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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渡雀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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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醒来的,才叫做梦。
而一睡不起的,叫作死亡。
“若换作是你,是会选择美梦一场后照旧颠簸一生,还是换得梦中一世安逸再不愿醒?”
——观山海
昏暮夜为土,朝昼日为金。
世有一妖灵,外貌如麻雀。夜幕时分朴素如常,待天光大亮,即可褪去一身素羽,焕发为金雀。
此类妖灵,唤作“渡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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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在妖界是出了名的。她的有名不仅在于其灵力强盛无比,也在于她的与众不同——明明比所有妖怪都厉害,却不愿争强,自愿在人间开了一家茶馆,唤作“观山海”。
但别人酿酒,她酿茶,还是以魂酿茶。
不过这般奇怪的茶,却是十分受到妖怪们的青睐。只不过,有的妖怪进去后,就再也没出来过了。而那些出来了的,脸上不是挂着泪,就是溢满了幸福的神情。
到底在“观山海”里面发生了什么,也只有那些客人才知道了。
听说暮还有一个孩子,却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只知道天上的风神对这对母子格外关照,总是时不时下凡来看望他们。
神也能与妖怪和睦相处,这种事情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但此刻,他还是负着夜色从别处赶来,定定站在了这家奇怪而又神秘的店门前良久,并且一脚踏了进去。
不想观山海内的陈设也很奇怪。别人家的店中都摆放着木桌木椅,她家却是石桌石凳,并且室内屏风上不是画着泼墨山水,就是常青绿林。
像是一脚踏入了山中林野,耳边甚至有汩汩流水声传来。他转头去看,才发现原来是几根削去了一半的竹子拼接成了一条河的模样,流水潺潺从竹上淌过,汇集到墙角一隅的池中。
池中有荷花,还有浮萍,俨然似是一片小小的湖泊生在了观山海内。
他想,这位暮老板一定是位极其喜爱自然的女子,性子应是偏温婉些,否则也不会弄出这么个诗情画意的地方来了。
未曾注意到的是,靠窗子的那张石桌上躺了一只模样奇怪的小妖,浑身长满了白毛,圆圆的,像个球,偏偏耳朵上又长了两个小小尖尖的赤色犄角,不似龙也不似鹿,眼睛如绿豆小,颜色比墨黑。
好奇怪的小妖。
他竟从未见过,也闻所未闻。
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小妖懒懒打了哈欠,下一刻喊开了嗓子,声音细细的,像是出生不久的小狗般:“暮!接客啦!有客人来啦!”
那小妖话音刚落,下一刻泼墨的屏风后立马闪出一个女子来,手上抓着一根鸡毛掸子,明明长相十分好看,偏偏神色却是异常凶悍,嗓音也大:“说了多少遍了白竹,要喊我娘!”
被唤作白竹的小妖淡淡瞥了女子一眼,而后继续躺在石桌上晒着月光,不做声。
暮正气的要冲上去打儿子,突然间发现了一直默默站在大门处的他,于是高高举起的鸡毛掸子慢慢放了下来,脸上怒气褪去,溢上了笑:“呀,来客人了。”
他回以一个极其清淡的笑容,又重新细细打量起面前的女子来。
显然这暮老板和自己起初预想的性子要差太多,然而外貌上,暮的模样却是要比他想象中好上太多。
暮生了一双鸳鸯眼,一蓝一金,光凭这点,便使她无法泛泛。明明生的貌美,应该天生适合戴些宝玉珠钗的人,此刻那头乌黑如墨的青丝上,却别了一根木雕的发簪。
木雕的也就算了,偏偏还有些丑陋。
真是……不协调。
可暮依旧将木簪戴的开心,若不是方才那一副凶悍的神情吓人,单凭她现在这副浅笑轻吟的样子,便足以碾压世间绝大多数女子。
他不是痴汉,虽被惊艳,但还是很快便从中走了出来,敛了眸,朝暮深深鞠了一躬,诚敬道:“还望暮老板能替在下酿一杯茶。”
此刻暮脸上没有怒气,也没有喜色,平平淡淡的,像是今夜的月光。
她静静看着面前这个穿得朴素极了的男人,乍一眼看去,根本看不出来此人竟然是妖,但气息这种东西是无法隐藏的。
暮轻轻嗅了嗅周围的空气,一蓝一金的眸子里闪着明亮的光:“啊……是稀客呢。”
壹:
有点疼。
这是第几次从树上摔下来了?
渡雀晃了晃小小的脑袋,只能在地上扑棱扑棱翅膀——他受伤了,根本飞不起来。
他本是妖,可受伤的他只能化为原形,如他的名字一般,唤作渡雀。
如雀小,如雀弱。此刻便是一只普通的猫,都能将他置于死地。
迫于无奈,他只好尽量用眼前的这堆杂草隐藏身形。
一旦太阳出来,情形对他来说就更加不利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道的一头徐徐走来一个女子,身着蓝烟翠衫,形貌昳丽。
一如往常,她的身旁还跟着一个妇人,身后跟着两个丫环。
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这么想了。
好像时常看见这四人的出现,且来去的日子时间都很规律。
可会出现在这里的人,无非都只有一个目的地,那便是离此处不远的落云寺。
听说落云寺的住持十分神奇,通天文,晓地理,甚至能预知不远的将来,是个得道高人。
住持受到了众人的崇拜与敬畏,就连皇帝偶尔也会来此算上一卦。
可,只有他知道住持不是人吧。
那些被其占卜过的人,最终都会被住持悄悄吸走一口生气。
日子长了,生气渐少,这人也就算是废了。
不过一只惑妖罢了。
可就算是一只惑妖,也比现在的他厉害。
渡雀抬头望了望天,只见远处山头上冉冉升起了一轮红火的太阳。
还很早,她们很聪明,挑这个时候来,便不会拥挤。
有一次,他听到妇人唤女子“轻烛”。
于是暗自记下了她的名字。
轻烛?有点奇怪,不像是人类姑娘的名字,倒像是妖怪的。
她好像每次来此都不怎么开心,可身旁的妇人总是会劝她喜笑颜开些。
她们并没有呆很久,一盏茶的时间便从落云寺出来了,经过他眼前时,他似乎瞧见她瞄了自己一眼,于是他只好再往草丛里钻进一些。
“若是被人类发现你的身份,你会死的。”
幼年开始,母亲就是这么一直教导着他,因为同类大多都是惨死于人类手中。
渡雀没有亲眼见过人类杀害同类的景象,因此他并不憎恨人类,却还是听从了母亲的话,一直小心翼翼的生活,隐藏身份。
等轻烛她们离开后,明晃晃的太阳便从山头攀了上来,金光盛于世间,将林中薄雾驱散殆尽,也点亮了整个都城。
于是热闹的一天又开始了,渡雀却不得不开始寻找一个藏身之所。
阳光照到他的身子上,很快,从尾羽开始,他一身原本杂乱灰蒙的羽毛开始渐渐变得金光闪闪起来,每一根羽毛都像是黄金打造般。
尽管躲在草丛中,也无法全数遮掩锋芒,渡雀像是一个小小的太阳,隐在纵横交错的杂草间。
他苦笑一声,见小道尽头又浮现出了人影。
该走了。
趁着人还没过来,他一咬牙,拖着半残的身子一瘸一拐地往林中腹地而去。
那里有一个洞穴,是他花了许多时间才找到的,东西不大不小,刚好能藏的下他而已,且洞口还有许多枝叶遮挡,因此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
在夜晚来临之前,他都会躲在洞中,直到暮色四合,金羽褪去,他再次变回那个普普通通的“麻雀”时,才能出去觅食。
可当他颠颠倒倒地赶到山洞时,却发现里面已经躲了一只妖怪。
一只兔妖,只是比他大点而已。
兔妖见到他,明显很讶异。
大概她从未见过浑身长满了金毛的妖怪吧。
“你……”
听声音,还是只母兔子。
就算是母的,渡雀也并没有让她把话说完。
“这个洞是我的。”他道。
好在这只妖怪性子温和,知道此地有主后,便没再说什么,只要挣扎着要出来。
渡雀这时候才看清兔妖的身上还插着一只被折断了的箭矢。
除了人类,还有谁会使用箭矢捕杀动物。
他站稳了身子,金羽随之抖了抖,轻声开口问道:“人类在追你?”
“是。”
洞穴易进难出,兔妖难以起身,挣扎了半天,也出不来。
他忽然就心软了,便道:“既然伤重就别动了,你可以继续藏在此处。”
“啊?”兔妖一愣,脸上的胡须轻轻颤动着,颇为激动,“谢谢,太谢谢了!”
“不用。”他抬头望了望被遮蔽了些许太阳,又瞧瞧生了许多高大林木的四周。
这里暂时应该不会被人类所发现吧,还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至于藏身之所……还可以再寻。
在寻找下一个目标前,他问兔妖:“人类为何追你?”
他始终不太相信人类会是母亲口中那种滥杀无辜之人。但兔妖的回答,却是使这个想法动摇了。
“不知,我明明只是躺在石头上晒晒太阳,就被莫名射了一箭。”兔妖也很委屈,晃了晃自己小小的兔头,下一刻猛得抬头对渡雀认真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妖怪,但是你一定要小心人类啊,他们最喜欢似你身上这样的羽毛了,金闪闪的。”
“这个我知道。”他能看见自己的部分金羽。
明明是很耀眼很美丽的东西,然而此刻却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致命理由。
他有些失望地离开了此处,兔妖和洞穴被甩在了后头。
最终他只寻到了一个被地鼠遗弃下来的地洞。
小小的,很昏暗,还残留有地鼠身上那股难闻的气味。可他还是在这样的地方睡着了,睡得很熟,甚至梦到了母亲。
渡雀一族妖力不强,所以不擅长打斗,也不会治愈术法。他们仅仅只会在日出时变化样貌,将素羽渡变为金羽,从普通非常的雀,化为高贵不已的雀。
本质是一样的,只是换件“衣裳”罢了。
但母亲总说,便是这么一件“衣裳”使得渡雀一族越来越少。
母亲亲眼见证了父亲的死亡,她说她眼睁睁看见父亲是如何被一根根拔下金羽后耗尽生命灵力死去的。
那是她痛恨人类的起源。
而他是族中最独树一帜之人,因为族中只有他能幻化人形,可后来母亲逝去后,他却因心中想法与族群格格不入,被驱逐出了族群。
如今细细算来,自己似乎已经在世间独自漂泊了数十年。
数十年能干很多事,但他只是一边躲躲藏藏,一边吃吃喝喝,再一边游山玩水。
除了需要四处躲藏这点惹人生厌外,其实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赖。
只是数日前他被一个道士给打回了原形,现在便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度日。
好在,只要再过数日应该就能恢复灵力了。
渡雀最终在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醒来。
轰隆隆的响声,像是一只巨大的怪物踏过地面,震落的尘土掉到了他的身上。
他于黑暗中睁开眼睛,感觉整个大地都在剧烈地颤动,自己像是被人装到了麻袋里使劲摇晃着,晃得他晕头转向。
发生了什么?
除了脚步声,他似乎还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然而四周噪音太大,便听不太真切。
地底不见天日,难辨时辰,可他不敢妄自探头去看,只得等到脚步声远去,大地恢复平静之时,才悄悄从洞口冒出了一个头。
森林像是被人强行打通了一条连接外界的道路,人类过处,花草皆被践踏,远处遥遥有火光如星般闪烁在林中腹地。
原来已经到了夜晚,他已经睡了一整日。
渡雀抬头望了望天,只见夜空似一块巨大的黑布,竟不见星,也不见月。
他的金羽已经褪去了色彩,也就是说,此刻的他,只是一只人类眼中再普通不过的麻雀。
可。
渡雀神色复杂地望着人类去往的那个方向。
那个方向有一个洞穴,里面还有一只受了伤的兔妖。
难道……
但他很快否决了心底泛起的想法,只是还带有迟疑。
若真是那样的话,人类又是如何发现兔妖藏身之所的?
“与其想太多,还不如自己去亲眼一见。”
他自顾自喃喃道,下一刻利索地从洞里爬起。
渡雀这类妖灵说来奇怪,明明算是鸟类妖物生于天空,却能凭借吸收大地灵气恢复自身灵力。
因此便是他在地底睡的这一天,就已经能使其行动自如了。不过睡在地面风险太大,不如树上安全,这次只是碰巧运气好,没有什么危险发生。
尽管灵力有所恢复,但他想化成人形,此刻还是不能够的。
大抵还需要半个月吧。
渡雀想着,轻轻跃起,腾飞至半空中,朝着林子深处,向着火光源头缓缓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