭不起。
“砰砰乓乓”一顿胡闹,把瓷碗砸个粉碎。
书生班主,哦不,先今叫经理,王经理闻讯而来,“哎哟,我的小爷,哪来的风把您给吹来了。”
“让他起来!五爷的人你也敢罚!”白玉堂揪着经理的领子,漂亮的眉眼俱是寒意。
经理一激灵,赔笑,“爷,您这就错怪我了。这可是他们师徒之间的事儿,我插不得手。”
梨园的规矩,尊师重道,师父就是天。
白玉堂气得牙痒痒,“这师不拜了。”
“白少爷,当初是白家送我手里的,鄙人一眼便看透,我这小徒端不了梨园这碗饭,十年才能登台,一登台就砸了我的招牌。可不是我欠他的,可不是冤家?我养了他十年,教了他十年,岂是你说不拜就不拜的。”堂屋帘子后有人说话,嗓音十余年来不改色。
“人是我白家送来的,我白家要领走。”白玉堂语气倨傲。
帘子后窸窸窣窣的,来人捻着茶盏,挑开帘子,“命贱,人也贱。”
院子静得可怕。
展昭肩膀发颤。
白玉堂心里一惊,被凉水浇了个底掉,慌了,“猫儿,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很少道歉。
展昭跪久了,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看也不看白玉堂,收拾好满地碎瓷,规规矩矩地放好,回了房间。
白玉堂心头不爽,见谁都像吃了炸药。
也不知是谁扯起了梨园大师新带的弟子。
“展昭呀,前两天去大帅府唱堂会,惹了府上公子,下了大牢呗。”
管弦乐激昂澎湃。
“梨大师也够冤枉的,收了个关门弟子,结果是个废物,梨大师的花旦没传承下来,做个陪衬小生也唱不好。你说一个戏子,都去人府上唱堂会了,还清高什么?和他搭的小春兰,后脚不照样被请去了。你说他乱出什么头?哎,蒋四爷,你踹我干嘛?”
这一下,惊得众人去看蒋平。
蒋平嘘咳一声,“老五,白兰地你尝尝。”
“关哪了?”白玉堂似笑非笑。
刚才叭叭个不停的,一时愣住,“法……法租界。”
大帅府犯了事,关法租界了?白玉堂嗤笑,走到警局门口,又晃悠悠回来了,他不知道展昭还生不生气,承不承他的情。他转去梨园,又被梨大师鼻子不是鼻子的嘲讽一番。
他把人接出来,停在黄浦江大桥上,碰了碰展昭嘴角,“警察打的?”
展昭不答,扭头看着窗外。
“抱歉,让你吃这么多苦。”白玉堂心里发闷。
展昭推门下车,沿着黄浦江走。
“猫儿,展昭,你去哪儿?你不会想走回去吧!”白玉堂追上去拉展昭的手。
展昭一把甩开,冷淡地看着白玉堂,“你骗我。”
说好的接他回去。可是凭什么呢?展昭想,白玉堂和他非亲非故的,凭什么接他回家啊?而且那也不是他的家,那是白玉堂的家。
白玉堂愣了,不敢再去抓展昭。他是说过晚上接展昭回来,那天他玩得太累了,累得倒头就睡。等他想去接展昭的时候,父亲又不让他出门。
这一走,两人走了大半夜。
展昭头也不回地进门。
白玉堂见人回去了,实在走不动了,于是坐在门前台阶上抽烟。
他白玉堂到底是为什么这么作践自己?
结论是,他五爷乐意。
章六:
白玉堂性子倔,认定的事大多一条道走到黑。
乱世飘摇,到处都在打仗,反倒大上海一如既往的宁静。
白家想送白玉堂去香港读书。
白小少爷领带一抽,“不去,哪儿哪儿都没意思。”他年少时四处游学,看惯了花花世界,英文法文样样得意,就连日语也能说上两句。他窝在上海,有亲友在旁,才不寂寞。
白玉堂坐在包厢里百无聊赖,展昭很少上台,他来十次能有九次半扑空。
包厢吱呀一声开了,他正烦着,头也不回地怼,“五爷忙着,哪来哪去。”
“白少爷火气不小。”白锦堂叼着烟,丝毫不会看眼色,执着地关上门。
两兄弟心不在焉地盯着台上。
“什么时候喜欢听戏了?”白锦堂对着烟灰缸掸掸烟身。
“多事。”白玉堂轻嗤。
“找小昭?”展昭在白家的大半年里,白锦堂正在外留学,没见过几次面。还在信件上闹了个乌龙,笑他弟弟看着叛逆,还挺保守的,给自己找了个童养媳。
那时白玉堂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觉得白锦堂脑子有病。可是现下,他觉得有病的是自个。
“你在这儿看着有什么用?小昭签的是卖身契。”
这道炸雷堪堪砸在白玉堂头上,他脸色难看,“什么契?谁签的?”
“他自己。”白锦堂隔着烟圈看白玉堂,“梨大师压根就没想过收他做徒弟,梨园不养闲人,王经理拿了契约给他。展昭又倔又狠,倔的是梨园给他一口饭他承情,但只签十年,多一分都不签。狠的是自个在自个的卖身契上签字,他展昭是头一个。”
“我不知道,”白玉堂讷讷重复,“我为什么不知道?”
那时展昭才八岁,皮包骨的胳臂上才刚长出肉来。
“老爷子让人把他带走的,谁敢送回来?王经理更不敢把人赶走。”白锦堂起身,“公司上班、香港读书,你总得选一个。”
他哪也不去,白玉堂不知不觉地走到后台,在一片杂乱中,找到展昭。
展昭正忙上忙下地搬道具、送衣服。
“我来。”白玉堂急忙接住颤颤巍巍的兵器架子。
展昭满头大汗,也没逞强,等把架子放好,道了声谢,又混进人群里。
白玉堂站在一旁,看着忙碌的展昭,有点难过。他的出现对展昭来说是好还是坏?他从没想过展昭会因为他而吃苦。他总觉得,展昭这些年的苦难都是他造成的。
王经理闻讯而来,觑着白玉堂脸色,劈天荒地把展昭推出去,嚷着放他一天假。
展昭沉默,白玉堂绞尽了脑汁找话题。
等沿着月色走进戏班所在的小巷,展昭主动开口了。
“谢谢,”展昭踏前一步,回身看着白玉堂笑了。
那是一种温和的平静的笑。
白玉堂心里一紧,像乍然失控,又像山火撞击。他久久地凝视展昭。
“谢谢你,将我从生死边缘拉回来。”展昭痛失双亲,四下无依,年少的他唯有流浪,在陌生的人间挣扎求生。“你不必愧疚,戏班给我一口饭,我为戏班做事,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以后不要再来了。”
展昭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对着站在原地的白玉堂挥挥手,“再见,白玉堂。”
那是他第一次从展昭口中听到“白玉堂”三个字,却如吹开冰面的春风,叩开了他的心。
白玉堂想起很久以前,那时的猫儿乖巧但脾气大,会生气会委屈会笑,可从不记仇,不过一会儿,就又笑眯眯地和他玩在一起。
不单单是年少吧,也许猫儿将他当做亲人?朋友?甚至是唯一的依靠?
唯一的依靠?白玉堂鼻尖有些酸,他不敢这样想。
白玉堂去大哥那里借了一大笔银子,二话不说撂在王经理的桌子上。
王经理是旦角出身,翘着兰花指,晃着二郎腿,“少爷,这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他从前摸不清白董事长的意图,如今也不知白玉堂的心思。对展昭轻了,他难受,他才不是慈善家白养闲人;重了吧……他清清嗓子,着人去找展昭。
展昭弄清原委,拒绝得很干脆,“契约清清楚楚,我不会毁约。”
白玉堂恼了,气冲冲地追出去,拦住展昭。
僵持间,白玉堂叹气,“猫儿,我们回家吧。”
“白玉堂,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展昭皱眉,“我和经理的契约是有效力的,而且干干净净。”
“你瞎说什么?”白玉堂恼了,总觉得事儿一件又一件像打了死结,“你就这么愿意呆在戏班?”
“我自食其力。”展昭站得笔直。
白玉堂忍了又忍,终是没再说什么,他好像陷入一片混沌,不知道要如何对待展昭。可他很清楚很明白,他要抓住展昭,绝不松手。
展昭的生活彻底打乱,也不知白玉堂用了什么法子,一时间全世界都在逼他解约、离开戏班。
又常常在忙碌之后,被白玉堂的狐朋狗友强行带上汽车。
汽车停在外滩,展昭被蒋平拖着,上了一艘游轮。
游轮在举行化装舞会。
蒋平随意给展昭套上面具,急匆匆混进友群里。
展昭在陌生的环境里沿着栏杆向外走。
江上风大,夜色撩人。他站在甲板上,扶着栏杆,盯着被船身一波波荡开的水纹。
“给你。”横空递来一只水晶杯,展昭离开栏杆,接过来,也不去看白玉堂。
白玉堂斜倚着栏杆,“猫儿,戏班明天北上,你和戏班的契约自动解除。”
“北上?” 展昭一愣,他怎么不知道?
“有贵人请梨大师唱堂会,索性将戏班子迁过去。”白玉堂呷一口酒,不过时间提前了一些。
撩人的光影里,展昭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喝了一口酒,酒液入喉立时呛咳起来。
“急什么?”白玉堂起身,帮展昭顺着背。
展昭摇头,徐徐走到栏杆前。
江风吹得长衫烈烈作响。
白玉堂走过去,摘掉展昭的面具。
展昭一时不查,猫眼里有几分迷茫。
远处是深蓝色的夜与海,近处是花花绿绿的喧闹。
冲动来得快而简单。
亲吻轻而柔软。
白玉堂如坠云雾,却又不知说些什么,便只能逐渐加深这个吻拉长时间,免去解释的尴尬。
展昭觉得手心的汗水几乎浸湿栏杆。
“砰,”乍然亮起的灯光与拍照的声响惊醒两人。
展昭仓皇转头,看着那人携起照相机匆匆逃离。
白玉堂下意识地将展昭拉到身后,目光穿越窃窃私语的众人。漂亮的眉眼有些冷峻,他正想拉着展昭回房间。
游轮却靠岸了。
展昭急忙推开白玉堂,逃似的上了岸。
竟不知这一别是经年累月。
章七:
1920年开春,沪上学生闹事,恰恰撞了枪口。
包校长四处奔波,与教育部总长通了电话,可惜远水解不了近火。
最终这事儿落到了展昭头上。
展昭在学校担任文科助教,去年冬末才上任。他提着礼物,扣响大帅府门铃。
警卫例行询问,展昭报了名字。
他穿过气派的门廊,上了旋转楼梯,走进书房。
身着军装的人正背对着房门,在书架上翻找什么,听见动静,徐徐转过身来。高大俊美的军官一抬下巴,示意人下去。他放下文件,军靴包裹着的小腿颀长有力,几步走到展昭面前,“好久不见,我以为是同名。”
“好久不见,我以为是同名。”展昭走到桌子旁,将礼物放下,“包校长家乡的特产。”
“还有呢?”白玉堂走到沙发前坐下,伸手请展昭落座。
展昭想了想,“请卢大帅高抬贵手,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
“不懂事?不懂事还来谈政治,鼓吹所谓的新文化新思想?”白玉堂吐一口烟圈。他等了又等,展昭却不说话。
论沉着,他白玉堂远不是展昭的对手。
“放心吧,好吃好喝伺候着呢。只是上级的命令,我无能为力。”白玉堂烦躁地摁灭烟,心口里像是有团蚂蚁声势浩大地转来转去,“你没什么想说的?”
“白长官什么时候放人?”展昭眉眼温润,眼尾却带着凌厉的气势。
白玉堂总觉得展昭有些不一样了,从前在逆境里也坦然处之,可是此刻,看似温和的青年是一把玉色的剑满是棱角。
“放放放,现在就放!”白玉堂来气,风风火火地走到门口交代几句,又风风火火地走回来。
展昭起身,“打扰了。”
“就完了?”白玉堂一口浊气闷在胸口,咬得牙齿都快碎了。他快步追去上去,把门挡住,一步步逼近展昭,“你去哪儿了?”
“回家。”展昭一问一答。
“家?”白玉堂狐疑。
“我舅舅找到了我。”展昭不禁握紧手指,其实他十二岁那年,外祖一家已经找到了他。他外祖是最后的翰林学士,父亲是外祖的门生,原本是要赴京上任,结果中途出了意外,被暗杀于沪上小旅馆。父母拼死护住他,他孤身一人流浪于上海,然后遇到白玉堂。
“什么时候?”白玉堂皱眉,展昭走的太突然,好像蓄谋已久。
“大概一个月前吧。”展昭沉默片刻,胡乱编造了一个日期。他不想去想,舅舅要带他走的时候,他出于什么心理以“契约”为借口留在上海。好像是在等人。
展昭看着白玉堂,“北京局势并不乐观。”
白玉堂眉间一松,倾身靠近展昭,“你关心我?”
“告辞。”展昭退后一步,微微躬身。
“行啦,”白玉堂长臂一展,拦住展昭去路,得寸进尺地从身后抱住展昭,蹭了蹭展昭后脑勺,“我有点想你。”
展昭不答。
“那是个报刊记者,他没敢登报,只是把照片记到家里,我爸生气。我一气之下,离开家里,接受了卢大哥的请托。”白玉堂三言两语。
“我不是有点,我是很想你。”白玉堂搁在展昭肩上,叹息一声。
“嗯,”展昭回应,不去北京来上海,就算想自欺欺人,但事实昭然若揭。
白玉堂出门,走到一半又回去换了变装。
一群学生如临大敌,一时间校园里风声鹤唳。
“先……先生不好了,白……白白来了。”展昭才走出图书馆,学生着急火燎地说不出话来。
“白什么?”展昭疑惑。
“白玉堂呗,”白玉堂站在树下,有些不满,他又不是豺狼虎豹,至于被吓成这样吗?
学生藏到展昭身后,展昭安抚两句。
“进来吧。”展昭伸手,免得再吓人。
展昭办公的房间有一整面墙的书架。
白玉堂逡巡片刻,瞄一眼书桌上的杂志。他背着卢大哥看过,挺有意思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展昭手中不停,誊抄图书馆目录。
“看看这个,”白玉堂递过去一本书。
展昭翻了翻,一本旧式民风习俗,觉得不感兴趣,便放到一旁。
“起来。”白玉堂不乐意了,将展昭撵下椅子,铺开宣纸,蘸了笔墨。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展昭拿着水杯过来,差点没被呛到。
白玉堂的字比从前好看多了,修得还是行书,但笔锋潇洒辛辣。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白玉堂一笔一划落笔,签下“白玉堂”三个字时,明显放慢了速度,显得郑重又小心。
“该你了。”白玉堂递过笔。
展昭接过来,掩饰地虚咳一声,郑重地在一旁写下“展昭”,于是另起一封,他来执笔,白玉堂签字。
再两厢交换。
“傻,”展昭跟在白玉堂身后,默默腹诽。
没受过风浪的公子哥,总有一千种吃饭的噱头。
从窗口望去,能看见黄浦江上的游轮。
展昭禁不住想起那个轻却烙印一般的吻,他脸颊发热,忙低头去对付牛排。
那封傻里傻气的婚书,在展昭的胸口存放了很多年。
章八:
1920年初夏,卢方、白玉堂五兄弟北上。
1920年7月,北京、河北局势紧张。
十日后,皖系战败,退出权力中枢。沪上五将之首卢方率余部退守浙江。
大浪滔滔,音信绝。
展昭在浩如烟海的图书馆剥丝抽茧,决定随包校长一起转入地下工作。
大厦将顷,虽险象环生但终有月明。
章九:
巷子偏僻,大多时候较为安静。
“嘀嘀”两声,轮胎辇过路面,黑沉沉的阴影一般遮住秋日余晖。
“咚咚”,有节奏的路面敲击声听起来和脚步一致。
风吹过,桂花落在橘色猫咪的头顶上。
胖胖的橘猫与藤椅上的主人一起睁开眼睛。
“别来无恙,我以为是同名。”高大俊美的男人双手搭在手杖上,漂亮的眉眼有岁月的痕迹,却比从前更有魅力。
展昭抱着猫咪站起来,喉结动了动,却只道,“别来无恙,我以为是同名。”
“展先生可有家室?”白玉堂问得云淡风轻,手却紧紧攥住手杖。
“从前没有,此刻有了。”展昭放下猫咪,捡起和离书,递出去,“一直都有。”
白玉堂笑了,走上前来,挑眉,“我没签字。”
“我也没签。”展昭鼻尖有些红。
白玉堂叹气,张开手臂抱住展昭,“傻,难过什么?”他的小腿受过枪伤,走路是有些问题,但并不重要。当年父亲看到照片时怎么说来着?要打断他的腿。事实证明,腿就算断了,他照样要细水长流、声势浩大地喜欢展昭。
“我不是有点,是非常想你。”展昭知道白玉堂活着是1920年之后的第三年,他在资助地下工作的名单里看到了一个名字,叫做锦毛鼠。
他那颗如浮萍一样的心才落到了实地。
“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白玉堂加深拥抱,他找展昭找了很多年,直到和包拯见了面。
“可是我说过。”展昭回抱住白玉堂。
白玉堂想了又想,“骗人。”
亲吻来得猝不及防。
白玉堂失笑,那时年少,守旧的展昭大概不像他,亲吻和拥抱都热烈且随意。
可是有一次,展昭亲了他的脸颊。明明那天上午他还惹展昭生气来着。
章十:
而每一次离别,只会让我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