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毓静

3、锦吟

　　我的婚期一点点临近，几乎每天都有各式贺礼被送来，各宫各府，前来送礼道贺之人络绎不绝。更有甚者，根本记不清我的容貌或是从未见过我，借道贺之名，专为一睹我的样貌而来。
　　丹青从没这么忙过，接受着来自各方的贺礼。她灿笑着对我说：“公主，可真好呢，您会嫁的风风光光的。这是个好兆头。公主你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是吗？会好起来？我抚摸着那些镶着宝石的珠钗。这些让人目不暇接的贺礼，不是送给锦瑟这个人的，而是送给即将跟齐国和亲的二公主的。这些道理，丹青又何尝不明白，她只是宽慰我，也宽慰她自己，希望我对于未来，能够怀揣美好的希望而已。

　　一日午后，锦吟来了。我有些意外。
　　我与锦吟，虽然只相差三个月，然而并不亲密。父皇虽然嫔妃众多，却膝下空虚，只有两子三女。大公主是陈贵妃所出，十七岁那年嫁了人，婚后很快就病故了。之后父皇的女儿，只剩下了我和锦吟。
　　记得小的时候，锦吟会偷偷跑来找我玩。她不喊我姐姐，而是直接唤我“锦瑟”，总是穿着红色的衣裳，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每次来都会带给我一些新鲜的东西，比如会在夜间发光的明珠，比如绣着金线，散着香味的荷包。她每次来，母亲都会有些惶恐，将芙蓉糕端来给她吃。芙蓉糕香甜美味，是我幼时最爱吃的东西，却从来不能尽兴。锦吟每次都毫不客气地把芙蓉糕一扫而空，然后抹抹嘴对站旁边不停咽口水的我灿烂地一笑。
　　后来，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锦吟每次来都会给我送来芙蓉糕，很多很多，一直吃得我发了腻。我用感激的目光看她，她还是对我灿烂地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

　　我是多么羡慕锦吟啊，她就像一抹阳光，投射进我幼年昏暗的生活，我渴望拥有，锦吟拥有的一切，所有美好，所有温暖。这几乎成为了我心底，最大的奢望。

　　忽然有一天，锦吟在同我玩耍时被匆忙寻来的乳母带走了。之后不久来了几个内监。我记得，母亲一脸惊慌地将我推入房内。我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只见为首的一个大太监一脸严厉对母亲说着什么，阴森尖厉的话语传来，我隐约听到几个词，“身份...皇后...低贱...忘恩负义...”只见母亲垂着头，瘦削的背影瑟瑟发抖。
　　此后锦吟再也没来过，就似乎，那些我们共同玩耍的日子只是年幼的我做的一个绵长而美好的梦......

　　今日的锦吟悄然到来，只带了贴身的婢女，就这样，一脚踏入了院内，踏入了我珍藏在心底的属于幼年的记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似乎穿越了时空相重叠。
　　“锦吟，你来了。”我对她微微一笑。
　　依旧是一抹灿烂的笑容，两个深深的酒窝。她宽大的裙裾逶迤在身后，扫过一地落叶，发出窸窣的声响。在阳光下，她身上的衣服折射出流光般的色彩。我知道，这种布料叫“云裳”，做工考究，用料金贵，穿在身上随着人的走动所折射的光彩美轮美奂。锦吟甚为喜爱，于是父皇特赐只有她才能穿云裳制成的衣服。父皇对她的宠爱可见一斑。

　　锦吟在屋内坐下，望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一时有些怔愣。转而对我露齿一笑，说：“锦瑟，我带来了芙蓉糕。”
　　心底的某块地方忽然被牵动——原来她还记得，记得十年之前，记得幼时情意。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我早就不喜欢吃芙蓉糕了，许是当时吃伤了。
　　“挽墨。”她轻唤。她的贴身婢女挽墨随即将一盘芙蓉糕放在桌上。
　　“谢谢。”我说。一时无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一些单纯美好的曾经，终究是回不去了呢。

　　锦吟沉吟了一下，说：“锦瑟，那齐王，你该是见过的吧。十年前，他还在这做人质的时候。”
　　怎么会没见过，那个手脚修长带着倔强的少年。
　　那一年，母亲走了，小小的我第一次来到父皇的寝宫外，对门口的侍卫说，我要见父皇。等了许久，等来的是父皇身边的黄公公，他说，皇上已经睡下了，公主你听话，先回去吧，下次再来。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一颗祈求父爱的心顿时被践踏成粉末。
　　不知道哭着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只知道透过朦胧的泪眼就看见他站在我的面前。额头上有一道伤口，正在流血。
　　“你是谁？”他问。
　　“我是二公主...”
　　“二公主？”他似乎很困惑：“我没见过你...你哭什么？”
　　“父皇不要我。”我哭得更凶，伤心漫溢开来。
　　他却笑了：“我父皇也不要我，但我从来不哭。懦弱的人才哭...总有一天，我要让今天践踏过我的人都跪在我的脚下。”
　　我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忘记了哭，就这么看着他。他轻笑一下，语气柔软了下来，用手掌很大力地帮我擦去眼泪，说：“别哭了，再哭我也不理你了。”
　　“你流血了。”我看见血从他额角的伤口溢出，一点点流下。
　　“没事。”他用手不在意地一抹，顿时手上也沾了血。我很害怕，从没见过有人流这么多的血。于是掏出怀里的丝帕——这是母亲留下的，丝帕一角还有母亲亲手绣的白梅，我一直贴身收着。每当思念母亲时，便将它蒙在脸上，闻见上面属于母亲的馨香，就好像，母亲还陪在我的身旁。
　　他看着我递给他的丝帕，愣了一下，继而说：“谢谢。”血沾上丝帕，迅速漫溢了开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没有舍不得。

　　收回思绪，望着面前的锦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锦吟见我许久不回答，也不气恼，只是接着说：“锦瑟，你有过...喜爱的人吗？”喜爱的人？脑海中出现了那少年的轮廓，我轻轻摇了摇头，望向锦吟，她的脸颊有一点绯红。
　　她站起来，轻轻抚摸过窗棂，望向窗外，喃喃开口：“这个地方，我真的是已经有十年不曾踏足...而此次一别，前路漫漫，你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这样对坐相谈。锦瑟，放开了心去，也许，他真的是你的良人呢？”说完，她回过头，眼睛闪亮着，看着我。

　　是吗，他会是我的良人吗？
　　那个倔强的少年，现在已经是称霸一方的君王，还会是，记忆中的模样吗？
　　而无论如何，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院落，离开这座宫廷，是我一直期待的事情。